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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青丨赵志渊:他38岁调回上海,上班半天就吐血倒下

赵志渊 新三届 2022-03-21


作家简历

 赵志渊,上海市向明中学六六届初中生,1968年至1974在农场务农五年半,上调返城后在铁路上海站工作36年至退休。


原题

致命的诱惑,

一个不想上调的人





作者:赵志渊




2018年双十一,我们上海市崇明县长征农场的前农友,召开了一个规模超群的碰头会。在上山下乡五十周年时,据说有两千个人出席了这一盛会。如此规模,恐怕是上海农场史上体量最大的集会。这表明我们长征农场有着四十年不散的凝聚力,后劲十足。要知道,当年我们长征农场的全盛时期,职工才两万多人。

这天,差不多全部的消息灵通人士都来了,我也因此收获满满。当年我们的上调像被特赦。一是因为怕“法官”反悔,又把我们抓回去。二是因为知青社青同林鸟,有喜当头各自飞。所以当年我们一拿到调令,滑脚就走。大家没顾上留下联系方式,因此许多战友不知去向。幸亏这次“生产队里开大会”,七嘴八舌力量大,许多失联的人有了消息。
       
五十多年前走到一起,四十多年前又各奔东西。虽然聚少离多,虽然分别太久,我们还是忘不了当年的友情。我们长征农场六连蔬菜班,老职工是主力。除了进出频繁的知青,除了有家小的老职工和女同胞,还有四个在蔬菜班呆了多年的单身男职工,脾气都有点怪。他们平时话不多,干活也没得话说。一个冯姓老职工,我们叫他冯·布劳恩,单身在农场,却带了一个小女儿在身边。加上老夏老顾老陈共四人,凑成两对“闷鸽子”。他们都住在集体宿舍,为了与有家室的老职工区别开来,我戏称他们为“四条汉子”。
       
我是1974年上调的。多年以后,我隐约得知“四条汉子”都离开了六连。老顾上调到了场部小卖部,老夏回到了上海。老冯退休后回到川沙老家,女儿待他很好,当年的付出得到了回报。老陈名叫陈建楼,是个光棍,上调更不应该有问题。

我们知道,新老职工离开农场的方法不外几种:没结婚的当然能上调。结了婚的想走路,最好的手段是顶替。没有爷娘可顶替时,最无奈的办法是劳务输出。劳务输出没人要,结过婚的职工只有等退休后,才回得了上海。

有许多川沙籍老职工,如果在农村老家有落脚点,他们的撤退就没有问题。他们当年从川沙县来到了农场,但退休后回到的却是举世闻名的浦东新区,身价大大提高。这就是长征农场给川沙籍职工最大的回报。

还有那些“另类”的离开,当然是困难重重。如果没有拨乱反正,档案袋里的一张薄纸,就是挡住你上调的一道高墙。最揪心的是那些在老家没有住房的退休职工,不少人只能住进农场场部居民点。真正做到了扎根农场一辈子。他们一直能呼吸生态岛上的好空气,迎面吹来的都是凉爽的风。如果说他们不想上调,那是假话。能做上海人,却不能回城,那是无奈。

在这次双十一大会时,我却知道了“四条汉子”之一的陈建楼,多次有机会,却一直不想上调。直到农场最后拷浜式上调,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的时候,他才回到了上海。事后很快就证明,他以前不上调的决定是正确的。而谁也料想不到的是,他最后的改弦更张,却让他付出了最昂贵的代价。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但有时的结果会截然相反。 

我们离开农场的那一年开始,不少有本事的社青和垦二代,也搭上了知青上调的顺风车。时间渐渐到了1978年、1979年,农场符合条件的知青走得差不多时,六连的老职工们也开始蠢蠢欲动。不过听说,陈建楼像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却一直按兵不动。

老陈的脾气,我们有过好几年的接触,还是有所了解。当年我做蔬菜班长,他他就是我手下一员大将。听从我的调遣,从不讨价还价。按照他的资历和功底,他的蔬菜栽种技术,决不在我等之下。但他一脸的老气横秋,让人猜不出他的实际年龄。

他大概只比我们大了十来岁,却有一段了不起的经历。他早先一进厂,年纪轻轻,就去研究大胡子的马克思和恩格斯。结果,自己的胡子和尾巴被别人揪住。他的一些发言被领导记录在案。最后留在档案里的结论伴随了他的一生。他先是被工厂开除,后来只能来崇明县长征农场谋生。从此,老陈不再与陌生人说话。要命的是,一有风吹草动,他的烂污泥底牌就会被人拿出来亮相。

我们是1968年夏天到的农场。那时“文革”硝烟未净。一条条石灰水写的革命标语,涂在屋顶的瓦片上,成了我们老队特有的风景线。因为革命性很强的新队,都是住草棚的。稻草铺的屋顶上,最革命的人立场也站不稳,别说刷革命标语了。

我们连队闹革命的条件可好了,有好几排一层瓦房,它们的屋顶成了最佳的革命宣传阵地。一米见方的大字,视力再差的人,站在老远也看得清清楚楚。其中陈建楼的名字也在屋顶上,紧挨着“打倒”和“揪出”几个当年的常用词。

从场部回连队,我们走在大路上,意气风发斗志昂扬,大标语老远就能一目了然。他当年是因为啄木鸟死在树洞里——吃了嘴的亏。现在见到我们知青,一言不发。只是眼睛里露出一道可以把人看透的寒光。后来他觉得知青与自己是一根藤上的两只苦瓜。脚碰脚的何必为难对方,小人物们无需彼此防备。渐渐地大家相安无事。
       
当年我们缺乏交流,我对陈建楼的身体情况一无所知。蔬菜班的工作男女有别,挑水挑粪等重活当然由男职工担当。当我们知青挑起一百多斤的重担也能疾走如飞时,我想当然地认为,那些老职工一定也不在话下。只有冯·布劳恩因为每月24元的工资要赡养好几个人,吃不到荤腥,干活会悠着点。别的人干重活都不怜惜力气。其实老陈有点本事,他能把真相掩饰得很好。

我们知青是一人吃饱了,全家有力气。全部工资吃到了肚里,还能向大后方申请支援。在农场的简单生活,我们深刻体会到,贫穷的好处是决不会富贵病缠身和营养过剩。大家身材健美匀称。全连仅有的几个胖子,统统是食堂里的干活。如果身体像排骨,一定是他们没有根据地的支援。

20多元工资捉襟见肘,仅够糊口却还要吞云吐雾。我们周围的烟民群众,一般都是抓革命、抽“生产”的积极分子。谁如果那天叼起了飞马,准会引起轰动。

到后来,我听说老陈其实一直很懂保养。没有烟酒的摄入,唯独喜欢到农场旁边小竖河镇上买一些保肝的中药材来调补身体。谁都知道,药材好,药才好。老陈虽略懂医术,无奈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他只能买些便宜的茵陈黄芪和甘草。而药方中的芦根,是自己到农场的合隆江里挖来的。药效不够,再靠气功这种采集天地之精华的手段来补充。他的养生手段仅此而已。

经过多年的调理,居然还能与疾病打个平手。至少瞒过了我们这些马大哈知青,大家觉得他的身体还算不错。一般情况下,到蔬菜班工作的人,都是要照顾干轻工作的对象,我虽然身为蔬菜班班长,官不大,但官僚主义严重,竟一直不知道他的身体欠佳。
       
几年的萍水之交,一开始大家都心存戒心。政治觉悟很高的知青看陈建楼,觉得他头上有帽子,屁股有尾巴。因为不在一个频道,话就说不到一起。老陈见知青,一年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唯恐言多必失,说话欲言而止。大家从未互相打开过心扉。他平时干活,看到我们知青犯低级错误也从不多嘴。不过到了关键时刻,老陈还是能挺身而出。

有一年开河,我这个刚上任的蔬菜班长就显了原形。身为班长的我,水平实在一般。因为我有别人没有的长筒靴,理应下水在先。不过我下河挖泥,常常弄得满身泥水,还会在泥里越陷越深,动弹不得。开河从开始到结束,一直丑态百出,狼狈不堪。我挖的土,土不成块。我下的锹,一锹深一锹浅。我的移步进退,毫无章法,脚下的泥土被我踩得稀巴烂。

但老陈和其他有经验的老职工,倒是生活清爽。他们穿着中筒套鞋或元宝套鞋,身上还是干干净净。脚下站的地方经常是干的。挖出的泥块,没有拖泥带水。装担的泥块,个头一般大小。我的和稀泥作品和他们的杰作一比,羞得我恨不得钻到泥里。

看到我实在不行,老陈就下到了河中央最前的位置,成了“首席工程师”,我只能乖乖地退居二线,接驳他挖出的泥块装担。只见他“嚓,嚓,嚓”三下,一块近一尺见方的河泥就甩到我的锹上,而且有棱有角,有模有样。他使的是巧劲,不慌不忙。我用的是蛮力,很快就力不从心。

到农场五年多,我开河的本事一直没有长进。领导知道我的短板,后来每年开河就派个武林高手来蔬菜班加强指导。让我这个南郭先生滥竽充数,一直混到上调也没有露馅。而老陈从来不在人前说我的开河本事。我也不知道他的身体有什么不适。如果我们两个站在一起,人们看到又高又黑又瘦,一脸病态的我,一定会担心我有什么病,而面对相貌堂堂,目光炯炯有神的老陈,谁也不会觉得他的贵体欠安。
       
一直到不久前,我才从场友那里知道,陈建楼在1971年肝病复发,拖了很久。我们离开农场后,六连的领导送他到上海专科医院住院治疗。还派人在旁护理至痊愈。几年后,上调之风劲吹,但老陈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原来他的中医调理,只能在毛病的初级阶段起作用。那些玄乎的气功更难奏效。

看到自己的症状越来越严重,深谙自己病情的老陈,觉得自己将很难适应大城市的紧张生活和高强度的劳动。自己只能在慢节奏的农场里工作,在自己熟悉的环境里生活,在了解自己情况的领导手下劳动学习,兴许还能苟延残喘。

那时,上调的风声一次次传来,老陈就是闻风不动。他不想上调第一个理由是,如果到了一个新环境,快节奏,高强度地工作,弄得不好会偷鸡不着蚀把米。他不想上调第二个理由是,与其戴着帽子的上调,犹如戴着镣铐跳舞,不如不上调。因为每次休假回家,他还要到派出所去报到。这使得探亲的好事,苦字当头,后面也没了滋味。特别是头上那顶不知什么时候戴上去的帽子,还不知道在新单位里,会不会招来异样的眼光。然而确定无疑的是,历年上调的场友,没有一个人,一开始就会遇上一个省力的岗位。前车之鉴,自己不得不再三考虑。

不过,上调的诱惑实在太大,谁也无法抵挡。老陈做梦也想来到一个新的环境开始新的生活。之所以他一直在上调的机会前举棋不定。是因为这种诱惑,对他来说可能是致命的诱惑。直到后来获得了平反,原本上下不停晃动的天平,才在“上调”这头沉了下来。他决定拿着青春去赌明天。旁人不知道,他下的赌注有多么大。
       
后来,连那些比他年龄大了好多的单身狗,也搭上了上调的列车。像陈建楼那样没有结婚的光棍,真的要成为最后的光棍时,最后的拷浜式上调开始了。我们农场领导宣布,过了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老陈终于在最后时刻怀揣着平反书,挤上了上调的末班车。

他高兴了好几天。心想从此以后,再也用不着去令人难堪的地方报到了。最起码,可以让老母亲在居委会外抬起头来!忐忑不安的老陈,终于重新做了上海人。

这一年老陈三十八岁,在崇明长征农场已经呆了十八年。面前的上海,既熟悉,又陌生。雄关漫道真如铁,而今迈步从头越。谁知道,前程是凶?前程是吉?
       
陈建楼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在农场多年,贫困的生活,高强度的劳作,积劳成疾的他,又得不到有效的治疗。头上那顶莫名其妙戴上,又稀里糊涂脱下的帽子,早已把他的身体压垮了。谁能料到,那人人翘首以盼的上调,还是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老陈上调到上海一家水产公司,只上了半天班,就累得吐血不止。可以说,新单位的厂门,他还没有认清是哪一扇,就被送进了医院的大门。接下去的抢救,很快就划上了句号。谁能料到,上调竟和上吊划上了等号。除了老陈自己有一点预感,大家万万没有想到,老陈的上调竟是这样一个结局。

消息传到崇明农场,朋友们都不相信这是真的,大家后悔如果能留住他不上调,他的命也能留住了。现在,那个姗姗来迟的平反,那个进退两难的上调,在捷足先登的死神面前,还有什么意义。上调曾是我们这些人最大的梦想。我们多多少少都经历过的煎熬,与老陈的悲剧相比,真想 “ 上调悲歌歌一曲,狂飙为他从天落!”
       
陈建楼的一生,三十八年过去,弹指一挥间。虽然上海有他的家,但他待在家里的时间屈指可数。在新单位他只上了半天班,路径更是不熟。只有崇明岛上长征农场的合隆江边,才是他的第二故乡。我想他的灵魂一定在那里徘徊,关注着农场大地的一切变化。
       
陈建楼的故事令人叹息。当年他和千百万知青一样,从城市来到农村。有多少人,却长眠在异乡的黄土里。而我们曾经的这位战友,命运好像还好了一点点。他像一个草台班的戏子,穷极潦倒了一辈子。好不容易才有了到大舞台演出的机会,但一上台就觉得自己情况不妙。他用尽最后的力气,勉强唱了一段戏文,就倒在了舞台上。这段绝唱大概是这样的:

今日痛别农场友,
壮志未酬誓不休。
来生方长显身手,
再洒青春长江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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