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尔泰,美学家、画家、作家。1935年生于江苏高淳。早年就读于江苏师院美术系。1957年被打成右派,被送到夹边沟劳改。1962至1990年,分别在敦煌文物研究所、中国社科院哲学所美学研究室、兰州大学哲学系、四川师范大学任职。1993年出国,在海外从事绘画、写作,并在多所大学访学。现居美国拉斯维加斯。
天 空 地 白
一九六四年,茨林在敦煌中学上高中,梳着个马尾巴髻,无忧无虑,爱说爱笑,爱跑爱跳。暑假里,跟着她的父亲,著名医生、敦煌医院院长李瑶甫先生出诊,到莫高窟来玩。这个沙漠中的石窟寺群,她从没来过。父亲工作时,一个人到处跑到处看。在悬崖峭壁上四百多个洞子里上高下低躜来躜去。 我在洞中临摹古画,日日面壁,不见人影,都快变成达摩了。突然闯进一个美丽的少女,不由得眼睛一亮。她天真无邪,毫不认生。又好奇,问长问短。我给她讲解壁画的内容,又带她看了几个不同时代的代表洞子。她从小受党的教育,鹿王本生,五百强盗成佛,舍身饲虎,割肉贸鸽,……所有这些故事,都从没听过。来世,轮回,因果报应之类,更是闻所未闻。很爱听,但又困惑,问,是真的吗? 我教她不要太认真。别把神话和历史混为一谈,也别把艺术和科学混为一谈。她很感兴趣,要知道这里面的异同。话题一展开,就讲不完。已而悬崖的阴影,已落到脚手架上的反光镜上,洞子里黑得看不见了。她跟着我下山,要我讲给她听。一直跟到我屋里。说,我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十几年学都白上了。我说也不是,重要的是你要学会思想,使你学到的东西活起来。她环顾四周,有些惊讶的样子。说这个太破了,干吗不买个新的?那个用不得了,干吗不买个新的?我说没钱。没钱是怎么回事,她好像不大明白。问她到过农村没,她说曾集体支农,到郊区摘棉花,没进过村。我说你到村子里住上几天,就会明白许多。我说这也是一种知识,“世事洞明皆学问”么。她没读过《红楼梦》,把这两句抄了去,说是很有启发。说这次遇见你,真是幸运,对我帮助太大了。从她真纯的目光,我读到一种崇拜,很高兴。我没有被别人崇拜过,何况是被一位这么可爱的姑娘。也有一种幸运之感。但她走后,再没来过。有时进城听报告,遇见敦煌中学的老师,少不得问问她的情况。她在校成绩优异,是校篮球队代表,还当了个学生会主席。我真难以想象,她那个学生会主席,是怎么当的。第二年,敦煌搞“四清”运动,查出她父亲在1949年以前当过军医官,信基督教,给戴上了“历史反革命”的帽子。她和她同届毕业的妹妹李茨恩两个,都因此不准报考大学,成了“待业青年”。父亲的工资被冻结了,全家陷入贫困。她们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家没事,苦得不行。我们研究所作为中央文化部的直属单位,没划入本地区四清运动的范围,好像没事。我托熟人带信,邀请她到莫高窟来玩。和第一次见面不同,她似乎长高了些,瘦了,沉静了,清纯的气质里,多了一份深沉。马尾髻也变成了一根粗长的辫子。她说她爸有了事,就像全家都有了事,亲戚朋友断了往来,连同学们路上见了,都不招呼。她说:真是奇了怪了,我们干了什么呀!我告诉她这是一个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故事,每个中国人都有可能遇到。我给她讲了我自己的遭遇,我所在的劳改农场里许许多多死者的遭遇,和他们的家里人的遭遇。还有我的一些大学同学的遭遇。这种事太多了。你觉得奇怪,只是因为你没经历过。她说他们不是本地人,出了事很孤立,想回到河北老家里去,哪怕都种地,乡亲父老也有个照顾。但是不准许,只好算了。我说全国一个样,家乡人更凶残,还是不去为好。我给她讲了我父亲被打成右派后怎样被家乡人折磨至死,我母亲和两个姐姐,还有我的许多小学和中学的老师们在家乡怎样被侮辱与伤害,都比流落在外的人们更惨。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我没有故乡,也没有祖国。你也一样。别指望依靠外界的同情,唯一的出路,是自己站得住脚。经历一下没有经历过的事,可以丰富人生经验,增强生存能力。学会从不同的角度看世界,使思想深刻些,感觉敏锐些,也是必要的一课。重要的是你要能站住脚。要是被弄糊涂了,或者被压垮了,那还谈什么把外在的苦难,转化为内在的精神财富?…… 说着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有些像唱高调。但是她很爱听,显然受到鼓舞,脸色渐渐开朗,终于有了笑容。说,上次回去后,一直想给你写信,不知道怎么写,所以一直没写。我说我也是。从此她常常来玩,我带她看洞子,爬山,找化石,采红叶,听她说说各种事情,学校里的,家里的,社会上的,心里面的。她那时二十岁,还像小孩子一样,有时很小的事情,说着就哭起来,一忽儿,眼泪没干,又笑了。 几个月后,我向她求婚。我说我比你大十一岁,一无所有,但很爱你,你可愿意做我的妻子?她说,那多好呀!停了一下,又说,有了你,我就什么也不用怕了,多好呀!我心里咯噔一下,自问有能力保护她吗?倘若没,有资格追求她吗?她望着我,说,你怎么啦?我说了我的想法。她说她什么都不怕,最怕的就是我们要分开。我说那就让我们一起,来共同对付这个世界吧。 没见到她的父亲,他已被遣送边远农村,管制劳动。她母亲也是基督教徒,极有教养,很慈祥也很能干。她说等孩子们有了着落,要申请去照顾丈夫。居委会讲阶级斗争,正动员她划清界线。我同他们家往来,也很引起注意。那时所长常书鸿不在家,他的夫人、副所长李承仙表示支持,并答应安排茨林到所里当讲解员,先临时后转正。
婚礼在一九六六年三月六日举行。所里派了一辆汽车去接她,车上装饰着绢花缎带,五彩缤纷,倒也喜气洋洋。上车时,她抱着一大卷半新的被褥,她母亲又把一篮子锅碗盆勺放在车上。我问这是干吗,她说你们拿去,用得着的。我说你们呢,她说家里有。那天晚上,闹洞房,乌烟瘴气。美术组有个搞雕塑的,叫孙纪元,一直坐在床上,不声不响。人散后才发现,被褥和枕头里都塞满了锐角碎石和尖利的刺草,拔不掉也拣不尽。我相信,这不是民俗,而是人心。文革已经临近,空气里硝烟弥漫。形势险恶,人心诡谲,都像是海伊纳闻到了血腥,一个个伸长着脖子,在窥测和等待。“家”成了唯一的避难所,那简陋的土墙木门分隔开了仇恨的世界和爱的世界。门一关就是别样的天地,有着纯净的空气和无条件的爱,在里面我们可以丢掉沉重的铠甲和假面,作为真我而自由地呼吸,爱和被爱,理解和被理解,信任和被信任。我们不是成天待在家里,我要上班,她要去熟悉洞子,为当讲解员作准备。但是不管到哪里,心里带着家,也就带着幸福。 每月领了工资,她先给我的母亲和姐姐寄去一份,婚前寄多少现在仍寄多少。同时给她的母亲和妹妹留下一份。剩下的,可以过一种简单的生活。我妹妹在四川省地质局工作,有一次进山找矿回到成都,房间被小偷洗劫一空。她闻讯后,把我在结婚时给她买的几件新衣全都寄去了。每个星期,我们要进城一趟,看望她的母亲。荒凉沙洲,道路艰难,小站候车人寂寂,大漠走马月茫茫。斯情斯景,已不可再复,当时祇道是寻常。六月初,全所进城,听“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动员报告。那天回来,连夜把所有的文稿笔记呼啦啦翻了一遍,挑出最要紧的,包在衣服里,让她带到娘家存放。要求她在那边住一段时间,到形势明朗了再回来。正好第二天有便车,她走了。房间和心,同时显得空落,只有她没带走的一些东西:桌上的一枚发卡啦,挂着的一条头巾啦……透着一股子淡淡的温馨,忧伤地。 紧接着狼群就扑上来了。揪斗,抄家,昏天黑地。几个月没联系,她突然来到。那天在中寺大院批斗常书鸿李承仙,我在陪斗。弯腰低头,双手后举。她先到家里,门开着没人。放下包裹,来看斗争会。正碰上美术组组长段文杰揪着李承仙花白的头发,一问一个耳光。一大串问题中还提到了她的名字:为什么把反革命分子的女儿李茨林拉进所里?散会后回去看到她,很意外。她说她害怕得很,要来看看。她已怀孕,脸色憔悴。包裹里有一些食物,还有一些纱布药棉白药红汞。 她告诉我,城里也很乱。茨恩害怕,趁她不在,把我那些文稿笔记全部烧了。为此她同妹妹大哭大吵了一架,说那是我的命根子。妹说他不要命我们还要,命都没了根子有啥用。妈怕外面听见,发怒把她们赶了出去,说你们有胆,到大街上吵去。说完这事她哭了,一叠连声说对不起。文稿没了,是我最大的失败,但既无可挽回,也只有劝她别想。讲了个“破瓮不顾”的故事给她听。她如释重负,又笑了。 “家”已不再是封闭的世界,随时都有人闯进来乱翻乱吼一气。甚至半夜五更踢门,叫我起来卸车。她怀着孩子,经不起这般吓,只有劝她回去。她在走以前、瞅着没人,给常、李也送去了一些食品和药物。考虑到后会不知何时,给孩子起了个名字,叫高林,取父姓与母名,兼取宋人诗意,以求吉祥。 这年十月,上面派来的文化革命工作组宣布了对我的处理:工资降三级。没再戴帽子。没开除,算是大好消息。为尽快告知她,我连夜赶进城去。在戈壁滩上抄近路,又迷失方向,走了一通夜。虽然疲累,能让她早点结束恐惧,也觉值得。她母亲曾经听说,那一带时有狼群出没,说出来后怕不已,更添加了一份庆幸。 但是很快地,这个处理又不算数了。所里的革命群众,分为敌对两派,都说是工作组保护了我们。变化比北京和内地慢了几拍,工作组早已撤走,无法揪回。被保护的一小撮,被打得更凶(说是要“打下十八层地狱,叫永世不得翻身”)。特别是常书鸿和李承仙,每次斗争会下来,都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翌年夏天,她带着不到两岁的孩子,到莫高窟看我。那时我的住房已经被查封了。分派在一间废弃的浴室中过夜。浴室面积八平米,墙壁斑驳剥落。空间有两个锈死了的莲蓬头,一块隔板。略微倾斜的水泥地面上有两条水沟。不过位置偏僻,门窗外风景极好,有一大片草地和几十株合抱的老树,也难得。 我把隔板拆了做成一张大床,在门外用三块石头支起一个锅台,临时拾几根枯枝就可以做饭,也很方便。 更难得的是安静,没人再来打扰。所里斗争剧烈,又揪出来二十几个敌人,加上我们,已超过人数的一半。另一半除去跑龙套的,两派斗得你死我活,已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作为“死老虎”被撇在一边,交给了一个管杂事的工人。他给我们分配劳动任务,别的不管。那时我每天扫洞子,回来除了参加牛鬼蛇神们吃饭前的“向毛主席请罪”仪式,和晚上的“学毛选”以外,没事就抱着孩子,和她在树林里走走。孩子还不大会说话,连蚂蚁是个什么东西都不知道,但是反应很快,表情十分丰富,是我们快乐的源泉。她仍然带着那本讲解词,我去劳动时,她一面带孩子,一面时不时拿出来背一背。她仍然想着,将来有一天,能到莫高窟来当讲解员。 看来形势不坏,我很乐观。不知怎么的,气氛又变了,又要“清理阶级队伍”。九月下旬的一天,勒令全体牛鬼蛇神集中住宿,男的搬到上寺院外工程队留下的空屋,女的搬到老库房。要请完罪立即就搬,不得拖延。她一个人带高林睡了一夜,不得不走。几个月后,城里搞下放,他们祖孙五口,都被吊销了城市户口。她和高林两个,被送到一个叫作东方红公社向阳大队第四小队的地方,插队落户。我直到一九六九年初,收到她从那个地方寄来的信,才知道发生的一切。 紧接着,所革委会传达了上级革委会的通知,我的案子维持降三级的原判。算是第二次解放了,允许我搬回原宿舍居住。叫我马上收拾一下,立即出发,到酒泉去为农业学大寨展览作画。我坚持要求,先到农村去看看她们。只给了两天假。酒泉地区革委会还从我所抽调了何山、孙纪元等人,我得和他们一路。 搭了一小时便车,下来走了十几里地,遇见一个牧羊人。向他问路,不知东方红,也不知向阳。说这里叫红柳墩,过去是枣庄,再过去是郭家堡公社。 到公社一问,才知道郭家堡已改名为东方红,向阳大队是原先的驻马店,驻马店再往北,就是沙漠了。沙漠边缘有十几户人家,一年前叫黄羊沟,现在叫向阳四队。 北国春迟,望中没有绿色。耙过的地里,罗列着一堆堆待扬的粪肥。愈走愈荒凉,到那里已经傍晚。斜光照墟落,穷巷牛羊归,杂杳掀起团团黄埃。干畜粪煨炕的气味,辛、苦、重浊,一股子乡土的亲切。一个老婆婆,在井边汲水,告诉我地里的人还没收工。一面派孩子去叫茨林,一面领我到她家歇脚。屋里烟气弥漫,老汉就着油灯在烧烟锅。让上炕坐下,问长问短。 说起来才知道,这地方用水靠井。邮递员送信,只送到公社。支书队长去开会时捎带一下。寄出去的信,他们也给捎。灯油盐巴针线钮扣什么的,公社的供销社里都有得卖,就是太远了,不方便。小伤小病,可以找队长的丫头,她是赤脚医生,箱子里有点儿药,有时候也管用。要不,公社里还有个卫生所…… 说着茨林进来了。高林走在前面,包着头巾,穿著大棉衣,两袖过膝,像只企鹅。只露出一张小脸,仰着看我。我说,认得我么?她叫了一声爸爸,声音细小,羞怯而犹豫。我抱起她,不觉眼睛里有了泪水。茨林也包着头巾,满身土,已经像个农妇。笑容灿烂,看来身体挺好,放下心来。 回家路上,问她爸妈在哪里,她说也在这个公社,隔约三十来里,她妈还来看过她。我说我应该去看看他们,但是这次来不及了,下一次吧。我告诉她维持原判到酒泉去的事,说我明天就得走,去了再想办法,把你们办出去。 高林要我一直抱着,进了门还不肯下地。她说你爸背那么重的包,走了一天路,你不叫他息息吗?孩子立即两腿一蹬,说要下去!我说这么听话呀?她说,哪里,你等着看就是了。屋里一股子烟熏味,是北方老屋特有的气味。点上灯,她就去煨炕。炕很大,占半个房间,但只有两个人睡觉,四分之三空在那里,裸露着土炕面,很难看。另半间屋有个土锅台,两个人用太大,旁边又盘了个小的。大锅台没锅,张着黑嘴,更难看。我想把它打掉,她说别,我妈说给我找个案板,放在上面,正合适。 第二天,她抱着高林,送我到大路边。我走了很远,回头望去,她们还在那里挥手。 酒泉的展览是综合性展览,筹办人员来自各个不同的单位。我利用工作之便,广为结交,安排好她到酒泉来生孩子。准备来了就不回敦煌去了,一同到五七干校劳动。这个不算非分的要求,已得到地区政委和革委会主任的批准。 干校在郊区,和农科所相邻,农科所的朋友说,他们也要人。为求稳当,计划分两步走,下一步再看着办。 一九七〇年春节前,请了两星期假,准备回去过了年,就接她们来。收到一份电报,是她妹妹李茨恩到敦煌城里拍来的:“姐病危速归”。连夜赶到酒泉城,搭汽车到安西,再在安西转车,到敦煌时,已经是第三天的午夜。找不到车,步行又迷了路,待天亮一路问去,只赶上看到她的遗体。 高林被茨恩带走,在那边由茨恩照顾。母亲守着茨林,已经几天几夜没睡。告诉我她是感冒变成肺炎,很普通的病。一开头照样出工,耽误了。一直在等我回来,才停止心跳不久。要我摸摸她,肌肤尚温软。我刚摸过,又要我再摸。那份绝望,令人惊恐。这时我才知道,悲痛是不能分担的。母亲所承受的,不会因为我也承受而减轻。反过来,我也一样。每个人都必须承担自己的全部,为了有过的爱。 她母亲把她较好的衣服鞋帽,都放进了棺材。但剔除了动物皮毛制品。她担心那些动物的鬼魂,会在地下向女儿索取。不管有多荒谬,母亲的无微不至的关心,直追永恒,我宁愿相信。事后想起入殓时,腰上还束着一条皮带,不由得大吃一惊。 村上的妇女们,做了一个白纸花圈送来,队里派了十几个人,帮助抬棺、送殡、挖坑。事毕排成一列,念起语录来。“要革命就会有牺牲,死人的事是经常发生的……”。我正在整理坟墓,不知道该感谢,还是该愤怒。 坟墓在农田和沙漠之间,一处长满芨芨草的坡地上。没有墓碑,叠石为记。临走前夕,深夜两点,抱着高林,裹着一件老羊皮大衣,到墓前石上,坐了很久。我想人死后如果还有灵魂,她一定会在此时此地,来同我们见面。
(本文摘自高尔泰著《寻找家园》,花城出版社2004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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