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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间丨杜菲娜:​一个私生女的扭曲人生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10-23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杜菲娜,1976年西安第41中毕业,1978年考入西北工业大学,1982年毕业进入航空部庆安集团工作,1998年破格晋升为教授级高级工程师。2000年赴德国帕德博恩大学先后学习德语和进修,同时在帕德博恩大学材料和连接技术研究所工作。2006年至今在工业界工作,常驻德国。

原题

扭曲的故事



作者:杜菲娜

清明前后,思绪总是沉浸在对故去亲人的思念中。不知为什么我童年少年青年时的朋友灵,总是在我脑子里盘旋。屈指算来,她今年已经离开这个世界43年了。她是那个扭曲的年代的牺牲品,今天想起来还令我心里一阵一阵的作痛,为她的命运痛惜,也格外想念她。
灵比我大一岁,是我在农村老家的朋友,她也是我的堂侄女,按辈分应当叫我姑姑。因为我爸爸和她的爷爷是堂兄,她的亲生父亲也是我的堂兄。
我童年时期曾在老家生活过一段时间,青少年时期每年寒暑假都回老家,在老家时经常和灵在一起,几乎是形影不离。小的时候只是在一起玩耍,大一点了,一起去割猪草,一起去邻村看电影,一起赶集,一起交换读书,一起交流思想,每次回去在一起都有很多活动。年复一年,这样以来我俩也就建立了深厚的友谊。
自从我们会写信以后,老家和西安之间我们两人一直鸿雁传书,书信不断,谈村里的近况,聊我们熟知的人,倾诉心中的苦与乐……因为我们两个人的身高,胖瘦,甚至长相多有相似,所以大家都常说我们两个像个双胞胎,虽然辈分不同,但真的是像姐妹一样。
灵是个绝顶聪明的姑娘,心灵手巧。当时她是那一届村里唯一的一个女高中生,学习成绩优秀,写一手好字,文章写的也好。她还擅长各种女工,会缝纫,裁剪,做鞋子。她做的针线活针脚细密,不管是衣服还是鞋和鞋垫,每一件都是精品。
可能是因为身体里流淌着大学生父母的血,她看上去也文质彬彬,不管在那种场合,在众多的女孩之中,她一定是最引人注目的那一个,村里的乡亲们都说灵像城里人。
灵的身世有些复杂。老家养育她长大的爸妈不是灵的亲生父母。她的亲生父母双双都是西北大学中文系的高材生,爷爷三十年代初在一家著名医学院毕业,解放前任国民党少校军医,后来还开有自己的医院。
1957年灵在不该出生的时候过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她的不幸也由此起源。她是父母大学二年级时出生的,当时还没有结婚。灵一出生就成了一块烫手的山芋,正当其家人在西安围绕怎么安排灵一筹莫展时,听说这个时候老家的村里有一户人家婴儿夭折了,灵的爷爷也就是我的堂伯父,抱着灵找到了这户人家,请求人家给灵当奶妈。
灵有幸来到了一户好人家,养父母视灵为掌上明珠,关爱有加,给了襁褓中的她无限的爱,她在养父母温暖的怀抱中百般呵护下健康成长,这样也就一直生活在养父母家,她也一直称呼养父母为爸爸妈妈。
然而随着灵长大、懂事和对自己身世的了解,她的心中就开始有了阴影,一是父母未婚生育的身世,二是觉得自己被抛弃了,为此屈辱也感到伤心。据说童年时期和小玩伴发生口角时,她的身世也被玩伴耻笑,从她很小的时候,她的身世就给她幼小的心灵埋下了不幸的种子。
她的短暂一生中,得到了养父母的许多宠爱娇惯,同龄人羡慕她,养父母也深为灵这个女儿骄傲和感到幸运,上帝给他们送了一个这么可人又聪明伶俐的小棉袄。而她与亲生父母的关系却一直若即若离,尽管她也抱怨他们给她带来的无奈,但内心一直渴望走进他们的生活,而她的种种尝试却更多的是增加了她对亲生父母的怨恨。
她和我多次哭述责怪亲生父母(每次说起他们,她都是直呼其名):对她没有一点亲情,不肯接纳她,不认她这个女儿。
记得她高中毕业不久来西安我家里玩时,一次我们一起上街途经她亲生父母所居住的大院门口时,灵突然提出想要进去看看,我陪灵走进了她亲生父母(也是我的堂兄)的家,我不记得他们当时是否彼此打招呼了,我的记忆中当时他们之间似乎没有交谈,只记得堂兄堂嫂向我询问了我父母是否安好等一些家常话……
临走时灵的妹妹出现了,我没有感觉出妹妹表现出了亲切的举止和神情,而灵却告诉我,她从妹妹的眼睛里感觉到了对她的亲情并且感觉到妹妹想拉她的手。由此我感觉到灵的内心是多么渴望得到手足亲情。不知灵的短暂突然的来访会在堂兄嫂心中掀起什么样的波澜。
还记得有一次因怀疑灵得了再生障碍性贫血,养父带着灵来西安我爸爸所工作的医院进行检查。等待结果期间养父忧心忡忡,曾到亲生父母的家里述说灵的病情及一家人的担忧和焦虑。
那天养父回到我家后情绪不太好,和我父母说起那天的经过,其中的一件事情我记忆比较深:养父强调了他告诉我堂兄和堂嫂,灵就在大院门口,而令养父不理解的是他们既没有要把灵从门口接回家来,也没有出去到大门口看看灵。
就这样她不能走进他们,也不能摆脱他们,令她心灵伤痕累累。高中毕业后她回乡劳动,前途渺茫,这个时候养父曾经找到其生父,请求他们出面认亲,以解决灵的城镇户口问题,使她以后能脱离农村有份工作。
养父说这个请求灵的生父没有接受,原因是因为他们从来没有和组织说过还有灵这个孩子,而在当时70年代中期的政治气候和环境下突然向组织提出这件事情,那无疑也是件不容易也使得他们为难的事情。
我没有机会走入灵的亲生父母的内心,但我相信他们肯定有他们的苦衷,一定也在为此事苦苦地纠结和痛苦着,毕竟血浓于水,灵是他们的亲骨肉啊!而灵悲苦的是他们一直没有对她敞开心扉接纳她,不管是形式还是内心,她从没有感受过亲生父母任何形式的关爱和骨肉情,她却在一次一次尝试走入他们的生活中受到了一次又一次的“伤害”。
灵的亲生父母难道是冷血吗?真的看到自己的亲骨肉也无动于衷吗?我想一定不是的,他们的内心一定忍受着煎熬和折磨,为在那个年代里保持人的尊严及正常生存和工作,他们的内心一定也在痛苦地挣扎抵制这种心灵的扭曲。
是什么样的心理历程驱使灵走到了生命的尽头,走到了路的尽头,世界的尽头?我不得其解。
记得那是1979年正值春暖花开之际,改革开放的春风正在徐徐吹向中华大地,万物充满了蓬勃向上的生机,面对绿郁葱葱、山恋起伏的秦岭和波光粼粼的碧水,眼前这大好的春光和春意盎然的世界怎么就没有能阻止灵跃入水库?我想,她一定是疲惫不堪地进入了心灵的暗角,一定是陷入了一个死结中,心灰意冷看不到前程和希望。一个鲜活的生命,一朵刚要绽放的花蕾就这样在扭曲的年代被社会观念和舆论扼杀了。
记得灵失踪几天后,她的养父母来西安寻找她时,是我大学的第二学期开学不久。当时他们是那么的失望和沮丧:灵没有如同他们希望的那样在我家里为高考复习准备,因为她一直都有这样的打算。我也是在此之前就没有收到过灵的回信了,我以为她正在备战高考分秒必争呢。悲剧还是发生了,而那段时间她经历了什么事情使她决意解脱原本已经伤痕累累的心灵和深陷的无助,之前她又是如何在水坝上徘徊,在生与死之间苦苦挣扎……我不敢想象。
灵的尸体是初夏时在桥峪水库放水闸处发现的,尽管已经惨不忍睹,养母一眼就认出了这就是含辛茹苦养大的女儿。全家人悲痛欲绝,尸体用拖拉机被拉回村里安葬在村里的公墓中,其生父也从西安赶回老家为灵送行,据说见到养父母时老泪纵横,悲痛地说不出话来,整个过程脸色青黄几乎没有说话。
后来听说,悲剧发生后,县公安局介入调查,又传出了一些说法:灵去世时已经怀有身孕,认为这个与悲剧有关。这个结论无疑对养父母和他们的家庭是雪上加霜,已经痛失了女儿,使这个已经深深陷入极度悲苦中的不幸家庭,还要继续承受传统道德意义的重负和屈辱甚至谴责。记得几个月后暑假我回老家见到灵的养母时,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泣不成声……那种悲苦真是肝肠寸断!
还听说事发前村里的一个西安知青小伙和灵交往比较多,这个知青组的五个知青(二男三女)在1974年下乡初期被生产队安排住在灵的家里。听说这个知青在灵去世不久也因打架斗殴去世了。灵去世的第二年,曾和灵与那个知青交往甚密的我的一个17岁的堂弟也自杀了,堂弟与灵和知青是邻居。不知道他们的先后离去是否有关联?也不知他们带走了多少秘密?
人生无常,生老病死,谁也不能抵抗。可是灵是在芳龄年华以极端的形式走向不归路的,她的离去给养父母这个家庭也带来了巨大的灾难。养母积郁成疾,在60岁上下的时候就去世了。
她的弟弟(是灵养父母的亲生儿子)对灵怀有极其深厚的感情,灵去世后多少年以来,每逢清明,弟弟早早的就拎着放着厚厚纸钱的篮子去给姐姐的墓地烧纸钱,寄托对姐姐的深切思念。她弟弟在灵去世的极度悲伤中生出了许多怨恨,他认为姐姐的死与村中曾经流传那些流言蜚语有关,对凡是议论并传播过这种流言风语的人大打出手,很多跟这个事情有点关系的人看到了灵的弟弟就像躲避瘟疫一样远远地躲开了。因此养父母家和村中的几户人家结了怨。弟弟原来就患有癫痫病,四十多岁的时候也追随灵而去。
自从灵的事情发生以后,她的养父也像变了个人一样。以前诙谐幽默,爱说爱笑,有笑星的范儿,而后来变得沉默寡言,很长时间里在村里见人就躲。
失去灵之后我回老家,每次灵的弟弟见到我时,都会远远地跑过来,能感受到他的亲切的眼神和想和我多待一会儿的愿望,或许这样他从中能依稀感受到一点姐姐的气息。
以前我回老家时灵的弟弟经常是我们的信使,在我和灵之间传递信息。每次灵的养母听说我回来后,总要特意做我喜欢吃的锅盔,让灵的弟弟送给我。她老人家几乎每次都要说,想见我又不敢见,我理解她见到我时一定会引起她对灵的思念和搅乱她的心境。也是同样的原因,我想探望她老人家也不敢去,但实际上每次都是纠结见与不见,最终还是忍不住都见面了。
灵的养母一直追随关注着我的人生,是否有男朋友了?何时结婚?我生女儿前后不断听到从老家来西安的亲戚传递的灵的养母的关注和问候,她甚至托他们带来老家认为生孩子后有滋补功效的小米,问长问短,关爱有加……她是在继续关注灵还没有来得及进行的人生里程,也是在尽母亲对女儿还没有来得及尽的贴心与责任……
多少年以来,我接受不了这个事实,尤其是回到老家,那里的一山一水一草一木无不唤起我对往事的回忆和对灵的思念。她离开我们之后的那些年,我和她经常梦中相会。一次梦中我曾问她,这么长时间没有见到你,你究竟到哪里去了?她兴奋地告诉我,到深山里了。我是多么希望正如我的梦境那样,她还生活在某个大山深处,有朝一日她会走出来,重新回到人间。
我常常想,如果当年灵单纯是一个村姑,没有这样的无法选择的身世和背景,她凭借姣好的容颜和自身文化程度,应当也会拥有一个相适应的婚姻和幸福平静的生活。
事实上,常人看来幸福的光芒已经在向她招手,1978年春节时她已经订了婚了。男方全家都在新疆生活,老家在另外一个村子,其父当时是新疆一个县的县长,这户人家希望未来的儿媳妇要来自遥远的家乡,他们家的亲戚们在周边的村子里张罗找一个配得上这样家庭的姑娘,就这样选中了灵。
记得相亲那天是正月初八,灵穿着一件碎花的棉衣罩衣,带着一个天蓝色的围巾,远远看着她从河对岸的原上下坡走了过来,白皙的脸上泛着红晕,全身散发着青春的气息。在70年代的老家农村,无论何时何地灵都是一个各方面都很出众的佼佼者。可是她不是一个村姑,她有对自己向往的新生活的期待,又摆脱不了心中伴随她成长一直存在的阴影,还有现实和理想的差距,未知的婚姻,使得她的内心还没有能平静淡定下来适应时代正在开始的巨变。
在改革开放的曙光已经突破了厚厚的云层、即将开始普照中华大地的时候,她却离开了这个世界。而之后随着社会的发展变迁和人们的思想观念的巨大变化,一定会触动她的人生观,驱使她重新审视之前所发生的一切,也一定会在她的人生中开启新的窗口,指引她走上新的人生道路。可惜她没有等到这一天。
今天,灵的养父母及弟弟,生父母及亲生妹妹也都相继离开了这个世界,扭曲了的年代伤害了他们的心灵和身体,相对同龄人,他们过早或比较早地离开了人世。希望在另一个世界里不再有这样的时代悲剧,也希望灵在那里获得了她所渴望得到的一切……
今天,人们不再只吟唱着过去的歌谣,新时代的赞歌早已唱响在世界东方的古老国度,人们呼唤理性、平等、公正而宽容的和谐社会和更人性化的观念,祭奠那些已逝去的忧伤和昨日的彷徨……
2022年清明初稿
2022.10.21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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