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烙印] 黄恒顶:升高中,富裕中农子弟的一波三折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黄恒顶,1953年生于广西德保。磕磕绊绊高中毕业,当过农民、小学代课教师、县农田基本建设专业队连长、大队党支部副书记兼民兵营长。1977年高考上线,期间被广西人民广播电台录取为见习编辑,放弃升学。后在职读电大中文专业大专、党校法律专业本科。2007年获正高职称,2013年退休。
原题
一波三折
——我的求学经历
作者:黄恒顶
有一首诗,时不时从我脑中跳出,搅乱我原本平静的心。诗的大意是:
这,似乎是写我的,我的部分经历如此。
我生长在桂西德保县的一个小山村,求学时,有一段艰难的心路历程,现记述下来,作为街谈巷议笑料谈资。
1970年夏,我初中毕业,很想升学,但是,那时候初中升高中不是考试升学,而是“由贫下中农选送”,听起来好像由贫下中农民主推荐,其实是由干部定,干部中的一些人,似乎要温习一下旧时权利世袭的方法。这样的情况,我能升学吗?感觉有些玄。
我家阶级成分富裕中农,这成分不伦不类。更糟糕的是我家土改时曾定为富农,后来复查才改的。雪上加霜,1958年公社成立时,父亲开私荒,被押进劳改场数月。长期以来,这山乡,握有予夺之权的人,视我家为准“对面阵营”,升学这种好事,别想。我小学升初中被卡了两年,不得已,到一个小学附设的初中班半工半读。好在一年后,这个班与正规初中合并,我峰回路转成为正规初中生。
不过,这次升高中,有个因素让我心存幻想——我学习成绩好。我想,升学升学,总该考虑一点学习成绩吧?不是说要团结中农吗?我是中农儿子。想到此,心中美滋滋的感觉来了。
毕业离校后,正值农忙,我人扎进生产队的抢收抢种,心却满怀期待,说做美梦也不为过。7月上旬时,我推算,选送初中毕业生升高中的会议(以下简称选送会),大概这几天进行。那几天,我每天出工都注意生产队的正副两个队长,是不是有一个不来了。如果有一个不来,可能就是去大队开选送会。
终于有一天,我发现副队长不出工了,一打听,果然,他去大队开会,应该就是那个选送会。我急切想知道他们选送了谁,有没有我。那天劳动是收割早稻,去收早稻和去大队开会是同一条路。收工后,我故意在半路放下担子休息,目的是等副队长回来问个究竟。
天快黒时,“咄咄咄”脚步声从远处传来,副队长来了,老远就对我喊“上高中啦!”霎那间,我血脉偾张,心情振奋,差点大喊我得了,但又觉得不明确,就追问:“我真的得吗?”他又改口了,说:“会上说,今年名额太少,你的明年再考虑。”
这是副队长大人 “不选你”的委婉说辞,后一句是安慰你。
我当时的感觉,就像当头挨了一棒。
这次,与我同村的另一个初中毕业生被选送了,我羡慕,自卑。他出身漂亮,贫农又是队长儿子。上次小学升初中,被选送的是他,这次,依然是他。
心有不甘,但不知如何是好,我每天行尸走肉般随大人下田劳作,煎熬日子。
心慢慢静下来,这时喜欢上书。但这山乡书非常少,连报纸都少见到。我工余时间读完哥哥留在家里的旧的初高中课本,之后再没书可看了。
正当无聊时,一次在山上放牛,突然发现有个人躲在隐蔽地方偷偷看书。这人是50年代的初中毕业生,他有个在中学当老师的哥哥,所以他能搞到一些书。当时很多书被列为禁书,他又是地主儿子,因此看书时偷偷摸摸。我诚恳和他建立关系,从此能从他那里借到一些书,偷偷看,偷偷还,怕引来麻烦。
第二年(1971年),大概5月间,突然有通知说,已停招几年的大中专院校,今年恢复招生,初中毕业生也可报名。并说,有意者于某日到公社开会。我心热热的,也许是个机会,决定去看看。我那时还没读过癞蛤蟆天鹅蛋这句成语。
那天,全大队奔这个会的初高中毕业生有三十多人,带队的是大队干部黄恒学。路上,黄恒学对一位赵姓的说:你准备一下,今天要是大会安排代表发言,我们大队就由你发言。这位姓赵,女,高中毕业,时任大队团支书。能代表大队发言是地位的体现。我立即感到,这次招生,如果全大队只有一个名额的话,就是她了。
到了会场,全公社所有报名者集中到一个大会议室,约有百来人。为活跃气氛,会前,一个皮白肉嫰的中年人教一首歌,歌词赞扬中国运动员勇于拼搏,前不久在名古屋世界乒乓球大赛中拿了几项冠军。我长时间远离课堂,成天在地里劳作,马牛泥石为伴,现在突然回到歌声嘹亮的环境,感觉即熟悉又悲凉。
会议开始,台上人说,大家填志愿时,不要贪高求大,不能只填北大清华哈尔滨工程学院,云云。我第一次听说有个学校叫哈尔滨工程学院。
后来的情况是,没人通知我填志愿表,听说全大队也只有那位姓赵的填了志愿表,她继而被选送到百色读中专。志愿表不乱发,只有领导有意的人才能拿到。
没填上志愿表,回来继续做高中梦。当时升高中,前一两届初中毕业生可以和应届毕业生一样被选送。父亲偷偷告诉我,他跟副队长打招呼了,今年有希望。这位副队长,解放前从外地逃荒到我们村,生活艰难,父亲几度帮他过难关,他曾表现出要报答的样子。我突然记起,去年他说“你的明年再考虑”,这也许是真的。于是又想入菲菲。
可是今年参加选送会的不是他,而是队长。7月中旬的一天,队长开会回来传达选送结果,我依然落选,希望再度破灭。
……
又一年,即 1972年。都黄两次了,今年还有戏吗?6月间,一次,我父亲见到我的一位表哥,他在我毕业的那所初中当负责人。父亲问他:“你表弟(指我)今年升学有希望吗?”表哥说:“姑丈,情况怎样不好说。如果得,就是今年了。”表哥的意思是,有不成文规定,每年在选送往届初中毕业生升高中时,最多回溯两届。今年我属于前两届,是最后的机会了。
我的这位表哥,是我妈的侄子,文革前他是我们那里的小学校长。他家族中有人国民党时期当小官,此把柄被人牢牢抓住,文革以来他一直被追着写检查。他的学校由小学升格为初中后,没明确他当什么长,但让他负责全校工作。实际上,他前顾后忌,处处提防,在选送学生升学方面没什么权。
那段时间,我时刻关注今年选送的动态,但到7月中旬了,仍然没有消息。这时候,公社催促生产队派民工去修水库,催得很急,生产队把我编入民工队伍。
那天下午,我背上行李,随民工队伍去水库工地。路过初中校门口时,我看到校园里有许多学生,似乎正在做课间活动。奇怪,学校放暑假了,怎么还有学生上课?一打听,原来,这些是初中毕业生,是来复习准备参加升高中考试的。今年高中招生办法改了,往年选送就行,今年选送后还要考试,择优录取。考生先被选送,再参加考试。我们大队的选送会已开过,我又没被选送。被选送的毕业生,这几天回校复习功课。
我又没被选送,这消息像块石头重重砸到我的脑袋,我一下子懵了,心想:彻底完了!
过了一会,回过神来,脑中跳出“先选送,后考试”这句话,对,选送是一个环节,还有考试环节,说明没有最后定。情况紧急,必须赶快想办法。我决定暂时不去水库工地,停下来作最后努力。我把行李往大队部椅子上一丢就出门,却远远看见足荣高中老师陈文彬。
这位陈文彬,我读初二时,他因家庭出身不好,被从足荣高中贬到我们这乡下初中。他原本是教体育的,但到我们学校后教的却是数学,这里缺少数学老师。没想到,他教数学教得很好。他来上课,每次都吸引我全神贯注,因为他,每次考试,我数学科都是满分,我的试卷多次作为范卷贴在教室墙上。唐朝时,韩愈被贬潮州,潮州学子因祸得福。千年后,陈老师被贬,我因祸得福。
这年陈老师已经调回足荣高中了,此时他是到这里支农的。那些年,每到暑假,老师都被派到乡下支援夏收夏种。
陈老师走过来,摸着我的肩膀。当时的我,升学没着落,心情沉重,跟陈老师还没说上话,眼泪就唰唰流下。陈老师依然和过去一样和蔼,轻声对我说:“选送名单没有你,你去报名,去报名。”记得清清楚楚,他重复后面三个字。说完就离开了。
现在想来,我太笨了,这时见到陈老师,怎么不趁机请教他,我能用什么办法撬开升学之门?他是懂我的,知道我上不了高中的前世今身。他说 “你去报名”,也许,他想告诉我,虽然选送名单没有你,但你去争取一个考试名额。当时我没想到这些。我后来知道,这次考试,别的地方有考生绕过大队,直接从足荣高中那里拿到考试资格参加考试。
当时我想到的,是去找那个在初中当负责人的表哥。
走进表哥房间,见到表哥,我含泪跟他说:“表哥,请您想法帮我报名。”表哥愣了一下,一句话不说,转身出门。
我坐在表哥房间,等他回来。可是等了好久他都没回来,我就出门转转。
转到大队部时,听到大队部的手摇电话机铃似响非响,我拿起听筒,听到里面有人说话,是大队干部黄恒学正在向公社文教组组长许某某通话。这个许某某我知道,我读小学时他是我的班主任,现在升官了。当时的电话是有线电话,黄恒学是在离此不远的国家粮站用那里的话机通话,那话机与大队部话机同线,所以我能听到他们的通话。
黄恒学说,这次高中招生考试,我们大队请求在原上报名单的基础上,增加一个名额,是否可以?许某某问:要增加谁?黄恒学说了我的名字。对方说,让他考吧。即刻,我的心飞了起来。
我小跑回到表哥房间。不一会,表哥来了,手拿一张考生报名表,把表递给我,说:“快!快填!要马上上报。”他意思是,要赶在公社那边的人下班之前,正式把我的名报上去。我很快填好表,交给表哥。
表哥交待,明天到足荣高中考试。我点点头,此时内心的兴奋程度,无法形容。
至今,我感激表哥,是他去游说了大队干部黄恒学;也感激黄恒学,是他在考试报名即将截止的时候,把我作为外加名额上报,让我抓到了已经飘忽渺茫几乎消失的机会参加高中招生考试。
黄恒学和我非亲非故,他帮我完全出自他不带偏见的处事原则。文革人性之恶爆发,但好人还存在。黄恒学是前两年从部队转业回乡的年轻干部,他后来到一个矿山当管理员,我一直想念他。
第二天,我早早出发,先到初中学校与其他考生汇合,接着翻山越岭前往足荣高中。
到达足荣高中后山的大树下,队伍停下休息。带队的初中老师罗某某问我:“黄恒顶,你复习功课了吗?”我摇摇头。昨天之前,我毫无知情,昨天折腾了一天,晚上回到家已疲惫不堪,倒头便呼呼大睡。
这次招生考试,是文革中少有的一次考试,只考语文和数学。语文考试在中午进行。这样的时间安排是因为考生早上才从各地赶来,许多考生路途遥远,考完后要赶路回家。
语文考题,记得有一题是改病句:“贫下中农掀起农业学大寨的先进事迹。”我知道是词语搭配出问题,就把“先进事迹”改成“高潮”,句子就通了。因为我平时喜欢看书,语文考题基本能应付。
下午考数学就不同了,数学的概念题,标准的表述全部忘记。有一题什么叫负数,标准答案记不得,就按自己的理解来答,估计被扣分了。几何分析和解方程还记得个大概,几道题都答了。
考完回家,第二天我背起行李赶到水库工地,汇入浩浩荡荡的修水库大军,每天和生产队的其他民工一起,顶着盛夏烈日,挖土挑泥,一方一方地完成上级下达给我们生产队的填坝任务。
数天后,我在工地上收到一封信,是录取通知书!我被足荣高中录取了!
8月下旬,我离开工地,回家收拾行李便到足荣高中报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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