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烙印丨罗维开: ​''下放人家'', 最尴尬是子女婚姻大事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12-1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罗维开,1950年出生,曾务农十年。1977年考入宁波师专中文专业,1984年起又专修浙师大政教专业。在职任教33年,历任过班主任、教导主任,中学校长,教师进修学校教务主任。退休后写有系列反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的纪实作品。


原题

''下放之家''轶事




作者:罗维开


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生活着一个特殊的群体,他们因成分有''瑕疵'',但有知识有技术,因此被从城市''下放''回原籍乡下成为农民;他们的子女,下放前在城市里读过书,素质不低,但只能算回乡青年,不享受知识青年待遇——这个群体,被统称为''城市下放人员'',在农村过了近二十年的尴尬生活。

本文回忆的是我家乡某农村一个''下放人员''家庭的轶事:

方兴祥其人

方兴祥,土木工程师,五十多岁,1964年,不知什么原因携着一家五口(夫妇俩加仨儿子)被''下放''了,携着全家人回到乡下老家——从此很有故事。

1970年,村里建小学,挖墙基时才发现所选校址是早年由溪水冲积形成的沙卵石区。按乡下泥水匠的经验,必须在墙基部位挖净沙卵石,再填满石头夯实,才能开始砌墙。但深不可测的沙卵石,挖起来根本不见底,边挖,边上还不停崩塌下来,挖墙基的人们一筹莫展……

有人推荐了''下放''的方兴祥,说他是土木工程师,建议请他来看一看。

方兴祥年五十有余,一副雅儒相,他来到现场,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俯下身仔细估摸了沙子和卵石的比例,再抬头目测了这片沙卵石冲积区的地形面积,问清了学校建造的高度,打着算盘计算了一会,果断地说:

''把挖出来的沙卵石全部填回去,全体挖基人一律回家去挑粪桶、水桶,到河里挑水去。''

大队干部和负一责建屋的泥水匠都面面相觑,不知道他在唱哪出戏——方兴祥自信地微笑着说:

''如信我,照做就是。''

于是大家按要求行动起来,农村人家多的是粪桶、水桶。大家从河里挑来水,按他要求在墙基边一字排开。方兴祥喊:''一、二、三,倒!''水哗哗地倒在沙卵石墙基上,裹着石缝里的沙子,很快漏了下去。冲净的卵石上,再撒上沙,再倒水,这样反复倒了多次,沙与石之间没有了空隙,越来越结实……

''好了,可以放墙基了,我保证永不下沉!'' 方兴祥摘下眼镜擦了擦又戴上,对泥水匠说。

某个聪明的泥水匠终于看出门道来了,原来沙卵石墙基只要用水灌,沙就随着水在卵石缝里往下钻,沙与石的结合就会由虚向实,承重强度就会增加,既省力又省工——如果按乡村泥水匠的土经验,须挖尽沙卵石填上石头夯实再砌墙,那这个地面连崩带塌,永远挖不完沙卵石,从而房子也无法造了——有悟性的泥水匠脑洞大开,不由得竖着大拇指:

''不愧是土木工程师!不愧是土木工程师!长知识了!……''

——这也许是五十年前知识和人才最不值钱的农村,这位泥水工发出的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的惊叹。

方兴祥为村里省下了大量工时和工程款,从此大家很佩服,也出了名,邻村造大会堂之类的,都请他去指导,什么水泥和沙的配比,什么人字栋梁承重的参数,只要方兴祥一到场,没有解决不了的。可惜那个年代知识和技术不值钱,方兴祥得到的,仅仅是口头上的谢谢。

当年他指导用冲水固定沙卵石墙基的村校,五十年多来房子岿然未动,近期,笔者回家乡,村里为安置外来打工者和开超市,又加了一层,墙基仍安然无恙。

方兴祥有三个儿子,名字叫方銕成、方銕娄、方銕亭,人们叫他们阿成、阿娄和阿亭。下面讲讲他们兄弟仨的故事。

阿成轶事

阿成当年二十五岁,喜欢唱歌,他每天上村北的庙山南侧开荒,休息时常一个人对着山坡引吭高歌:

''太阳出来罗儿,喜洋洋欧,郎罗,挑起扁担郎郎扯,光扯,上山岗欧罗罗……''

乡下人感觉新奇,都会不约同地听着,议论纷纷。

久而久之,人们说起这阿成,干脆用''郞郞扯''代称,说:''啷啷扯''的歌唱得真好听。有的是真夸赞,但有的带着讥讽,大概认为阿成文不像读书人,武不像救火兵(这里比喻农民),还怎么这样唱歌?既这样唱歌,那不该来农村——单纯的农民,那能理解一个随父亲来乡下挣工分度日的城市青年苦闷而无奈的心情。

''下放人家''第一个尴尬就是儿子的婚姻问题。阿成性格开朗,相貌也摆得出,打得一手好乒乓球,在村青年组织中较活跃,与大家相处很融洽,但随父回乡后,城里的恋人自然是分手了,乡村的农家女却看不上他。原因很简单,因为他是''下放人员''。在农村人看来,这种家庭,上,已经不算城里人,不吃商品粮,下,阿成太文质彬彬,在农村不是好劳力,二十五六岁了,才拿八级工分。虽有文化,但文化换不来工分。所以,阿成的婚姻,在农村成了前不着村后不见店的难事,眼看着年龄奔三十,全家人很急,但一点办法也没有。

当年的农村姑娘也怪,宁可嫁毫无文化老实巴交相貌平平的农村男,也不要见多识广能说会写的知识人阿成。阿成当时不要说在农村找不到对象,连托个媒人都难。

——阿成后来经亲戚介绍,三十岁那年娶了个黑龙江插队回流过来的上海姑娘,结婚后适逢公社建立农机厂,凭着以前学过些机械技工,进厂去了,好歹也成了社办厂工人……

阿娄轶事

老二阿娄,二十几岁,城里读书时可能与不正派的同学混过,学坏了,头几年不肯随父母兄弟回乡下,跟着城里混混们过日子,用当时的话说,学得流里流气。他几年后犯事了,被城里公安强制返乡,并委托村里治保组织管教。

阿娄回村后,在青年中讲话很''荤'',劳动时专讲城里男女轶事,以及如何调戏女人的小手段,很能引起部分农村小伙的兴趣。他又曾经在运动学校受过正规训练,游泳时,把农村只会狗刨式的年轻人,瞬间就甩得远远的,于是村里的年轻人,对他更加佩服,众星捧月中,阿娄成了部分青年的领袖式人物。

村里一个会理发的年轻人,叫郑丁华,对他的流里流气看不惯,发生了口角。阿娄学过拳术,找到了''露一手''的机会,三下两下就叫郑丁华趴在地上——剃头人哑巴吃黄连,有气无处出。同样,村里平时与阿娄起冲突而吃亏的年轻人越来越多。

阿娄的言行,被村里当成阶级斗争新动向,召集全村青年在林头庙开了批斗会。开会那天,方銕娄在肃穆的气氛中被押上台。有人踊跃上台揭发,阿娄站在台上,对台下人一脸睥睨——因为在他眼里台下都是乡下土鳖——抬着头毫不在乎。台下有人被激怒了,大叫,''举起手来!举起手来!''意思是叫他以投降的姿态服软。
有人上台强行抬起阿娄的手。阿娄没有办法,不情愿地举着手,但一只直竖着,另一只却慢慢地垂下,与肩平行着,像交通警察指挥交通,不服气地嘟起嘴,满是对台下人的鄙夷——这简直是在挑衅大家。有人大怒,干脆大叫起来:

''剃阴阳头!剃阴阳头!''

——剃阴阳头是当年斗走资派或乱搞男女关系者的一种惩罚,人格侮辱性极大,很多人希望用到阿娄身上,以满足被激怒后的某种欲望。于是,会议的组织者马上派人去叫剃头人郑丁华。

以前刚被阿娄羞辱过的郑丁华,拿着理发推子来了——他想不到复仇的机会来得这么快——走上台,他先在阿娄眼前亮了一下推子,空捏了几下,推子发出''喀嚓喀嚓''声,眼睛与阿娄对视着,似乎在讥讽:''对不起,你也有今日!'' 然后,手握推子,在阿娄的头上,''开犁''了——

阿娄黑色的头发,一簇一簇,飘落在地上,头顶顷刻变得黑白相间杂乱无章起来,但他只能老老实实地站着,任由昔日被他做倒在地上的对手,用推子在自己头上恣意地纵情发挥……

这就是当年农村的法治秩序——群众专政。人们经历了太多人整人,群众斗群众,这个过程,有人痛苦,但多数人获得的却是莫名其妙的快感。

整个过程,是在全村所有青年的目光聚焦中结束的——法制和文明,和阿娄的头发一起,散落了一地——这个桀骜不驯的小伙没有想到,当时农村''群众专政''的拳头,比城市警察硬多了,当农村人们发怒时,远比城市人可怕。

阿娄后来''老实''了,浪子回头了,经亲友介绍去外地学开模具。人是聪颖得不得了,师傅点拨,别人不得要领,他却能深悟,还能发挥得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所以深得师父喜爱。后来据说师傅亲自作媒,把自己的女儿许给了他——也算是阿娄成了正果吧。

阿亭轶事

老三方銕亭,刚来农村时二十岁。他比两位兄长更器宇轩昂,也很聪明。1968年村里办文艺宣传队,他是台柱。七十年代初,他扮演过《智取威虎山》的杨子荣,唱功和演技出众,远近有点名气。后来在全县文艺会演中,他被县文宣队看中,要抽到县城去。

但村里某干部不同意,说他的家庭成分有点问题。阿亭急了,叫大队会计查看自己究竟什么成分。会计翻开社员户口登记本,上面写着:户主方兴祥,家庭成分,小资产阶级……

阿亭不服,说父亲从学校毕业,就从事土木工程,是给人家打工的,解放后参加了国家建设,是领工资的,怎么会是小资产阶级呢?

会计说:''工程师是知识分子,根据政策(其实是自说自话),知识分子属于资产阶级……''

原来几年前造户口册,负责登记的大队会计把方兴才的成分,想当然地归为资产阶级了。

阿亭又气又无奈,把情况反映到县文宣队。文宣队领导有点政策水平,知道方銕亭的家庭成分是被人为误搞的,但秀才碰到兵,有理说不清,建议他别纠缠这件事了,先悄悄来报到了再说。

''悄悄来报到'',暗示性极强,方銕亭于是选择半夜出走,向县文宣队去报到。出走的前一夜,拜托邻居们把狗都关进屋里,以防半夜里叫起来……

他们已杳然

改革开放后,方兴才一家落实了政策,重新返城了。再后来,九十年代中美关系冰融,据说方信祥夫妇在美国的兄弟姐妹(据说当年就是因这个原因被''下放''的),邀他赴美定居,三个子女也携眷同去。从此,这一家人音信杳然了。

当年农村,像方兴祥一样的''下放人员''多得去了,他们中有干部,有知识分子,有工人,据不完整统计,自五十年代至七十年代,''下放''到农村的城市人口,至少有两千多万。1979年拨乱反正后,他们又在农村消失了——他们因何而来,又因何而去,这些历史,老家的人们至今仍没有彻底弄明白。

2023年4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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