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乡土丨罗维开:全能型壮劳力是这样''炼''出来的

关注本号☞ 新三届 2023-04-05
一个转身,光阴就成了故事
一次回眸,岁月便成了风景
作者简历


罗维开,1950年出生,曾务农十年。1977年考入宁波师专中文专业,1984年又专修浙师大政教专业。在职任教33年,历任过班主任、教导主任,中学校长,教师进修学校教务主任。退休后撰写了大量反映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农村题材的作品。

原题
农民是这样''炼''出来的



作者:罗维开

14岁那年,我初中辍学,回村第二年就正式务农了。至1977年恢复高考前,除了最后两年代课,十年间,完成了由每天只拿3分工分的孩子,到被评为10分的全能型壮劳力的蜕变。  
作者老家宁波北仑,1980年代前称镇海县大碶区邬隘公社互星大队
我之所以同情和敬重农民,是因为自己吃过农民最深最全的苦——各种农活我都学会,农民的酷暑、寒冷、饥饿、疲惫,甚至自尊和人格受辱,我都经历过。
在务农期间,生产队长派活,是以土生土长农民的要求来对待我的,不像对待城里来的知识青年,因为在队长或全体社员心目中,知识青年是城里来的娃,总有一天会回城,所以队长派活,最累最难最伤自尊和人格的,不会派给他们,这是纯朴的乡村农民,对城里娃的一种有限保护,而我,是回乡青年,被认定一辈子务农的人,所以,合格农民应经历的,我必须一一过关。
01
务农第一年的“双抢”(抢收抢种),每天早出晚归,我处于极度疲劳状态,甚至连走路都会打瞌睡。那时乡下的路,坑坑洼洼,路面上有很多突起的石头。农民习惯于赤脚走路,我因为走得急,踢到石头上,大脚指甲裂开,成了兰花豆状,鲜血直流,痛得龇牙咧嘴。于是咬着牙,悄悄用布包一下,硬着头布继续下水田,那时没有农田靴,光着脚泡在烂泥中,酷暑下每天坚持十几小时的劳动。 
一周后,我浑身乏力,渐有体温,且一天比一天高,实在吃不消。父母就让我在家休息,他们仍每天须早出晚归,没时间照顾我。我数天吃不下饭,一直躺在床上迷糊着,估计体温在四十度以上,高烧得难以言状地难受。一日,父母突然急惶惶地从田间几乎跑着回来了,把我抬到医院。原来同村某个人也与我一样,发高烧在家休息,突然暴亡。医生检查后,发现是在水田间感染了恶疾(钩端螺旋体病毒)。此病菌弥散在田水中,通过人的伤口侵入人体,处于极度疲劳的人,免疫力下降,易受感染,于是就会发高烧,若不及时救治,就有生命危险。
入院后经过检查,也是此菌在我身上作祟,于是住了十几天院,高烧才慢慢退了下来。若不是父母警觉后及时送医,我恐怕也难逃此劫。再一次感谢父母和医生!
02

我刚下生产队时年龄小,劳动先与妇女为伍。南方水稻区,农忙季节,妇女是割稻和插秧的主力军,每天须弯着腰干活十几个小时。这种弯腰几乎是翘起屁股头抵地,插秧时往后退,割稻时向前行,腰和屁股协同发力,扭来扭去,很累很累。



插秧时,手捏着秧,须插入泥里,腰弯得比割稻更低,血往脸上冲,眼球要掉出来的感觉。割稻时,手握镰刀(南方农民称沙尖),双手用力,须腰力十足。这两种弯腰劳作,一天下来,很多人脸都肿了,感到头重脚轻,路也走不稳。


记得有一年种田,有个即将分娩的孕妇,腆着大肚,仍坚持在田间插秧,说坚持劳动生小孩时会更顺利。话是这样说,其实心疼的是工分,因为农忙时工分是双倍的。当时她在田间弯腰时半蹲半弯的痛苦状,如今犹历历在目。就在当夜,这个孕妇生孩子了,的确很快。
当年高强度弯着腰割稻插秧,往往在傍晚收工时,我又饿又累,连腰都直不起来,只能慢慢直起来后,先要找个干燥点的田埂,仰天躺下,把背和腰搁在隆起的土堆上,''矫正”一会,才又慢慢起来,蹒跚着回家。很多人都是这样的。现在,割稻插秧大都被收割机和插秧机(播种机)取代,已经没有人能体验到当年农民弯着腰割稻插秧之累了。男人要成为合格农民,体力是硬杠子,其中挑担是公认的标准。十八岁起,我加入了重体力劳动队伍,开始向十级劳力冲刺。农民不被评为十级劳力,会被人看不起。 
03
家乡的箩筐大小,一般以一平箩干谷约一百斤为标准,一担干谷就两百斤上下(刚打下的湿谷更重)。作为十级劳力,谷担上肩,一里地不能把担子放在地上歇担休息,二三里地也很少歇担。挑担行进中采取右肩换左肩,挑了一会左肩再换右肩,这叫换肩。换肩时谷担不落地,只在肩上颠一下,双手扶住扁担,横过后颈就完成了。久而久之,挑着重担换肩,就成了农民的技巧。挑两百斤担子能否熟练换肩而不用歇担,成了老农还是新农的评判标准之一。
当时评工分采用自报公议的方式,称为评“大寨分”'。为了过“公议”'关,青年农民必须在挑担上过全队社员的目测关:担两百斤担子颤悠悠换肩不歇担,是十级劳力的基本劳动技能。所以每当有担要挑,青年社员就暗中较劲,常自然而然地“打擂台”。有一次生产队上山砍柴,重量一律过秤,凭重量记工分,我成了“擂主”。
那次,从数公里外的高山上,咬着牙挑下315斤重的柴担,赢得全队社员的佩服。这既痛苦,又自豪。我至今也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样在山坡上几乎是趴着挑起这担柴的,也不知道是怎样挑着它一步一步移下山的。当时脑子一片空白,只知道自我鼓励:支撑住!支撑住!我感到肩上泰山压顶,双脚不住地颤抖,当时如旁人看我,一定是咬着牙,环眼圆睁,颈两侧青筋暴绽,一副很可怕的样子,但我觉得洪荒之力已经附体,一步步慢慢向山下移……
陡峭的山坡,被我一步步地征服了,挑到山脚下。几个老农都为我喝起彩,竖起大拇指说:“文武双全!文武双全!”''因为我平时酷爱看书,常手不释卷,生产队的黑板报也是我出的,他们对我很欣赏,认为我是“文人”。现在,又看到了我居然能挑这么重的担,佩服得了不得。他们纯朴的心中,岳飞才是家喻户晓的“文武双全”之人,他们居然用这四个字来褒奖我,我得到极大激励,顿感力量倍增。事情已过了五十多年,当年老农对我“文武双全”'的赞赏,我一直当成最自豪的奖杯,珍藏在心里。
不久后,我的工分被评为了10分。当然,评10分不仅仅靠挑担,其它农活,都能独当一面,不能含糊。从15岁到21岁,我手心和脚底的茧,一年比一年厚,光着脚板,挑着两百斤的担子,我敢在砂石路上健步如飞。
04
农民之苦,毫不夸张地说,有一半是苦于蚂蟥。农民没有一个不怕蚂蟥的,因为都吃足了被它吸血的苦头。说不怕,那是无奈的同义语,因为只能在长年累月中默默地忍受。

双季稻区的农民,一年中至少有半年在水田里干活,稍不留意,脚踝上就满是蚂蟥,迈上田埂看去,像挂着一串脚链,使人毛骨悚然。1970年以前,水田里蚂蟥尤其多(当时农药少,蚂蟥繁殖快)。它们叮起人来防不胜防,稍有水响,就悄悄游过来,叮在你的脚上,静静地吸血。吸饱了,身子鼓得像紫色的小茄子,或挂在你的腿上,或自动松口脱落。蚂蝗在人体上吸血有条规律,吸饱松口脱落后,被叮过的伤口还将继续流被吸去一样多的血,俗称吸一肚流一肚,止也止不住,所以脱落后,被叮过的伤口,还得继续汩汩地流血……



第一年我下水田干活,抓蚂蟥的方法不对,用指甲掐住后猛地一甩,因蚂蟥还没有松口,连皮肤也一起被拉掉,于是脚上的破口就越来越多,引起溃烂。溃烂的破口,越发成为蚂蟥爱叮的地方,有时一个破口上,大大小小会有好几条蚂蟥钻进去叮着,又痛又痒。有经验的农民告诉我,抓蚂蟥不应该掐住后马上猛甩,而是掐住它要等到它松口后,才能甩,这样皮肤就不会有破口了。


最令我心有余悸的是,有一次蚂蟥居然伴着我上了床,成了我睡觉的不速之客。当年,农民最苦的是三个农忙:春插、“双抢”、秋收,“双抢”尤其苦,平均每天劳动至少16个小时。有一天凌晨两点去拔早秧,睡眼惺忪中,似睡非睡蹲在秧田里。一会儿雷鸣电闪,大雨如注,所有人浑身湿透。因雨实在太大,生产队长叫大家暂回家歇一歇再说。因连续几天体力透支和睡眠严重不足,匆匆回家后,我一头倒在床上很快就睡去了。
清早被出工的哨声唤醒,起来后发现床席上黏糊糊到处都是血。我吓了一跳,再仔细看,有条蚂蟥在床上慢慢蠕动,原来下大雨拔秧时,一条狡猾的大蚂蟥竟然顺着湿透了的衣服,悄悄爬上我的背叮住,与我一起回家上了床。我睡我的觉,它吸它的血。它吸饱了血后,被我一个转身压在了身子下,吸进去的血又全部被挤压出来了,再加上我背上继续流的血,于是床上就血糊糊一片。
05


做农民,拉着生产队农副产品去集市卖,吆喝着招睐买者。这种吆喝,我早已习惯,但有一种特殊的''商务''活动,我想起来至今仍会战栗,因为这种吆喝,太伤我自尊和人格了,这就是去城镇向居民收购他们的排泄物——粪便。


当年因工业落后,对农业而言,人畜粪便是肥中之王(现在时代进步了,人的粪便当肥料已被禁止,化肥已经取代了农业的不科学用肥方式)。
距我家乡十里有个集镇,四十年前,镇上居民的粪便,多由周边农民摇着船去收购——当时的中国,有很多小城市或集镇,居民的粪便,就是周边农村的肥源,农民以''买便''的方式,维持着农村与城镇之间的环境卫生平衡——这是一种特殊的生态链:''啊!农民把种出来的农作物,卖给城镇居民;居民把消化后的排泄物,再由农民花钱收回来……'',这是四十年前书生意气甚高的我,摇着船去收购粪便时,即痛苦之兴吟出来的''诗句''。
农民''买便'',为集镇的居民带来些额外收入,每户居民,每个月''兑''出去的''便'',少则二元,多则三元,这对当时月三十几元工资的职工来说,是一笔不可小看的收入,于是,城镇的居民,往往以奇货可居和居民户居高临下的心态,等待着农民到门口收购吆喝。
我们生产队到集镇''兑便''是常态,生产队长派到我,我只能硬着头皮去,与搭档两人,凌晨摇船动身,早上到镇。镇外临河沿岸空地上布满着居民们各自的粪缸,——他们与收便的农民已形成一种默契,也形成一种产业,各家的粪便缸都放置于河边,居民们每日提着马桶尿罐,倒入粪缸,只等''兑便''的农民摇着船到来。
拴好船,上岸,担着粪桶,背着长柄粪勺(标志性物件),到镇上的大街小巷吆喝。
第一次去干这行当,开口吆喝,真难为了热衷于与书打交道的我,——为了这些居民们粪缸中之物,用丹田之气吆喝求购,实在与我遨游书海的胸境和心气落差太大太大。''腹有诗书气自华''的我(对不起,当年我以为自己是个知识之人),踌躇再三,终于硬着头皮喊出第一声:
''买便喽——''
说真的,吆喝这第一声,简直有自残之感,但生计逼着我不得吆喝出这第一声。人也奇怪,吼出第一声,自尊心崩溃的同时,行为也就豁出去了,第二声,第三声接连二三地吆喝起来,——大概自尊心一麻木,也就无所谓了。
''买便喽——,买便喽——''
自尊已麻木了的我,挨家挨户在门口吆喊着,冷不丁会遇上一户心情不好的,会从门内嘣出一句骂人的话:''叫魂啊?别家叫去!摸六株的!''
我的人格受到重重一击,内心颤抖着,但装着没听见。——''摸六株''是骂农民的话,因为南方的水稻,都是六株一行,农民插秧、耘田、割稻,都是以六株为基本单位操作的,鄙视农民者,嘲之以''摸六株''。
不一会,也会有人出来,叫着:''收便的,跟我来!''

于是,跟着此人到河边的粪缸边,我用长柄粪勺搅动缸中之物,污水中沉渣泛起,臭气弥漫在空气中,令人作呕。心里估计了缸中之物的浓度后,双方议起价来。



臭气熏天中,对方不断地对自家的缸中之物自赞自夸。


''三角一担。''我几乎是屏住气开价。
''嘿,昨天人家出我四角我都不肯,你好意思这个价?'' ——买主显然是个很看重价格的人。有经验的农民告诉过我,''收便''时遇上这种买主要小心,惹恼了这种人,看不起农民的话都会骂出来,因为他们自以为是供应户,是粪便的卖方,高农民一等。于是,我作出尴尬状,和气地说:''一元五,整缸买下,怎么样?''
有经验的老农讲过,碰到这样的居民,应马上转为整缸交易,因为整缸粪便有几担,居民估计不出来,这样便于成交。
于是就成交了。但苦了我们,这样交易,连缸底的沉淀物也不舍留下,污物溅到身上,也顾不上。几缸粪便舀下来,身上是汗是粪水,早就分不清了,只是一身臭气。往往收便回生产队后,感觉身上会臭好几天,洗也洗不净,连吃饭也老作呕……
06

我以上说的的务农之苦,仅是冰山一角,对于当时其他农民来说,平常得不能再平常了。乡村中任何一个合格的农民,都是这样炼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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