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漆艺梅瓶(系列一:识器)

谢健 石舫塔影 2024-01-02

梅瓶之美

梅瓶,演绎了一千多年间中国人对“器用之美”的无尽追求。梅瓶作为独立陈设器和花器始于明代,也许正是因为崇尚高古、朴直和追求精神自我的明代文人对梅花特别钟爱,而有了梅瓶这一美称。

梅瓶之名,梅瓶之雅贵,梅瓶造型千年间各美其美的流传,的确“名符其实”。



谢健

199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国际关系学院,中国漆文化学者,漆艺家,艺术空间策划人,北京手工艺术协会学术委员会副主任。长期从事中国漆学科建设规划和文化产业研究,所作漆艺术品被广泛用于高端收藏和国际文化交流。






系列一:识器




“漆艺梅瓶”,是工作室近年设立的漆器漆艺研修制作的一个主要专项。新学生来到工作室研修漆艺,或是同各地漆艺团队沟通合作,都会从几款经典的传统造型开始,讨论交流不同技法和绘稿的装饰运用。这是考练基本功和梳理技法、艺术交流语言的最好起步,大家有一个喜欢面对、可以展开而又话题广泛的研修对象。对于这种研修和创作方向的造型选择,我首先想到的便是梅瓶,讨论来讨论去,反复比较,最后也还是梅瓶。

堪称“中国传统瓶式造型第一经典”的梅瓶,可读可说之处,都远在我们能说能读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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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美梅瓶




以梅瓶作为漆艺髹饰技法研修和文化研读的造型范例,应该不仅仅因为我个人对梅瓶的特别钟爱。尽管从少年知道漆器或是认识家里的陈设开始,梅瓶,就一直是我几十年的旧交故友,几十年间不用特意去记忆却总会朗朗上口地叫出她的名字。而喜爱梅瓶的,何止我一人或我周围尽熟之人?说人见人爱,毫无夸张。梅瓶之流行和成为经典,又何止于几朝几代?可以说,梅瓶演绎了一千多年间中国人对“器用之美”的无尽追求。

不过,“漆艺梅瓶”,倒还真是漆工老谢更早时候主张的一个新名词。因为,福州脱胎漆艺制作的造型与装饰种类十分丰富的漆艺梅瓶(加上扬州或北京剔漆梅瓶一个专向),完全可以与梅瓶最传统的工艺制作主流——陶瓷器梅瓶,并称为中国梅瓶的两大艺术表现。虽然漆艺梅瓶的造型主要源于对陶瓷器梅瓶的摹仿或参考,但在漆工(包括为漆器制胚配套的旋木胎车工和泥模工)的手上,经万千琢磨、研考,赋予了漆艺梅瓶自己的独特造型,并呈现出系列的、鲜明的漆艺装饰艺术特点。

在工作室开始动手研习制作的同时,关于梅瓶和漆艺梅瓶的话题就一个又一个地进入研修交流的范围。为什么梅瓶能得到文人、匠师、艺者和皇家、权贵如此的推崇爱重呢?仅此简单一问,就值得大家去翻阅整理资料,激发思考。而我,自然要在工作室做些“引言式”的描述和写作。







在初期研修辅导时,我曾写了两小篇《漆工小讲——脱胎梅瓶艺趣》,文中引用了《文心雕龙》里的诗句“操千曲而后晓声,观千剑而后识器”,要求学生们能够在动手学习制作的同时,多了解梅瓶的造型历史和器型变化特点。当然,如果光盯着造型看,大致只能说是勉强的“识器”。如果只凭着图片或素材搜集,就对梅瓶高度、流线搞点求变化的各种小创意,急就章地选制出自己主张的梅瓶造型来,那连识器都谈不上。不花心思去探究梅瓶在一千多年间所怀抱的中国文化传统和文人理想,漆工老谢所说的从少年时便与梅瓶“相看两不厌”的美妙意趣,如何得来?

说起这“美妙意趣”的探究,想起自小就习惯叫做“梅瓶”的梅瓶,第一个闪现在我脑海里的问题就是,“为什么叫做梅瓶?”。把这个问题察问明白、求证得味了,才发现,一个名称的文字和文化解读,其实与对应的器物造型源起、设计流变和美学鉴赏有着至密至切的关系。而仅仅探究梅瓶名称的这种“美妙意趣”,我以为已经足以是中国瓶类造型的唯一了。

在我翻查、整理关于梅瓶名称源起的有关资料时,偶然读到南宋诗人王镃的《雪夜二首其一》,“松屋篝灯伴夜阑,闭门不管雪花寒。调朱旋滴梅瓶水,读过唐诗再点看”,心中顿然畅快许多。诗里的“梅瓶”只是泛指插着梅枝的花瓶,可能也如宋代大诗家杨万里笔下用来插养梅枝提到的“水精瓶”,无图无真相,哪里就能确定这花瓶就是我们今天说的造型梅瓶呢?我所畅快的,是诗里描写的场景和读书的心思,正贴合了当时自己对“梅瓶”的求问和考究所下的工夫。





何为梅瓶




梅瓶,最早应该是没有专门名字的,目前还没发现资料记载梅瓶最初的名字,就是一种装酒的瓶子。有趣的是,梅瓶,这款“小口、短颈、修腹、撇足”的酒瓶,经过历史上热闹的文人解读和流传,仅仅在名称上便成就了她高大上的“第一经典”。

宋代,我们今天的“梅瓶”主要被用作酒瓶。不过,她有一个听起来高贵、庄重的名称,“经瓶”。且不说文人雅士,凡是接受过幼学启蒙的人,听到这个“经”字,自然要肃然起敬。诸如《诗经》、《道德经》、《金刚经》等,哪个不是让人礼敬的经典呢?比起从字义来比附的关于“经瓶”的流传,更可靠的证据是:自宋代开始仪式化的皇家经筵制度,经筵上赐酒用的酒瓶,主要有我们今天称为“梅瓶”的一类,因而称为“经瓶”。身为皇家经筵用酒器,名曰文人传说的“经瓶”,梅瓶的贵重气,自然 “只有第一,没有第二”了。

“经瓶”究竟是不是这么得名的呢?近世考古和文化学者基本上是否定的。考古大家、北京大学教授宿白先生在《白沙宋墓》的相关考证中指到,“经瓶”之名,其实是因为经筵赐酒的酒瓶沿用了自唐以来常用的细口修长的酒瓶,“按南北为经,训为修长”,“因疑经瓶者,盖即此物”。这样看来,“经瓶”之称,似乎不能断定只在宋代宋地才有,也不能说是因“经筵”而名。《中国陶瓷史》提到宋代梅瓶时,也写到:“因瓶体修长,宋时称为经瓶”。

“经瓶”之“经”,也还有若干其他注解。比如,古时“经”字其实也作量词,有一经酒、二经酒、五经酒之说,盛酒的酒瓶,因此传为“经瓶”。偏偏有不详其意的文人,把“五经酒瓶”(其实是盛酒五经的瓶)误读为“因儒家经典《五经》(《诗经》、《尚书》、《礼记》、《易经》、《春秋》)而名”。不过,文人的这些误读或误寄喻意,倒是令梅瓶在只是作为不详其名的酒瓶的古早时候,起码在宋代,便有了如此响亮的雅称,让我们今天还可翻读寻味其间的趣闻,也算是在梅瓶与“梅花”构设的巧合之前,早有故事可叙。

毫无疑问,自宋时起,大名鼎鼎且用量巨大的梅瓶作为主要的盛酒器,已经大量制作、使用,也开启了此后千年间追比精美的千姿百态的摹创造型史。那到底什么时候开始与梅花相衬而有“梅瓶”之称呢?

梅瓶之显贵,应该始于皇家赐酒。既然赐酒,则酒可饮、器可留赏。南京博物院馆藏的1995年出土于南京明故宫遗址古井的一件白釉梅瓶,瓶肩有“赏赐”二字。皇帝赏赐之物,瓶中酒无论饮罢与否,御赐的梅瓶自然要恭敬礼置于显要处。我想,以这件明朝洪武年间的官窑“赏赐”梅瓶为证,梅瓶在明朝初年已经作为独立观赏的陈设器或插花器了,而不再仅仅是酒器。这也可以从明代梅瓶开始出现较矮、粗腰、撇足等器型特点看出来,比起前代高挑、细腰的酒瓶,便于稳重陈设。

自此,观赏梅瓶显贵地在古代皇宫、官家和文房“登堂入室”了,到了清代则彻底不再作为酒器。此后,即便有用作酒器的类似型式的瓶子,也不再称之梅瓶。人们提到的“梅瓶”,自然是指厅堂间、几架上那些造型各美、千文万华的梅瓶了。








“梅瓶”作为器物的名称在文献中出现,目前最早可见的是清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万寿盛典初集》,记录有康熙六旬大寿诸皇子进献的寿礼礼单。其中,恒亲王的礼单上有一项“万年梅瓶(永乐窑)”。可见,梅瓶之有名,最迟也在明末清初。而为什么称之“梅瓶”呢?按民国时期艺术史大家、曾任北京大学国文系教授的许之衡先生在其著《饮流斋说瓷》里的说法,“梅瓶口细而颈短,肩极宽博,至胫稍狭,抵于足微丰,口径之小仅与梅之瘦骨相称,故名梅瓶也”。这是后世大量引用的梅瓶名称释义。不过,在清初宫廷画家郎世宁作的《午瑞图》中,清供梅瓶插的却是石榴花和蜀葵花等。可见,梅瓶又似乎并非专用来插梅枝或只适合插梅枝而得名。实际上,梅瓶除了作插花器,还大多作为独立的陈设器来观赏。因此,我个人倾向于这样的“泛美”的解读:因瓶口小,文人认为这和瘦骨高挑的梅枝相匹配;又或者因梅瓶的造型无论怎样的些微不同,其上部重大、下部窄细修长的“高贵向上”和梅花的清风傲骨最宜联想、最契意。这样因于文人雅士们爱赏、想象和传说的解读,我以为最晚始于梅瓶开始作为独立陈设器和花器的明代,也许正是因为崇尚高古、朴直和追求精神自我的明代文人对梅花特别钟爱,而有了梅瓶名称这独一无二的遐想寄喻和美妙意趣。

高古、朴直,追求自我精神完美,直到今天不还依然是我们对梅瓶的读赏想说间“相看”的意境吗?梅瓶之名,梅瓶之雅贵,梅瓶造型千年间各美其美的流传,的确“名符其实”。




尚工雅贵美




历朝历代不同地区和不同材料、制作工艺下的梅瓶,好比细口丰肩长腿的女神,在造型艺术者的手心,演绎着高低不同、丰细各异的万千姿态。这万千姿态的梅瓶,或置堂前,或清供桌案,厅间、转角、床侧,无处不相宜,无时不在经典地衬说着中国文人的空间艺术传统。含蓄温婉、柔美如流水一般向往自由的中国文人精神,借着梅瓶的造型,散放着无边际的追寻。我们细读这千姿百态的梅瓶,还会发现,无论因不同时代、不同制作者的审美差异而致梅瓶的造型有多少细小的不同,小口、短颈、丰肩、修腹、撇足的主要形体特点,已成为可以称之为“梅瓶型”的独一无二的梅瓶造型艺术特征。梅瓶造型在延异之间求变而又不离大同之体,与中国文人在温婉浪漫中执着坚守着自我精神的至善至美,印证着互比完美的契合。

与宋朝分立南北的金代,大文人王若虚在其《滹南遗老集》卷三《文辨》中写道:

或问,“文章有体乎?”曰,“无”。又问,“无体乎?”曰,“有”。“然则果何如?”曰,“定体则无,大体则有”。

王若虚讲的“定体则无,大体则有”,说的是文字著述有可遵行的写作法则,但非一成不变或拘泥于某个定式。一千多年间中国梅瓶各尽其美的匠心运筹,不正是走的这条“大体则有,定体则无”的似又非似、不是还似的路径吗?

慢慢游走在这美妙路径中,慢慢看,品读不同梅瓶造型细微变化的构思和一体相承却又各得其味的气韵特质,我想,这才可以说是识器。







未 完 待 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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石舫塔影

《石舫塔影》第173期

编委会:张明东、李歌、周剑峰、姜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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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编:李歌 |  图片提供:谢健

2022年2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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