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浩宇 | 尹潽善：独裁者夹缝中的短命总统（上）

在李承晚被“四·一九运动”推翻，仓皇出逃海外后，韩国短暂的陷入既无总统又无副总统或总理的局面。在韩国国会经过长时间的讨论后，最终选择了尹潽善成为了韩国总统。只可惜，他在掌权不到9个月后，就被新的独裁者朴正熙使用军事政变的手段推翻。

作为韩国历史上承上启下的人物，夹在两个独裁者之间的短命总统尹潽善，是什么样的人物？他在韩国历史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他为何在掌权之后很快就被政变推翻？他在被推翻后又做了什么？下面我将给大家细细道来。

早年风雨

尹潽善在1897年出生于一个官宦家庭之中。作为海平尹氏的后裔，尹潽善的祖上世代为官，在朝鲜王朝有重要影响。尹潽善在富贵之中长大，却深受父亲的影响，时常抱有忧患意识，因为当时韩国随时有被日本吞并的危险。

尹潽善的父母尹致昭和韩镇淑

1907年，韩国举国上下进行了“国债报偿运动”。当时的大韩帝国接受了日本巨额贷款，经济和政治上因此极度依赖日本。韩国当时的知识分子担心国家失去经济自主权，便发起募款偿还国债运动，呼吁全体国民2000万人停止抽烟三个月，以买烟的钱，献给韩国政府，用以偿还贷款。此时的尹潽善年仅十岁，但当他听说这件事时，便毫不犹豫的将自己的零花钱都拿了出来，还发动同学一起募捐，把钱悉数捐给了国家。

尽管国民爱国情切，但在1910年，韩国还是被日本正式吞并。在这一年，十三岁的尹潽善首次见到了李承晚，这个他在未来会再熟悉不过的人物。李承晚这时刚刚从美国学成回国，担任汉城基督教青年会学监。作为整个韩国的第一个博士，李承晚在尹潽善心中的地位十分高大。他没有想到，在未来他们会逐渐分道扬镳。

1910年时的李承晚

尹潽善中学毕业后，便到日本留学。由于成绩优异，他得以进入庆应义塾大学预科进行学习。庆应义塾大学由日本近代最著名的思想家福泽谕吉创办，是日本最好的私立大学之一，与日本早稻田大学并称“早庆”。当时日本的教育制度与现今不同，大学的预科班相当于今天的高中教育，预科班毕业后就进入大学学习。

当时与现在的庆应大学

可惜，在甲午战争、日俄战争一系列胜利后，当时的日本上下一片宣扬“落后就要挨打”、“弱肉强食”的声音，社会上充斥着社会达尔文主义思想。民众相信，如果有益于国家发展，牺牲个人的自由甚至是生命都完全可以。尹潽善是虔诚的基督教徒，相信博爱与人人平等，因此他对社会达尔文主义乃至整个日本都产生了怀疑。尹潽善坚信，国家是一个集合体，是由一个个鲜活的人组成的。如果为了这个集合体牺牲构成它的人，这不就是本末倒置了吗？就这样，在日本庆应大学预科班短暂学习了两个学期后，尹潽善毅然选择了退学。要知道，当时大学教育远不如现在这样普遍，庆应大学还是整个日本最好的大学之一。如果从庆应大学毕业，无论是从政还是经商，通往成功的道路都已经被铺好。我们可想而知，尹潽善此时下定了多大的决心。

回到故国后，尹潽善了解到了在几年前中国爆发的辛亥革命。受到革命中民主共和、各族平等思想的鼓舞，尹潽善决定前往中国上海。此时的上海聚集着很多朝鲜独立运动家，他深受这些人的影响，坚信朝鲜民族必须得到自己的独立。在1919年初，大韩民国临时政府的前身之一，“大韩民国临时议政院”在上海宣告成立。尹潽善也被选举为临时议政院议员。然而他当选时还引起了一些风波：当时议政院规定，只有23岁以上的人士才可以被选为议员，而当时的尹潽善刚刚21岁，理论上不能当选议员。但尹潽善年纪轻轻便投身于朝鲜的独立运动的精神，感动了很多老资历的独立运动家。在他们的帮助下，尹潽善成为当时最年轻的议员。

临时议政院成员合影，尹潽善在第二排右侧

在1919年“三一运动”的感染下，朝鲜民族的独立运动迎来了一个小高峰。当时总共有七个临时政府宣告成立，最终这些临时政府联合起来，在上海组建了“大韩民国临时政府”。李承晚被选举为临时政府总统。尹潽善利用自己家族的影响力，积极为临时政府筹备资金。但在1921年，临时政府还是遇到了严重的资金短缺问题，李承晚因此返回美国，尹潽善也随即离开了临时政府，前往英国留学。但在坐船前往英国前，还发生了一个小插曲。当时的日本政府不欢迎朝鲜人民出国，在上船前日本官员怀疑尹潽善是朝鲜人，便用中文问他很多问题。但得益于在中国生活了四年之久，尹潽善中文十分流利，刁难他的日本官员最终悻悻而归。

到达英国后，尹潽善先在教会学校学习了一段时间后，进入到爱丁堡大学，学习考古学。学习期间，尹潽善省吃俭用，用省下的钱寄给李承晚在美国成立的“欧美委员会”，资助朝鲜独立事业。但很快，尹潽善因为精神压力过大而病倒了。医生都建议他回家修养，日后再来学习也不迟，但尹潽善拒绝了。他觉得以此前的遭遇来看，如果回去就很难再次出国了。就这样，他坚持完成学业，包括因病缺勤的两年，总共花了六年时间，终于从爱丁堡大学顺利毕业。

在爱丁堡大学读书时的尹潽善

毕业后，尹潽善先在欧洲各国游历两年，最终于1932年才重返故国。可是，当他踏上家乡的土地时，警察立刻将他严密监视起来。尽管日本施加了很大压力，但他拒绝同日本人合作，从此过上了离群索居的生活，一直持续到了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

尹潽善家族的合影

投身政坛

在日本正式宣布投降的1945年8月15日，尹潽善终于从软禁中解脱了出来。彼时，朝鲜半岛上的政党如同雨后春笋般出现。尹潽善也秉承着他的民主主义思想，与志同道合者一起建立了“韩国民主党”（韩民党）。成立不久，韩民党就成长为韩国第一大政党。美国占领当局对尹潽善十分看重，先后请他担任了农业部、工商部顾问，以及京畿道知事。京畿道环绕着韩国首都汉城，地位相当于中国的河北省。从此，尹潽善踏上了通往政坛的坦途。

此时的尹潽善在早年经历的影响下，仍然十分钦佩李承晚，支持李承晚在朝鲜半岛南部单独建立政权。因此，李承晚对他十分满意，希望他成为自己的得力干将。但尹潽善对此却兴趣寥寥，便回绝了李承晚。很快，随着大韩民国的成立，李承晚总统再次找到尹潽善，希望他出任汉城市长。

尹潽善的叔父尹致暎，他实际上还比尹潽善小一岁

此时，尹潽善的叔父尹致暎正在李承晚内阁中担任内务部长，他不希望国民认为自己是通过关系才当上汉城市长，便拒绝了这个任命。可是，媒体已经通过各种渠道了解到尹潽善被李承晚任命一事，便对此展开了报道，还对尹潽善有很高的期望。尹潽善看到了报道，最终不情愿的接受了这个职务。

据尹潽善回忆，担任汉城市长是他最快乐、最满意的一段时光。他在上任后，首先面对的就是汉城的卫生问题。当时韩国人民还没有养成卫生意识，街道上堆满了各种垃圾，甚至都堵塞了道路。在深刻的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尹潽善想方设法改善卫生状况，包括在公共场合安放垃圾桶。这是韩国历史上的开创之举。很快，这些措施政策便有了成效，整个汉城的面貌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焕然一新。

接下来，尹潽善便着手解决汉城的厕所问题。当时，汉城几乎没有公共卫生间，仅有的也是旱厕，在夏天极易滋生苍蝇、产生气味，还会污染饮用水源，处理不当的话很容易爆发霍乱。尹潽善根据英国留学的见闻，为汉城修建了很多冲水马桶和公共厕所。当时的韩国人因为从没见过马桶，对马桶的工作原理感到很惊讶，花了很长时间才适应。尽管韩国当时的财力不足以大规模普及马桶，但尹潽善也竭尽所能提高了汉城厕所的清洁程度。不幸的是，这些公厕在朝鲜战争期间被全部摧毁。

除了在卫生方面进行改革外，尹潽善还兴建学校，减少文盲。他还改革穿着不便的韩服，推广西装和运动鞋。但最重要的，还是提高市政管理的透明度。尹潽善让市政部门对平民透明开放，减少贪污与腐败。因为这些务实为民的政策，尹潽善深受汉城百姓的欢迎，但在次年他被提拔为商工部部长。

实际上，尹潽善并不愿到商工部就职。商工部当时被李承晚亲信所把持，变成了贪官污吏敛财的聚宝盆。尹潽善痛恨这些人肆意挥霍民脂民膏，拒绝和他们同流合污。于是，他便每天自带午餐和纸笔，甚至洗手用的肥皂都是自己带去的。尹潽善希望尽一切办法提高民众的生活水平，但李承晚却总以发展经济、节约外汇之类的借口拒绝他的提议，两人的矛盾也从此开始浮现出来。尹潽善在商工部工作仅仅几个月后，便深感失望，只希望能赶快离开。

很快，朝鲜战争爆发了，尹潽善也随韩国政府撤离。由于朝鲜战争中针对平民的暴行越来越多，人道主义灾难也逐渐浮现出来，尹潽善便担任了大韩民国红十字会主席。他致力于为流离失所及受害的平民提供援助。1951年初，发生了“国民防卫军事件”，无数国民防卫军因缺衣少食在撤退途中冻死饿死。起初，尹潽善觉得难以置信，但不久，他在釜山街头亲眼看到几名侥幸存活的国民防卫军士兵，他们衣衫褴褛，身上都是冻伤，四肢也因饥饿而浮肿。尹潽善立刻找到李承晚，向他反映情况。但李承晚只是草草的回应了他，连进行调查的承诺都没有给出。自此之后，尹潽善对李承晚越来越失望。

悲惨的韩国国民防卫军

1952年，李承晚使用一系列政治手段，强行通过了“拔萃改宪案”。凭借新宪法，李承晚装模作样的进行了选举，最终利用舞弊手段成功连任。尹潽善再也看不下去了，便与李承晚彻底决裂。在此之后，尹潽善成为反对党“民主国民党”的一员。很多韩国国民都还记得他在担任汉城市长时的作为，以及在商工部的廉洁。在韩国国民的支持下，尹潽善于当年的选举中成为国会议员。因为他的名气与正直，尹潽善在民主国民党中的地位越来越高。

时间最终来到了1960年，韩国也即将迎来新的总统选举。民主国民党此时已经改组为“民主党”，推举赵炳玉为总统候选人，但赵炳玉当时已经身患癌症，不得不于1月赴美治疗。李承晚也趁机将大选提前到3月。赵炳玉愤恨交加，不久在美国不治身亡。对于民主党来说，这是继四年前总统候选人申翼熙在大选前突然死亡后的又一个噩耗。尹潽善作为民主党内最有人气的人物，担负起了领导民主党的重担。

前往美国治病前的赵炳玉

对尹潽善来说，领导民主党可不轻松。当时的民主党面临内忧外患。外患是大选已经临近，而自己党派的总统候选人却突然离世，只有副总统候选人张勉可以参与选举；另外，李承晚还在用一切手段打压民主党，在选举中舞弊也是家常便饭。内忧是民主党内部分为新派和旧派，尽管两派都希望实现政治民主化，但在具体政策上有很大分歧。总的来说，新派更加进步一些，而旧派相对保守；旧派中地主出身较多，而新派中官僚出身较多，且亲美倾向更强。民主党内新派的领导人便是张勉，旧派领导人是尹潽善。赵炳玉死后，两派的矛盾也开始公开化。民主党的希望完全寄托在了副总统候选人张勉身上。尽管尹潽善是旧派领导人，现在也必须放下争端，努力与新派合作。

意外的胜利

1960年3月15日的大选很快来临。李承晚尽管不愁当不上总统，但为了副总统的宝座也落到亲信手中，依旧无所不用其极地操纵选举。在选举当天，民主党通过广播告诉选民，选举存在不公，请求大家立刻采取行动。李承晚总统当即出动军警，以“选举现场存在破坏分子”的名义，封闭了选举现场，提前截止了投票。

关于当时总统选举及结果的报道

民众在目睹了李承晚各种明目张胆的舞弊行为后，群情激愤。韩国各地都出现了抗议不公平选举的示威。民主党也组织了调查选举舞弊现象的小组，前往全国各地进行调查。在4月11日，尹潽善来到韩国南部的马山市进行调查时，学生金朱烈的尸体被渔民意外发现了。朱金烈在一个月前，参加了抗议选举存在舞弊的游行，随后一直渺无音讯。渔民发现，他的头部被警察发射的催泪弹打穿了。警察发现他死亡后，便残忍的在他的遗体上绑上石头，将他抛尸大海。当地媒体对此事进行了报道。李承晚政府得知后，立刻压制媒体，试图掩盖此事。但李承晚还是迟了一步，美联社已经得知了此事，并且在外国进行了报道。全国民众的怒火，被李承晚政权的残暴彻底点燃了。

被军警残忍杀害的学生金朱烈

在金朱烈的遗体被发现当天，尹潽善立刻与马山市政府展开谈判，要求他们停止镇压，但马山市警察局态度强硬，甚至反咬一口，声称示威人群都是受朝鲜方面指使，还威胁要逮捕尹潽善。他无奈之下，只好回到汉城。几天后，轰轰烈烈的“四·一九运动”爆发了，数千名大学生在总统官邸景武台前进行抗议。很快，进行抗议的民众便增加到近二十万。守卫景武台的警卫在慌张之下，向人群开枪扫射，造成183名民众丧生。民众的怒火并不会因为军警的残酷镇压而熄灭，相反，军警镇压的越残酷，民众抗争的决心就越坚定。李承晚见事态不妙，宣布汉城、大邱、釜山、光州四个城市正式进入戒严状态，并要求军队对违背戒严令上街的民众格杀勿论。但军队看到示威的激烈程度，也背叛了李承晚，拒绝执行任何命令。

四·一九运动

众叛亲离的李承晚最终于4月26日宣布辞职。次日，韩国国会批准其辞呈。28日夜，李承晚逃亡美国，长达十二年的独裁统治就此结束。这十二年被称为“第一共和国”时期，李承晚下台后到朴正熙政变前则被称为“第二共和国”。

李承晚突然垮台，韩国陷入到既无总统又无副总统的局面。韩国国会不愿让李承晚亲信把持政权，但此前内阁中基本被李承晚替换成了自己忠实的傀儡。最后，经过激烈而漫长的讨论后，决定先让外交部长许政暂时担任代理总统，等选举结束后，再进行替换。

随后，在6月15日，国会通过了宪法修正案，主要内容包括设立两院制（民议院和参议院）、禁止总统连任等，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改总统制为责任内阁制。这样一来，就从根本上杜绝了像李承晚那样，总统独揽大权、实行专制统治的可能性。总统也从掌握实权的人物，变为了国家的象征。国民和国会因此都非常欢迎内阁制。但这时大家都不会想到，一年后内阁制的弊端将会以最极端的方式展现出来。

宣誓就任韩国总统的尹潽善

根据新宪法的规定，1960年6月29日开始了民议院和参议院的选举。民主党在两院中分别获得了41.7%和51.4%的席位，其他党派的席位均不超过10%，民主党可谓是大获全胜。随后，在两院联合选举中，63岁的民主党党魁尹潽善被推选为总统。

尽管韩国这时把没有总统的问题成功解决，但最重要的总理的人选仍然没有确定。在未来，围绕总理和总统的争端，也会成为深埋在第二共和国内部的一颗定时炸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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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转载自公众号：坐井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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