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生活皮书 | 李佳:让“外婆”与“姥姥”握手
大概没人能想到,“外婆”和“姥姥”两个亲切的称谓会在2018年年中成为全国媒体和网友关注的焦点。“姥姥”是普通话词语,“外婆”是方言词,这种看法对吗?“姥姥”主要在北方使用,而“外婆”主要在南方使用,这一说法有道理吗?方言称谓到底承载着怎样的情感,在文学作品中又该如何去表现?如何让方言与普通话承载的家国情感和谐共存,握手相拥,这些都是该事件留给我们的深层次思考。
让“外婆”与“姥姥”握手
文 | 李佳
2018年 6月下旬,沪教版《语文》课本 “外婆”“姥姥”的使用引起了一场风波,上至中央级党报,下至微博、微信等自媒体,都给予了高度关注。
缘起:《语文》课本中的“外婆”成“姥姥”?
《打碗碗花》是作家李天芳的一篇文笔清新、富于哲理的小散文,作品中除了敢于质疑、破除迷信的主题之外,也饱含着作者同外祖母之间的深厚感情。这篇文章90 年代即收入人民教育出版社出版的九年义务教育小学《语文》课本[1],沪教版《语文》课本也常年将其作为保留篇目。可是,2018年最新版的沪教版《语文》课本却将 《打碗碗花》一文中的 “外婆”一词全部换成了“姥姥” ,如下图。
图片来源:左图来自微博网友@ 白兔老爸,右图来自微博@ 上海热门资讯
沪教版《语文》课本《打碗碗花》一文改前(左图) 与改后(右图)对比
在6月20日微博网友爆料之后,多个微信公众号对此进行了整理报道,传统媒体也迅疾跟进,“外婆”“姥姥”之争演变为2018 年年中最火网络事件,而且成了网友们争相恶搞的对象[2] :
一个老人,抱着孩子唱着“摇啊摇,摇到姥姥桥,姥姥说我好犊子……”
晚上孩子躲在被子里看看童话书《狼姥姥》。
孩子大了,向着姥姥唱着《姥姥的澎湖湾》:“那是姥姥拄着拐儿将我手轻轻挽”……“澎湖湾澎湖湾姥姥的澎湖湾”。
(杭州知名餐饮)连锁店外婆家正式更名姥姥家,外婆红烧肉更名姥姥红烧肉[3]。
与此同时,沪教版《语文》课本的编写单位上海市教委教研室2017年的一则信访回复也被网友挖了出来。[4] 原来,将“外婆”改为“姥姥”的情况在另一本沪教版教辅《寒假生活》中也出现过,上海市教委教研室对此的解释是:
查《现代汉语词典》(第6 版),“姥姥”是普通话词语,指“外祖母”。“姥姥”“姥爷”一般在口语中使用较多(《现代汉语规范词典》)。“外婆”“外公”属于方言。
这则2017年的信访回复充分反映了教材编写者对这一问题的看法,即据《现代汉语词典》,认为“姥姥”“姥爷”是普通话词语,而“外婆”“外公”是方言词语,因此改之有据。
回应 :满足识字需要还是“因辞害义”?
如此一来,《现代汉语词典》连同课本编写单位上海市教委教研室、出版单位上海教育出版社一起,都成了整个事件的“被告”,陷入网友乃至大众舆论的质疑之中。这三方都几乎在第一时间就做出了回应。此外,《打碗碗花》原作者李天芳也通过媒体表达了自己的看法。
01
出版方首次回应
作为教材出版方的上海教育出版社在网友爆料的次日(6月21日)就迅疾发表声明, [5]指出二年级第二学期语文教材(即《打碗碗花》出现的教材)把“外婆”改成“姥姥”是该段识字教学的需要,“外”“婆”“姥”三个字被分别安排在了二年级第一学期第4课、二年级第二学期第18课以及第24课中。事实上,沪教版小学语文教材中“外婆”和“姥姥”的称谓都有,“外婆”出现了8处,“姥姥”出现了4处。
此外,声明还承认,除了考虑识字规律和文化多样性之外,语文教材编写还要充分考虑地域文化和语言习惯;声明承诺,后续将协助教研部门共同做好教学过程的指导,准确把握并充分考虑上海地域文化和用语习惯,并在今后的编写和修订过程中防止类似情况再次出现。
02
《现代汉语词典》编写方回应
社科院语言所所属“今日语言学”微信公众号于6月22日发表了社科院辞书编纂研究中心主任助理兼秘书长、语言所词典编辑室主任杜翔研究员的长文[6],代表《现代汉语词典》的编写方对事件做出了回应。文章在探讨“姥姥”“外婆”二词的地域分布与语义源流的基础上,对《现代汉语词典》的标注原则和处理办法进行了解释,指出,“姥姥”在《现代汉语词典》第1、2 版中标〈口〉,第3 版以后去掉了〈口〉,表明其已变为普通话通用词;“外婆”虽然历史悠久且分布广泛,但在北京话及周边大片官话区确实不说,因此标〈方〉是可以的。但考虑到“外婆”已广为人知,因此取消标〈方〉也有理由,将来修订时会予充分考虑。
此外,文章还对修改事件提出了异议,指出散文《打碗碗花》具有文学特性,表达着作者的个人经验与情感;如果为了识字教学的有序安排而用某些普通话的词代替方言背景的词,首先需要研判与作品的内容风格地域色彩是否相宜,而不应该“因辞害义”,以窜改、牺牲文章内容来迁就识字教学。这一表态跟绝大多数媒体的观点一致。
03
原作者回应
作为事件当事人,原作者李天芳在6月23日接受《南方都市报》记者采访时也表达了自己的两点不满:[7]首先出版社改动文章未跟自己商量,缺乏对作者的尊重;其次作家的语言有自己的偏好很自然,有乡土特点和地域特点都在所难免,希望自己的语言习惯能得到认可。
04
主管部门回应
在各方强大的舆论压力下,6月23日,作为主管部门的上海市教育委员会发布了四点处理意见,[8]包括责成市教委教研室会同上海教育出版社迅速整改,向作者和社会各界致歉;要求全市教材编写工作吸取教训,充分尊重作者原文原意,依法维护作者正当权益等。此外,按照工作计划,2018年9月起将统一使用统编语文教材,原沪教版教材停止使用。
05
出版方再次回应
就在上海市教委发布处理意见的当日,上海教育出版社联合上海市教委教研室共同发布致歉信,就两方面问题向社会各界及作者本人致歉:一是收录课文时未与作者沟通,二是修改课文时只考虑识字教学因素,既未征求作者意见,也未充分意识到地方用语习惯。
到此整个事件暂告平息。
讨论 :方言之争还是赤子情深?
对事件进行回应、评论的远不止当事方。6月20日事件爆出后,从学生家长、社会人士到语言学界,从微博、微信公众号到传统媒体,从上海当地媒体到外地媒体,从地方媒体到中央媒体,密集的质疑接踵而至。讨论的焦点可以概括为两大方面:一是关注语言本身,讨论“外婆”是不是方言这一“技术问题”;二是关注语言文化,讨论方言背后承载的亲情、乡情。
01
“外婆”是方言,不是普通话吗?
绝大多数评论都质疑“‘外婆’是方言,不是普通话”的说法。新华社6月22日的报道就引述知名语言文字刊物《咬文嚼字》总编黄安靖的观点,[9] 认为“外婆和姥姥,最初可能都来自方言甚至是外族语言,但它们早就进入汉语普通话词汇系统,变成通用语言,在全国范围内广泛使用”。虽然在人们印象中,南方人普遍爱叫“外婆”,而北方人喜欢称呼“姥姥”,但“外婆”“姥姥”的使用并不以地域为界。报道还指出,“外婆”始见于唐代文献,而“姥姥”可能在明代才出现,因此“外婆”的历史比“姥姥”长。
《新京报》也用半个版面报道了这一事件。[10] 报道摘录了《北京方言词典》(商务印书馆1985年出版)对“姥姥”一词的四种解释:
一是儿童称老年妇女,如刘姥姥;二是反驳词,相当于“哼”“胡说”;三是用于坚决反对,有“任何人”的意思,如“姥姥来了我也不给”;四是指外婆。
认为既然词典用“外婆”来解释“姥姥”,那么“外婆”当然已不再是方言,而是普通话,因为词典不能用方言解释方言,除非前者已经变成了通用语。此外报道还认为,“外婆”有内外之分,内是父族,外是母族,因此比“姥姥”更能清晰地表达身份。
方言学界也很快从专业角度发出了声音。中国语言资源保护研究中心微信公众号“语宝”于6月21日发文,[11] 依托《汉语方言地图集》的数据将全国930个调查点对“外祖母”的叙称归为6大类63小类。其中,“外婆”与“姥姥”两种说法的分布最为普遍,全国共288个点称“外婆”,分布于安徽、福建、甘肃、广东、广西、贵州、海南、河南、湖北、湖南、江苏、江西、山西、上海、四川、云南、浙江、重庆等18个省区市;63个点称“姥姥”,分布于安徽、北京、河北、河南、黑龙江、湖北、吉林、辽宁、内蒙古、山东、山西、天津等12个省区市。
换言之,“外婆”不仅在非官话区(如吴方言、赣方言、湘方言、闽方言区等)广为分布,在包括西南官话、兰银官话在内的官话区也很常见;而“姥姥”的说法则主要分布在以北京官话、东北官话、中原官话和晋方言为代表的北方方言区。
02
“外婆”“姥姥”都承载着情感
绝大多数媒体都认识到,“外婆”“姥姥”之争背后反映的是方言情感:对于个体而言是赤子亲情,对于文艺作品而言是作者独特的情感体验,而对于国家、社会而言,则是如何正确处理普通话与方言之间关系的宏大主题。
“光明网”主要关注了个体及文艺作品中的方言情感问题,“光明时评”专栏于6月21日发表了题为“相比‘姥姥’,‘外婆’一样承载着每个人的情思”的评论[12],指出“外婆”一词承载着深沉而永恒的情感,相比之下,“姥姥”一词对南方人显得陌生而疏离。评论认为,文学的本质就是承载、表达、构建人类的情感世界,而情感离不开个人经验,也离不开个人所使用的语言;简单粗暴地窜改作家的遣词造句只会破坏原著的语言风格,这既是对作家的不尊重,也与培育学生文学素养的目的背道而驰。
新华社6月22日题为“‘姥姥’还是‘外婆’?在情感与规范间寻找平衡”的“新华时评”也发表了类似看法,[13] 指出以“外婆”为非、以“姥姥”为是,不仅没有考虑不同地域的语言习惯,也忽略了人们积淀多年的情感。
《钱江晚报》一则题为“语文课本用‘姥姥’,‘外婆’为啥不高兴”的评论更为直白地指出,[14] 习惯的称呼是情感的载体,换一个从来没有使用过的陌生称呼,情感联系就被割断了;随意改动称呼,既是对作者的情感不够尊重,也是不懂文学为何物的结果。
绝大多数评论都认为南北方言文化各有特色、应相互宽容,普通话与方言也彼此互补、应共同繁荣。前者可以成都传媒集团旗下“红星新闻”的评论为代表:[15]
无论南北叫法有何不同,就如同甜豆浆和咸豆浆,冬至的饺子和汤圆,端午的肉粽和甜粽般,都承载着每个人对亲人、对地缘文化的情思,并无对错,也不应区别对待。
后者可以新华社报道所引述的专家观点为代表:[16]
在汉语的发展历史上,“与时俱进”是一种常态。普通话不断吸收方言的有用成分,普通话的许多成分都来自方言。而方言一旦进入普通话系统,就变成了普通话的一员,不宜再视其为方言。
方言是一种历史记忆,也是地域文化符号,在作品尤其是文艺作品中有特殊的表达作用。所以,对于方言,人们也应该给予尊重和保护。
事件平息五天之后,6月28日的《人民日报》在“文教周刊”发表题为“当‘姥姥’遇上‘外婆’”的署名文章[17]。一方面肯定了历史上普通话与方言相互影响、和谐共存的关系,指出这一发展规律不但能使语言丰富多彩,也能让人们在情感上不产生隔阂,使语言规范得到更广泛的认可。另一方面也重申,推广普通话是为了消除方言之间的隔阂,而不是禁止和消灭方言;方言一旦进入普通话系统,就变成了普通话的一员,不宜再视其为方言。评论以一句颇有深意的话作为结语,“希望让‘姥姥’与‘外婆’握手拥抱,使普通话的推广运用更科学、更符合时代的要求”,这也为整个事件画上了句号。
注释
[1]https://baike.baidu.com/item/ 打碗碗花/16012051?fr=aladdin。
[2]来自微博网友“@ 鋼筆様子”。
[3]来自微博网友“@ 桃朵朵在云溪”。
[4]《语文教材改外婆成姥姥,以后要唱〈姥姥的澎湖湾〉?》,
语情局微信公众号2018年6月21日,
https://mp.weixin.qq.com/ssrc=11×tamp=1541318418&ver=1223&signature=gLGvVTXus*mXPFjCwnwcZDfZ7QVoqprLudbcJe8d9k0XSlQDMKlU2rN8Iw5GJ1WSFKpJHX6tu8mp00gX6HAomRlXVcu5kyxjVEJ8TgJVwmFnOrmBMJHsANjHXgNKgxy&new=1。
[5]http://www.seph.com.cn/NewsDetail.aspxId=137&from=groupmessage&isappinstalled=0。
[6]杜翔《“姥姥”和“外婆”及相关问题》,
中国社会科学院语言研究所网站2018年6月25日,
http://ling.cass.cn/xzfc/xzfc_xzgd/201806/t20180625_4395651.html。
[7]苏海伦《上海教委就“外婆”改“姥姥”致歉:将恢复!来听听原作者怎么说》,奥一网2018年6月24日,
https://m.mp.oeeee.com/a/BAAFRD00002018062486694.html。
[8]《上海市教委关于上海小学语文教科书外婆改姥姥一事的处理意见》,观察者网2018年6月23日,转引自微信公众号“上海教育”,https://www.guancha.cn/culture/2018_06_23_461139.shtml。
[9]孙丽萍《“外婆”还是“姥姥”?语言文字学家:两者都不是方言》,新华社上海6月22日电,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06/22/c_1123023695.htm。
[10]赵清源《“外婆”改成“姥姥”,编改教材不必这么刻意》,《新京报》2018年6月22日。
[11]http://mp.weixin.qq.com/s__biz=MzAwNDY2MjE2MQ==&mid=2652337475&idx=1&sn=21326f614edc1d7e19fb257587ba4a70&chksm=80cba3bdb7bc2aabea60495515dd9b08bbd8a4e5f135cd52378cd69c6c1d48bc8eb2ea377b45&mpshare=1&scene=1&srcid=0621t1kyRK5y7qQkxTuD75Oh#rd。
[12]封寿炎《相比“姥姥”,“外婆”一样承载着每个人的情思》,腾讯网2018年6月21日,https://view.inews.qq.com/a/20180621A0XYQB00。
[13]萧海川《“姥姥”还是“外婆”?在情感与规范间寻找平衡》,
新华网2018 年6 月22 日,http://www.xinhuanet.com/2018-06/22/c_129899015.htm。
[14]戎国强《语文课本用“姥姥”,“外婆”为啥不高兴》,《钱江晚报》2018年6月22日。
[15]陈城《“外婆”成方言 周杰伦的〈外婆〉也要改为〈姥姥〉?》,来源:红星新闻,百度“百家号”2018 年6 月21 日转载,http://baijiahao.baidu.com/sid=1603882663336609442&wfr=spider&for=pc。
[16]孙丽萍《“外婆”还是“姥姥”?语言文字学家:两者都不是方言》,新华社上海6月22日电,
http://www.xinhuanet.com/politics/2018-06/22/c_1123023695.htm。
[17]刘大潮《当“姥姥”遇上“外婆”》,《人民日报》2018年6月28日。
图书信息
《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9)》
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 组编
郭熙 主编
本书主要反映我国语言生活中的重大事件、热点问题,如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粤港澳大湾区政府门户网站的语言服务、沪教版《语文》课本中“姥姥”与“外婆”的热议、年度热词“改革开放四十年”等,以各种调查报告和实态数据,为语言研究和语言决策提供参考和服务。全书分为八部分:特稿篇、专题篇、工作篇、领域篇、热点篇、字词语篇、港澳台篇、参考篇。书后附有光盘,收入了2018年语言生活大事记,以及2018年新词语、高频字词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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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
〈上下滑动可查看目录〉
第一部分 特稿篇
致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的贺信
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开幕式致辞
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闭幕式讲话
保护语言资源,推动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
——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主旨报告
保护和促进世界语言多样性 岳麓宣言
世界语言资源保护大会在湖南长沙召开
第二部分 专题篇
纪念《汉语拼音方案》颁布 60周年
语言文字事业助力国家改革发展
中国语言扶贫历程
深圳特区的语言文字事业
第三部分 工作篇
中共中央、国务院及相关部委公文中
有关语言文字的内容
国家通用语言文字工作
少数民族语言文字工作
第四部分 领域篇
粤港澳大湾区政府门户网站的语言服务
广州城中村语言景观多维透视
杭州良渚文化村的语言景观
“洋留守儿童”语言生活状况个案调查
在京韩国人语言使用调查
国产动画片语言暴力调查
微信“标题党”现象调查
常用字母词中文译名使用调查
医生告知“坏消息”策略观察
《壮文方案》颁布实施状况
手语“普通话”和盲文“规范字”
听障学生书面语表达偏误调查
第五部分 热点篇
空军闽南话宣传片飞上蓝天
让“外婆”与“姥姥”握手
甲骨文遇上表情包
热搜词语折射热门事件
汉语音译词走红海外
第六部分 字词语篇
2018,年度字词书写时代编年史
2018,新词语里的社会热点
2018,流行语里的中国与世界
2018,网络用语中的草根百态
年度热词“改革开放四十年”
第七部分 港澳台篇
香港南亚族群的语言使用状况
澳门语言规划的两种取向
台湾语文生活状况(2018)
第八部分 参考篇
日本的“平易语言”政策
美国国家安全语言教育项目新进展
海外语言政策与规划国际性会议主题扫描
语言政策与规划类国际期刊扫描(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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