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害乐清女孩的顺风车司机，不止是滴滴埋的一个地雷

去外地几日，没带电脑，也看到了20岁的温州乐清女孩小赵搭乘滴滴顺风车遇害的新闻。

此前报道和分析过滴滴顺风车司机杀害空姐一案，如下：

本以为这个案子这么轰动，滴滴受到口诛笔伐，应当吸取教训，没想到这么快就发生了又一起。

本案最让人惋惜的是，在案发前一日，该司机刚被投诉骚扰女乘客。如果滴滴封号处理，后面的事就不会发生。

哪怕滴滴只是暂停其接客并进行调查，至少赵姑娘在第二天，不会与他在APP上相遇。

而嫌犯钟某若意识到自己的意图被滴滴发现以及受到制约，也或许会头脑冷静点儿，趁早收手。

可惜，滴滴对投诉，采取了忽视……

写过这件事的文章已经很多了，我只是从另一个角度聊聊滴滴的角色，以及它和嫌犯的关系。

1

2018年的这位郑州空姐不是第一个被滴滴司机杀害的乘客。

综合其他新闻报道，滴滴司机强奸案和杀人案其实不时发生着，譬如：

2015年7月4日3时许，滴滴顺风车主郑某接到乘客后，在车内采取扇耳光等暴力手段，强行与乘客发生性关系。郑某次日被抓获归案，赔偿人民币7万元后获得谅解，后被判处有期徒刑四年。

2016年8月15日5时许，顺风车主蔡某在其车内持电击枪威胁乘客并强行发生性关系，后被判处有期徒刑十年（量刑含其他强奸案件，可见这是个惯犯）。

第一起杀人案发生在2016年：

2016年4月深圳滴滴顺风车司机潘某购买了迷药等作案工具。5月2日9时，潘某驾车搭载女乘客钟某。他胁迫钟某通过手机转账人民币7,000元。后有一辆警车经过并停在前方百米处，钟某见状挣扎并喊救命，潘某将其杀害后抛尸逃离。（如果不呼救，最后结局可能是一样的）

这起案件在郑州空姐遇害后，曾被重提，于是大家认为空姐遇害案是第二起。其实不是，还有另外一起，几乎没有任何报道。

2017年5月14日，重庆永川，顺风车司机周航用开瓶器塞猥亵甘女士，并用风筝线和红布将30岁的甘女士勒死。周航被判处死缓。（目前不清楚是否发生在接单期间）

到了2018年8月，温州乐清的林女士被司机钟某以接人为由，带至偏僻山路。她发觉不对，自行开门下车，又被司机尾随百米。林女士投诉至滴滴平台，但滴滴从未给她反馈，显然也没对司机做任何处罚。

而这个跃跃欲试的司机，在两天后，强奸杀害了小赵。

滴滴在案发后承认：“我们的客服承诺两小时回复但并未做到，也没有及时针对这一投诉进行调查处置，无论什么原因，我们都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为什么在曾发生过多起强奸杀人案件的背景下，滴滴还是对此类投诉如此不上心？

首先，我想，滴滴日常收到关于性骚扰的投诉一定非常多。

根据媒体报道，过去4年里，媒体公开报道及有关部门如法院处理过的滴滴司机性侵、性骚扰、杀人事件，至少有50起，几乎每个月都有。

但这50起，只占发生过案件数目中极低的比例。大量遭到语言调戏或者触碰（不到性侵程度）的受害人根本没去报案，或者报案后警方没有立案。

对于疲于奔命的人们来说，只能自认倒霉，哪有这个时间和精力去警局录口供？也或许他们相信，报警也是白费力气。一部分人会投诉至平台，一部分人连投诉都懒的折腾。

对于滴滴管理层来说，他们内心旁白可能是这样的：你们知道我们每天会收到多少大对司机的此类投诉吗？或许这些大量投诉对象中可能藏着一两个潜在强奸杀人犯，但是我们不可能去一一核实、甄别呀。（他们当然也不可能对外承认，投诉量的巨大）

要核实事情是否发生确实是很难的。司机若一直抵赖，而乘客不能提供证据，那么滴滴要核实的时间和人力成本是非常高，而且到最终都没法弄清楚究竟是一个被司机取消了订单的乘客恶意举报，还是司机真的做了。

于是一家公司的决策层必须衡量，你是希望宁可错“杀”一千，不可放过一个，还是宁可放过一千，不可错“杀”一人。

滴滴选择了后者。那选择前者会如何呢？

2

2000年左右，相信许多从其他城市来到上海的人，都会觉得上海服务业态度不咋的。餐馆的女服务员常常态度很拽，点个菜都会给你脸色看。

当时从小区保安，到餐馆上菜的，到商场柜员，许多都是上海本地人。

路边一家小餐馆店招服务员，也要求上海户口。

现在在餐厅、美容院、等等服务业打工的，大多是外地人。

上海服务业态度差，是因为上海人性情骄傲，不适合从事服务业吗？

并不是。

因为我发现上海出租车司机的服务态度是全国最礼貌的、最规范的，远远地甩开其他城市。这些上海大叔说着标准的礼貌用语，一律普通话，客客气气。

上车，“你好，请问去哪儿？”

下车，“发票收好，东西别忘了。谢谢。”

有些还戴了白手套。有些没那么热情的，沉默不语，那也挺好。

故意绕路为了多赚几块钱？在没有手机GPS监督的年代，也极少见。

为什么会这样？我想和上海的出租车管理模式有关：上海的出租车司机中几乎不存在“个体司机”。

2013年《南方周末》的一篇报道，说明白了这个问题。

最初，政府部门收到乘客对出租车司机的投诉后，会要求司机去部门接受调查，但司机总是不去，声称没收到通知。哪怕去了，90%都会抵赖掉。

当时有两种管理办法：

一种是公司制，车辆和牌照都归公司所有，由大公司管理，再承包给司机。

一种是个体制：车辆和牌照都由个人买下来，但通过加强监督机制来管理。

当时的交通局局长认为，“在政府管制能力不足的情况下，个体司机是不能发展的。”

于是，上海采取了公司制。自1987年，上海就不再批准个体司机获取出租车运营资质。绝大部分司机都属于大众、强生、巴士、锦江、海博这五家国有、集体公司。

公司制还不够，还必须有非常倾向于乘客的管理政策。

一个出租车司机告诉我，一旦有人投诉他绕路，无论他有没有做，他都会被停开一天。而这一天，他的大帐（平均一辆车350-400元）还得交给公司。虽然两个司机分摊，但等于他个人一天损失200。

据说被投诉十次以上，会被除名。

通常来说，投诉当天或第二天，出租车公司的管理人员会给投诉乘客打电话反馈，告知处理结果。

出租车打印的发票上没有出发地、目的地，只有时间和里程。到底有没有绕道，乘客和司机各执一词，如果一方故意说谎，那真是辩也辩不清。

显然和滴滴公司一样，上海的出租车公司不可能有人手/时间/精力去核实投诉真伪。但它们选择在没法核实的情况下，偏袒乘客。

对于绕道这种不关乎性命的问题，出租车公司尚会暂停营业一天，那么对于性骚扰、跟踪、甚至企图强奸、抢劫这种性质严重的投诉，公司内部惩罚措施一定极重的。

当潜在的罪犯发现自己的行为被关注，会产生后果时，一部分人会警醒、收手。

而滴滴的应对措施背后的逻辑，恰恰相反——它不会为了一个潜在的强奸杀人犯，而暂停/关闭遭到此类投诉的司机的账户。

滴滴说自己没有足够的人手处理这些投诉才拖延。

调查确实花时间。但一旦有人投诉性骚扰/性侵犯/抢劫（未遂），在核实前立刻封号，可用不了几分钟。只是它不愿意这么做而已。

滴滴或许会辩解：如果有个投诉就暂停这个司机业务，那咱平台生意还要不要做了？咱不让司机开，他就去开美团、首汽、曹操了怎么办？万一一些乘客抓住这个政策，故意陷害或者要挟司机打折？业务量下降，怎么跟金主交代？……

上海出租车公司在当年采取这么严苛的制度，不怕司机流失吗？

一，由于上海出租车市场被这几家公司垄断，承包一辆出租车，一个月去掉交大帐和油费，到手5000，其实对于没其他技能的本地人来说算是个好差事。

二，上海出租车的总数量是按照一定的空车率计算出来的，有个定额。

因此，五大出租车公司就有限的车辆，完全不愁没人承包。在这种管理下，出租车司机比较珍惜岗位，工作时也怕遭到投诉。

滴滴作为一家P2P （peer to peer）平台，司机和乘客都是它的用户，都是它服务的对象。滴滴追求数据好看，希望在自己平台上注册、活跃的用户无止境增长，甚至不惜容纳一些渣滓。

它表面要成为主持公道的人，但骨子里对同样是用户的司机是下不了狠手的。

（淘宝在处理假货投诉时也有这个两难，所以卖家和买家常常都对淘宝的政策不满，都认为其偏袒对方）

司机之间竞争惨烈、空车率高又如何？反正谁开都是给平台挣钱。几个姑娘投诉了石沉大海又如何？反正她们的心情又不会体现在给投资方的数据上。

因此，滴滴哪怕知道它对投诉的视而不见隐藏了巨大风险，但它衡量一番后，只有这么做才符合自己的经济利益。

美国的Uber是和滴滴一样性质的平台，在这方面是相似的。

Uber的CEO不止一次说过：“我们是一家科技公司，不是出行工具提供商。”

他的意思是，这个APP只是一个中立的平台，只负责连接有车之人和需要车的人。

和Youtube一样，它不对用户上传的视频的内容负责；也和Craigslist一样，不对用户卖的东西的质量负责。

因此我认为，先不要把案件归结为国情和经济大环境。不如先说说这类公司的性质和案件的关系。

3

在美国，一个女孩叫了一辆Uber，司机竟开了一辆两门车过来（这是不允许的)，于是她只好坐在副驾。途中司机语言轻佻，在夸赞她一番后，又说自己虽然有妻子，但性生活不和谐，喜欢给女性口交，问女乘客愿不愿意试试。而到目的地后，女乘客欲下车，司机两次锁车门，女乘客还是打开车门下车，司机又追上来要电话号码。

这个色狼虽然没有上升到摸大腿的地步，但它的语言骚扰行为已经很严重了。女乘客向警方报警，但美国警方说由于司机没有触碰她，他们也没法做什么，只是会记录在案，若将来有其他乘客举报同一个司机……

她向Uber投诉后，几小时后，Uber就回复了，做了五件事：1，道歉、2，返还路费，3，给了她30美元的券。4，会对这个司机进行教育和培训，让他知道什么样的话不能对乘客说。5，会在系统中做记号，让这个司机绝对不会再和你配对。

（这还是比滴滴强一些。林女士等了两天，连个回复都没收到。）

女乘客觉得不够，她想知道如何处置司机。她不希望这个司机继续开Uber，不希望看到其他女孩受到骚扰。她找了Uber的州媒体发言人。但Uber就是拒绝告诉她，会如何处置司机。看来，他们也不会因此关闭这个司机的账户。

根据CNN调查，过去4年中在美国20个主要城市中，至少有103位Uber司机被指控性侵或者性虐。这个数字和中国也是旗鼓相当了。

Uber司机中可能藏着性侵犯、抢劫犯、小偷、甚至杀人犯……滴滴或许也是如此。

而且Uber乘客在注册账户时，在签署同意的条款中隐藏了一条，Uber不对乘客的安全负责。哪怕它曾和一些受害乘客和解，那更多是一种公关方式。他们要求乘客签保密条款，怕此类案件上了媒体，最终影响公司市值。

Uber公司曾在广告中号称自己是最安全的出行方式，却案件频发。因此，一家律所代表2500万乘客对起虚假广告提起集体诉讼，Uber赔了2580万美元。虽然分到每个人身上就1美元，但Uber再也不敢这么自诩。

Uber在输了官司，又遭到公众的几次大规模抗议后，做了一些安全举措：

1，乘客端的一键报警功能，点击就接通911，哪怕不说话，警方也可以查到其定位。

2，加强对Uber司机背景的审查。

3，抓紧研发无人驾驶技术

4

各式各样的P2P平台真是好点子。从滴滴，到提供家政服务的平台，到嫌犯钟某贷款的P2P金融……它们跳过商家/银行，直接进行资源整合，为公众提供便利。

我预测在中国的人口红利消失，人力成本越来越贵的日子里，人们只会越来越依赖这样的平台。所以这样的平台通常融资也很顺利。

但他们做的终究不是公益，只要这种模式以资本的逻辑运营，都可能藏了重大的隐患。你如何信任P2P平台上找到的保姆，不是一个盗窃的惯犯，或者虐童的恶人？

而本案的嫌犯钟某，既是滴滴顺风车的司机，在P2P金融平台上又是一个恶意的贷款人。

根据新闻，他在微信群中发红包赌博输钱，现金贷后试图翻本，却最终输光，欠了20万。于是他又去其他现金贷上贷款，还之前的债。案发时，他总共从51家平台上贷了56笔现金贷，有几笔已经逾期不还。

朋友给我看一篇颇有影响力的文章，说钟某是“留守儿童”“金融难民”，在大趋势下无路可走。我觉得不准确。他可没在P2P暴雷中损失金钱，反而是借（骗）到了钱，在赌博中输光而已。

他的家庭也绝对不算惨的，甚至比我采访的许多保安都强多了。他毁在想发财，却又好逸恶劳，是个对自己人生不负责任的LOSER。

而任何对自己的人生不负责任的人，都不可能对爱情负责，对债务负责，对乘客负责，对工作负责……

他不是金融难民，相反，很多人因为他这样不负责任的借款人，而成为金融难民。

P2P金融平台的接连暴雷，原因很多，形势不好了，出借人纷纷赎回，投资人撤资，平台的资金无以为继。

但说到底，正是有许许多多钟某这样的坏账存在。在经济并不好的大背景下，普通人把自己辛勤工作的积蓄投入P2P平台的资金池中，但钟某们却许以20%的高息把钱借走，用于赌博，逾期不还。那些收不回钱的人才是金融难民。

钟某在滴滴顺风车平台上是颗地雷，他前一日就试图作案，只是滴滴忽略投诉，把他留在了平台上，让一个无辜的女孩踩了地雷。

他在P2P贷款平台上是颗地雷，他拆东墙补西墙，根本没有还款能力，但平台只想把钱以高息借出去，并不在意他到底是个赌徒，还是已经负债累累。

无论广告词写得多么动听，我们当然不能指望滴滴这样的公司有良心。它们的使命不是提供服务，而是在这个阶段无止境的扩张，占有市场，让资本满意。

顺风车对于资源合理配置，是很环保、节约的行为。我觉得不能因噎废食。要让滴滴真的重视乘客的安全，只有同样以资本的逻辑，让其遭受巨大损失，才会重新修正自己的重视列表。

我前面列举的那么多性侵案和谋杀案，我只看到司机判刑和赔偿，并未看到有滴滴对乘客的赔偿。

就算赔偿，能有多少呢？

这次滴滴知道无法为自己开脱，表示会对小赵家属进行三倍的国家标准赔偿。法定的死亡赔偿金，按照当地居民平均可支配收入计算，赔偿二十年。如果乐清当地的居民收入是每年6万元，20年就是120万。3倍，就是360万。

在一条性命面前，这个数字毫无意义。

但对于滴滴来说，这是一笔从资本逻辑上完全算得通的帐。360万，比起改变整个重视列表后，造成的确定损失，不值一提。

小赵发出“救命”、“抢救”的求救微信，朋友立刻向滴滴寻求司机的信息，但滴滴以隐私为由并未提供，而是让这位朋友一个又一个小时等待下去，浪费了救人的黄金时间。

但假设小赵的去世，让民间发动一个像“delete uber”那样的运动，市场占有率大大下降；如果滴滴公司因此成为被告，赔偿受害人家属一笔巨款，赔掉一年的利润……

如果任何一起严重事故，都让滴滴面临着投资方撤资，用户逃离，巨额赔偿，那么他们自然懂得什么是优先，什么是紧急。他们的客服会接受培训，比家属更反应灵敏地去报警，更急迫地阻止命案发生。

一旦牵连的代价如此之大，滴滴公司自然不介意少一些用户。只要有一丝可疑，它就会主动封号。毕竟比起巨额赔偿，关闭几个渣滓的账户算什么。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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