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土沟
清早7点钟起来，要赶到尕斯库勒湖边拍日出。半小时后，车子进入滩地，在芦苇丛中迂回着寻找通向湖边的路。
风很大，很冷，已经穿上了所有的御寒衣物，还是感觉刺骨的冷。我试着蹑手蹑足地走向湖边，绵软的盐碱间有喀嚓嚓响的浮冰，心里有点恐惧。阳光泛着桔红色，照亮了湖面，白雪皑皑的昆仑在对着冰湖的镜子妆扮。我发现湖边有鸟和兽的尸体，一点儿也没变质，像刚刚死去的一样。是因为饮的水质还是中了猎人的子弹，还是失踪致死呢？回来的路上，经过一处物探队的帐篷，主人们可能还没有起来，一只小花狗在跳，吠声在旷野上十分清脆。又一座井架子，满身油污的工人漠然地望着我们。井架不远处，一匹瘦马奔驰而过，骑马人的装束是当地牧民的样子。上了油砂山，辽阔的斜坡上起伏着几十台磕头机，一幅忙碌而悠闲的情景。来到一处曲型的油砂岩下，岩石是土红色，黑紫色的地方似乎渗透了油汁，传递了大地深层的秘密。一百多年前，俄国人、匈牙利人、奥地利人、印度人、瑞典人都曾以地理学家、探险家、地质学家的身份，轮番不定期来到柴达木，只是采集到一些化石，从没有发现过石油资源。20世纪40年代后期，一批旧中国的爱国科学家，沿着青新公路勘察，骑着骆驼来到这里。有人听说在西部红柳泉以东的山坡下，拣到一种点火即燃的土块，终于找到了露出地面的油砂，并命名为油砂山构造。20世纪50年代初，地质队发现了这里的油苗显示，由此拉开了柴达木石油勘探的序幕。望着油砂山，你会发现大地构造的神奇，油砂的露头竟然藏在这人迹罕至的地方。
阳光耀眼，寒气渐渐消退了。峡谷间飞来一只黑鸟，嘎嘎叫着，栖息在砂岩上。黑鸟注视着我们这一行陌生人，片刻间，又嘎嘎叫着，俯冲下来，离我们头顶不过三尺，吓人一跳，又旋转着融入阔大的空谷。在这少有人烟的不毛之地，即使令人不悦的乌鸦，也显得这么生动。我们的脚下踩的是冰，地面上遗落着一些旧胶鞋、牙刷、搪瓷缸子、药瓶子、门锁、木屑等废弃物，原先在此处搭帐篷的年月，也许远在半个世纪之前。曾经生活工作在此地的主人是谁？他们现在在哪里？
显然，有不少人是永远地留在了这块不毛之地了。在花土沟靠山的一片斜坡上，我们看见一大片墓地，地表是灰色的戈壁，他们的坟茔也是灰色，就地取材，坟茔融入了坚固的戈壁滩。只是在起风的时候，风儿是要越过这些人为的突兀的小山包，扬起一股风烟，灵魂一样萦绕而去。旁边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滞留着暴雨季节淌过洪水的痕迹。河床岸边一道高高的堤坝，是防止洪水淹没基地修筑的。也就是在堤坝下的阳坡上，有一座用砖头垒起的墓地，面积大概二三十平方米，外面是花墙，围拢着简陋的坟茔。这是阿吉老人的墓地，在周围显得很突出。碑上写道：“新疆且末县红旗公社木买努斯·伊沙阿吉之墓”，立碑时间为“一九六一年十月”，享年74岁。我们在昨天晚上，从敦煌基地的院落里采撷了一把鲜花，有红的、蓝的、紫的、黄的、粉的，叫不上它们的名字，一路上放在保鲜的水桶里，现在仍然鲜活如初。我们向阿吉老人默哀，献上鲜花，还有他的老朋友若冰老人手写的挽联：“献给尊敬的柴达木功臣阿吉老人！”我觉得，在阿吉老人的身后，是半个多世纪在这里去世的无数石油人的墓地，阿吉仍然是石油队伍的向导，在另一个世界里行进着。我不由得仰起头，望见了高高的白雪皑皑的昆仑山，只有它能让我们寻找到亡灵的所在。
花土沟，一边是干涸的河道，一边是尕斯库勒湖之外连天的昆仑。基地旁的一片杨树林长得很顽强，落叶满地，枝柯朝天，萧条得让人心寒。周围楼房大多已经废弃，价值不菲的尖顶拱形体育馆，也成了名不副实的摆设。附近的油田设施，油罐林立，仍旧蒸腾在一片烟云里，在作最后的厮守。首站是花土沟周边油田的输出枢纽，一条原油大动脉从这里开始，越过崇山峻岭，大漠戈壁，向南直达石油重镇格尔木。几天来，安排行程时总是说花格线，现在才明白是指花土沟至格尔木的输油管线。原油经过脱水等工序的处理后，远程输入格尔木炼油厂，柴达木的血液便输入更阔大的地域，输入大地的命脉。而这里还只是一片不毛之地，石油人是在温棚里孵化蔬菜，在梦想中沐浴春风。沿着一条叫做狮子沟的简易道路行驶，身边的地貌有点像是进入了沟壑纵横的黄土高原。也是没有一棵草，与月球上的形貌差不多，但满山满谷坐落着几十上百台井架和磕头机，一派繁忙景象。路是九十九道弯，越来越高，终于来到了海拔3430米的高山之巅。眼前的狮20井，是20世纪80年代初开采的，井深竟达4564米，日喷原油几百吨。这与海拔数字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呢？我们隐隐感到了缺氧的滋味，心慌头昏，但放眼四方，雪山环抱，盆地迷茫，景色实在妙极了。脚下就是阿尔金山脉，可以望尽数百里的山川盆地。几位守井的石油人，孤独地生活在这里，长年累月，会是怎么样一种心境呢？他们趴在滚烫的沙坡上，正忙着抢修漏水的管道，吃的水是从山下运上来的。另有人在整理地基，用的是土办法，一个人坐在夯土机上，几个人扶着，像是耍把戏。一位看守油站的姑娘，身着显眼的桔红色工装和安全帽，走到院子门口，站在那里，专注地望着我们一行陌生人。她完全可以是我们在大都市里见到的时髦女郎中的一位，可她是年轻的石油人，像一朵悄悄儿开放的雪莲，把人生最美好的时光给予了这片土地。这是让人敬重的，却也不无怜惜之慨。晚上，一位采油队长邀我们吃饭，说是在红叶酒店，去了一看，还真是感慨花土沟的时尚。石油人好酒，这是我们预料之中的。谁知他们搬来了一箱子酒，不是啤酒，是白酒，青稞酿制的高度酒。这么你敬一杯，他劝一杯，没完没了的敬酒词，不可辩驳的劝酒理由，让你只是不停地喝。几碗酒下肚，你就没了客套，还原了你的本性和真相，直了肠子说话，放了嗓子唱歌，大了胆量对饮，好像又回到了家，回到了年轻的时候，回到了朋友们中间。陪同来的老杨是第二代石油人，原籍河南沁阳，回到他曾经生活过多年的花土沟，说着说着就老泪纵横了。他即兴朗诵起一首诗，是郭小川的《祝酒歌》，“雷对雷，锤对锤，杯对杯，千杯不醉”，大伙儿也陶醉在酒中诗中了。一位机修厂的厂长姓郑，四十多岁，是1987年从湖北来柴达木的。他很有音乐天赋地唱起了李季的《柴达木小唱》：“辽阔的戈壁望不到边，/云彩里悬挂着昆仑山。/镶着银边的尕斯湖呵，/湖水中映照着宝蓝的天。//这样美妙的地方哪里有呵，/我们的柴达木就像画一般。”唱得浪漫自由，回肠荡气。他用的是“花儿调”，就像是从脚下的戈壁滩上长出来的歌一样。他又用陕西商洛花鼓唱了一段，说的是李自成屯兵秦岭山中，与一位山中女子生离死别的情景。他唱的《东方红》比原创《骑白马》的调子还古老纯正，连我这喜欢唱几句陕北民歌的人也要折服了。开车的胡师傅生于冷湖，父亲是长安郭杜人，他们也都在花土沟生活工作过。他站在老陕的立场上，和我们一起与另一方划拳行令，又一起说起那个古老烦琐的字来，从“一点飞上天，黄河两边弯。八字大张口，言字往里走”，说到“心字底，月字旁，留个勾搭挂麻糖，推着车车进咸阳”。郑厂长多才多艺，从郭沫若、萧三说到时下某一本年轻人写的小说，是有一些见地的。我不能说，他在这儿窝着是可惜了，我只能说柴达木真是有人才啊！我们从塔里木到这里，绕了一个大圈子。如果由塔中南出塔克拉玛干大沙漠，经和田、且末、若羌至此，可能只需一天多至两天的工夫。西行，东进，再西行，又东归，我们似乎在反复丈量古丝绸之路这广袤而神奇的领域。《名家笔下的柴达木》中国文联出版社2020年11月版
和 谷
和谷，1952年生，陕西铜川人，毕业于西北大学中文系。国家一级作家，陕西省作协顾问，黄堡书院院长。《市长张铁民》获中国作协全国优秀报告文学奖。著作《和谷文集》14卷、《柳公权传》、舞剧《白鹿原》等多部。作品译为英文、法文。友情提示：凡黄堡书院公众号原创文章，转发者请注明来源，违者视为侵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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