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崇尚“民艺”,崇尚古朴、自然、简单的东西。
土烧的坛坛罐罐,高端的酒店、空间可见,偏僻农家院的犄角旮旯也可见;差不多的一把芒草扫帚、一个竹编箩筐,农村集市、菜市场、小百货可售,大都市的高端商场也可售。只不过卖的场合不同,价格也可能差个十万八千里。有时停下来想想,好像也会觉得恍惚,市面上如我们所见,哪些算真正的民艺,哪些或许只能单纯称之为一种设计而已。何为民艺?民艺的核心是什么?民艺之所以能打动人,它的美感究竟来源于何处?……关于这些问题的思考,在我读到柳宗悦描述日本国宝级茶碗——喜左卫门井户茶碗的这段话时,慢慢在我心中酝酿开来。
或许,民艺之所以古朴,正是由于它根植于土地、自然;之所以简单,关键在于制作者的初心;而民艺所展现的美,其最最独特的地方在于,是无意识之作所独有的“康健”之美(是区别于任何有意识的美学体系下的“偏见”审美的)。*注: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美学家柳宗悦,一生致力于研究“民艺”,他之所谓“民艺”,大约就是指民间的、民众的工艺,是区别于古代上层社会(宫廷、士族、文人等)工艺的。
柳宗悦所写井户茶碗(井户,可能源自朝鲜时代一个地名的音译),最初在朝鲜,只是穷人们平素所用的饭碗。他写道,“井户之美并非陶工自身之力所作,而是藏匿着的‘无边的他力’所成就的,这种他力,是对自然顺从的态度所得到的恩宠。”前两年,我在乡下住了一阵子,发现现在的农村,真正的农民其实已经很少了,大多都在工厂上班。不过,清晨或下班之后,他们又会跑回地里务农——浇水、除草。尤其一到下午五点半之后,镇上的工厂一放工,山脚下菜地周围,路边隔一段就停一辆电瓶车,车的主人则都一声不响地猫在各自的地头干活。而后,一个突兀的手机铃打破彼时黄昏山脚的宁静,只听那头喊“吃饭了!”这头就开始收尾工作,装上农具、骑上电瓶车,回家吃饭。在农村,好像不管什么时代,农民与自然都是极为亲近的关系。
即便看似人为的“春耕秋收”,反过来,也是顺应自然规则的另一种形式。融于自然的体系,人既是规则的维护者,也是规则的受益者。我所理解,柳宗悦所言“无边的他力”,其作用于土地里的蔬菜粮食,或,作用于陶工手中的饭碗,两者或许并无二致。背后都是自然之“真”所完成的“作品”。三者之中,自然是造物者,人在其中,于自然与碗、自然与蔬菜、自然与粮食之间,化身为媒介,成为沟通者。制作茶碗的工匠,是无需领会什么高深莫测的美学理论的,只是凭着长久以来的手感,捏出平实的饭碗;而种地的农民,亦无需知道什么艰涩难懂的生物科学,也只是听了世世代代的经验,种出可口的食物。
有时候会“自私”地觉得,民艺或许不应成为一种“产业”,民艺或许就应该回到菜市场、回到村里的集市上去。因为好像一旦离开土地、离开农民,民艺就会失去它最灵魂的东西,而变成另一种古朴的“精致”。然而一旦变得“精致”,总不免浪费材料(制作精良)、浪费空间(展示的空间)、浪费人心和时间(一旦变成精致的高端消费,人总要费心挑选)……而这,似乎都与民艺的本初背道而驰。
祖母今年八十多岁,农民出身。一辈子房间收拾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的。一张方桌上,永远只有一个茶盘,里面是一个热水瓶,一个喝水的杯子盖着盖子,旁边搭一块儿擦桌布。她常常教育我们,用完的东西要随时放回原来的地方,不能用到哪儿丢到哪儿。而,这种“克制”的背后,她还有一个“大布包袱”,里面是各种不穿的旧衣物。小辈丢到垃圾桶去的旧衣服,最后发现都会突然出现在祖母的大包袱里。
在家时,有时经过她的房间,看见她静静坐在窗边,戴着老花镜,趁着日光缝缝补补。比如把一条破洞秋裤的下截松紧口,“移花接木”到另一条松紧不怎么好的秋裤上;或者把不穿的长袖T恤改成背心;我的一双长筒袜子,她可以“分期”改成中筒、短筒,直到完全不能穿……
通过她手中的针线,小的可以拼大,大的可以改小……如果你进去看看她,她就会停下问问你,“再帮我穿个线好不好啊?”倒也不是没有新的穿,儿孙们给她买的新衣都被她好好地收在柜子里。对她来说,把物的生命用到极致,好像是一种天性、一种习惯。
“在意物的归处、成全物的一生”,大约是农民从土地、山头学会的“善”。
这个“善”既是善心,也是善于。
自然的“物尽其用”,是落叶生肥土,肥土丰香果。到了农民那儿,就变成了把除下的荒草、收获完的玉米杆子、菜藤……统统烧成灰,重新再变回沃土。老人们会说,这些东西就地点燃,燃尽的草灰,是比市面上所有能买到的肥料“有力”不知多少倍的好东西。
这些,人从自然之中领会的待物之道,或许就是民艺最为核心的态度。由是去想,一个精致的藤编箩筐,与一个农妇用剩余塑胶包装带编织的箩筐,哪一个可以称得上“民艺”,似乎也就有了答案。区分民艺,与材质无关、甚至可能与工艺也无本质的关系,而与心最有关。想起,曾在某地菜市场门口见过一个摆摊的大姐,卖着自家零散种的蔬菜,边上两个运菜的篮筐,像是用工厂里废弃的塑胶包装带编织的,蓝绿相间,十分好看。我盯着看了许久,本想问,但又感觉是大姐自用之物,也便没好意思开口。再回想,曾在高级商场见过,那些制作精良,用东南亚老藤编织的高价篮筐,当时也觉得略显古怪的点,或许事实上就是两者本质的不同。大姐的筐为生存而编,她或许为了节省费用,所以不得不“物尽其用”;而后者是为呈现精美而编织,固然材料制作精良,但却少了背后的那份善、那份力量,而因此显得有些许的羸弱。
柳宗悦所言“美论之作、留铭之作、美梦之作、亢奋之作”与民艺,两者所呈现出来的,美的差异性,或者说,民艺之美,它的独特性,概括来讲,或许正正好就是“康健”二字。
一辈子从未上过学,更遑论受过任何美学教育的祖母,她的缝补之所以有美感,是因为一针一线、深深浅浅都毫无做作。
不应“要自然”而“自然”,不应“要美”而“美”,她的每一针脚,都只是向着平淡而踏实的农人日常而去——日子要过下去,人要活下去。
而这,便是最有生命力的东西。
我想,所谓民艺之美,或许就是康健之人,怀着康健之心,做出的康健之物,继而所呈现出来的生的力量之美。
故乡的老太太,很多过了七八十岁还在地头忙农活,种了东西还要挑到市场上卖,没有固定的摊位,她们就在市场门口的路边见缝插针摆地摊。
白天除了做农活,还要晒菜干、做番薯片、腌咸菜、做手工,这些也都一起拿到市场上卖。想起她们挑着篮筐还能快步健走的身影,仿佛就能明白,民艺的力量感来源何处——那绝不是为了美而努力,而是为了活着而努力。而相对于民艺的,是古代上流社会的工艺。这些工艺,往往最终会呈现出在人的意识作用之下的美。在此,“美”渐渐演变为一种体系、一种知识。那是另外一种美的姿态。而正如柳宗悦所说,“美虽然有很多种,但没有其他任何一种能胜过健康之美。因为健康是常态,是最为自然的姿态。”
曾经看过一个纪录片,拍到在香巴拉深处的彝族聚集地,当地人会利用水牛皮做碗。每逢宰牛之季,男人们就聚集到一起,合力到山涧冲洗牛皮,然后定型刷漆,最后画上兴许代表天与地的黑色与黄色。
而观者如我,之所以会觉得一个吃饭喝水的碗,此时比一个祭祀的鼎更让我感动,或许原因正在于碗的背后是如你我一般的平常人,是一个农民、一个村落、一个民族千百年来的生存智慧与向生之力。中国向来就以崇拜自然万物为文化的根本,从敬天礼地开始,一切思想、知识、家国制度,无不发端于自然。想起鲁迅先生的《破恶声论》,他讲中国人因为崇尚自然,所以便不会轻视养育自己的乡里故土,也因此不会发生阶级的对立(“以是而不轻旧乡,以是而不生阶级”)。而民生多艰,使得这种本性也日渐淡薄,仅存在在古人的描述和淳朴的农民身上了。想来,民艺之根本,大约就是这种崇尚自然之本性所诞生的东西。先生所谓,纵如一草一木“均函有神閟性灵,玄义其中”,是为自然之真;“其所崇爱之溥博,世未见有其匹也”,是为自然之善。而民艺,就是与自然、与天地最为亲近的民众,在万物的玄义之中,顺应自然的规则、领会自然广博而深远的爱,所获得的恩赐。在此,“美”反而是无意识的,是其次的,是随自然的真与民众的善而来的。
柳宗悦,日本著名民艺理论家、美学家。1936年创办日本民艺馆并任首任馆长,1943年任日本民艺协会首任会长。1957年获日本政府授予的“文化功劳者”荣誉称号。“民艺”一词的创造者,被誉为“民艺之父”。
来源:传物 谁最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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