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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间有味 | 蒿饼青团清且嘉

沈书枝 盒马情报局 2023-01-09



客居北京,每当三月将尽,清明在即,心中念念在兹的,是家乡的蒿子粑粑、映山红与蕨菜。


家乡地处皖南,三月春山发绿,雨水渐多,雨后山中烟岚笼罩 。蕨禾初生低矮,端头蜷曲如动物小爪,藏在山坡上旧年干枯的茅草丛中,需要低头仔细寻找。转眼就长高长大,开枝散叶,容易望见的同时,也已经不能吃了。


 在蕨禾端头散开之前,最是鲜嫩之时


这两样植物,是少时清明时节必要上山寻取的东西,蕨菜掐半篮,回去给妈妈焯水切碎,加辣椒与蒜苗同炒,是一盘春天的好菜;映山红花得一抱,插在酒瓶中,放在房间案桌上,可以望几天。


此外便是蒿子粑粑。家乡风俗,例于阴历三月三日,也即上巳那天,做蒿子粑粑吃。这种用野艾蒿、鼠麴草、糯米粉和粘米粉等原料做成的食物,说是童年时春天最期待的食物也不为过。这不仅是因为蒿子粑粑好吃,也因为做粑粑之前,去田里掐蒿子的过程好玩。


▲ 雨后田间的「小活动」最是有趣


这时节正是春季,田里到处开满油菜花和紫云英黄的红的花,在田埂上随意漫步,一边低头寻找蒿子的身影,看到了就赶紧蹲下,掐下嫩头,一边随手掐一束紫云英花,本身是近乎玩的一件事。而掐蒿子更优于挖猪草的是,想到掐来的蒿子过会是要到锅里煎了做粑粑给自己吃的,心里就更多一分雀跃。


做蒿子粑粑所用的「蒿子」,主要是两种植物:野艾蒿与鼠麴草。野艾蒿家乡称为「艾蒿子」「蒿子」,是一种菊科植物,清明前后植株往往还并不很高,小小的羽状裂叶,叶底覆一层薄软白毛,翻过来看,是很好看的青白颜色。


▲ 野艾蒿也是个可爱的「两面派」


妈妈说艾蒿子有两种,一种翻过来茎秆绿色,一种则呈紫红,模样长得很像,我分不清,但总归都可以拿来做粑粑。宋乐天的《青与清明果》中写浙江乡下做清明果,所用植物原料统称为「青」,其中蒿子有五月艾(Artemisia indica)和野艾蒿(Artemisia lavandulaefolia)两种。


我们的野艾蒿里,一定也包含五月艾在其中,只是乡下不像植物学家分得那样清楚罢了。但无论哪种,都和端午插在门头的艾(Artemisia argyi)不是一种植物。妈妈更喜欢茎秆紫红色的蒿子,说它的香气更浓,做出来的粑粑味道更好,但出去掐蒿子,还是无论碰到哪一种都掐的。


 这世界一小块田埂上还会有

通泉草和荠菜花之类的草


蒿子粑粑的另一种原料,则是鼠麴草,也是一种菊科植物,本地称为「棉花蒿子」。我小的时候,很喜欢用一种恰到好处的力道把鼠麴草的叶子拉断,看它拉出柔软长长的白毛,心中充满不足为大人道的乐趣。


在江南,鼠麴草的萌发很早。春节前后,走在田畈里,随意低头搜寻,就可以看见它贴地生长的细小植株,朵朵如银青色花,点缀在灰黄泥土上。到清明时节,已渐长高,仍很柔嫩,匙柄形嫩叶沿茎秆直竖上来,团团簇拥,正是采摘时节。等到茎秆抽得更高,开出籽粒般平展的黄花,就已经太老,汁水渐少,不适合做蒿子粑粑,以野草为春食的季节也就过了。


 清明时节的鼠麴草


田埂上的野艾蒿,远不如鼠麴草在处皆是,要走到田畈很远地方,在去年干枯的白茅丛中寻找。因此小时候我们掐蒿子都是艾蒿和鼠麴草混着掐,做粑粑也常是两种蒿子混用。待掐满大半篮子,提回去给妈妈,她已趁我们掐蒿子时,去磨米的地方磨好了粉。我们跟在她后面,看她做粑粑。


蒿子洗净沥水,大澡盆里细细剁碎(把砧板垫在澡盆底),而后紧紧攥去汁水,以减轻苦味。旧年腌的腊肉,留一块纯肥的,很久前就挂在灶屋钩子上了,这时候取下来,切成细丁。菜园里初春点下的大蒜,蒜苗已经长高,拔一把回来,洗净切碎。锅里热油,下腊肉丁熬出油,下切碎的蒿子,下蒜苗,略微翻炒过后,加盐、热水,最后加入已对半掺好的糯米粉和粘米粉,然后用锅铲用力揣拌均匀。过不了一会,一锅柔绿的粉团就拌好了。


 腊肉、蒜苗、蒿子在锅中

总能翻炒出阵阵香气


粉团盛出,锅重新洗净烧干,热菜籽油,揪一块鸡蛋大小的粉团,搓圆压扁,做成饼状,贴到油锅里,两面煎黄出锅。待煎完十几个,再统一进行最后一步:把煎好的粑粑重新一一排贴于锅壁,洒一点水进去,盖上锅盖,小火煊几分钟,一锅蒿子粑粑就全熟了。


这样做出的蒿子粑粑,外壳焦脆,内里绵软,带着蒿子特有的清苦,又咸香可口。有蒿子粑粑可吃的日子里,我连饭也不要吃,就拿蒿子粑粑当饭。或是吃过饭以后,还要捉两块粑粑在手,到村子里边玩边吃。三月三的那天,村子上到处是吃粑粑的小孩子,我再不羡慕别人手上的粑粑,因为自信自己妈妈做的毫无疑问是最好吃。


 刚出锅的蒿子粑粑

外壳焦脆、内里绵软


吃不完的粑粑装在篮子里收存,隔夜变冷变硬,再吃就要趁饭熟以后,贴在锅壁上蒸一蒸。蒸过的粑粑变得软塌,不及开始的脆硬,有时候蒸了两次,就更加没有形状,味道上也要大打折扣,小孩子挑食,这时候就只有妈妈肯吃了。


我到苏州上大学以后,第一次在街上看到青团,才知道世上原来有这样与我们的蒿子粑粑相近而又相远的事物


▲ 对粑粑来说,青团有点像个「远亲」


学校离葑门横街不远,那时横街入口不远处即有一家糕团店,卖四季糕团,春天案板上列颗颗青团,以保鲜膜裹之,颜色碧绿,望去圆圆可爱。寻常走在街上,在黄天源之类的店铺里,春天也有这样的青团,我喜欢它绿得那样好看,却出于一种乡下人常有的畏缩不前,而从未问过价。有一年终于鼓起勇气买了一个,发现内里裹的是豆沙馅,我不爱豆沙,此后就再没有吃过。


就是这样的青团,在离开南方来到北方以后,渐渐也成为我广泛的乡愁之一,与它所生长的江南一起,成为一种象征的凝固,仿佛那美丽颜色里,果然有一个碧绿的草长莺飞之意。


▲ 每到时节便要起手做一锅青团


但这也说不上是纯然的误解,青团的历史,本来古已有之。今人说起,常从介子推的故事说至寒食禁火,食冷飧;晚近可靠的记录,则有清同治年间顾禄的《清嘉录》:「市上卖青团、𤆏熟藕,为居人清明祀先之品。」


周作人《故乡的野菜》中,也写到用鼠麴草捣烂和粉做成的黄花麦果糕与茧果,云清明前后扫墓时,也有些留存古风的人家用茧果设祭作供。在世易时移之后,如今青团的祭祀功能早已淡化,而成为纯粹的时令鲜食,然而其中仍包含了古老的习俗与民间生活浸润的情感,一种感应到春天来临的希望与热情。


▲ 无论是青团还是粑粑都是一种念想


在北京的这几年,有时清明前后不回乡,也会自己动手做一些青团来吃。做青团而不做蒿子粑粑,是因为这几年清明前后若不回家,妈妈总会做好蒿子粑粑,分一份叫姐姐给我寄过来。


小时候四时节气,凡有应节的吃食,在贫乏的生活条件里,妈妈都会一丝不苟地做给我们吃。她的手艺往往还很好,做的样子又好看,这大概在无形中也给了我影响,使我现在愿意在这些事情上付出一点力气。


▲ 应节的粑粑在母亲手里,

多出了一份无言的育人之道


看到这拥有古旧历史、在江南生活中有着广远深刻的影响的春之食物,在各地有着不同的变化,或曰青团,或曰清明粿,或曰艾青糍粑,或实心,或有馅,或团状,或饺状,或蒸或煎,或甜或咸,或裹松花粉,或沾泡过的糯米,也都觉得新鲜有趣。


正如周作人所说:「我们对于岁时土俗为什么很感到兴趣,这原因很简单,就为的是我们这平凡生活里的小小变化。」


「 作 者 简 介 」

沈书枝,80后,皖南人,南京大学古代文学硕士。热爱自然与文史,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文艺风象》等杂志,已出版散文集《拔蒲歌》、《燕子最后飞去了哪里》、《八九十枝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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