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呆霸王惹祸牵旧案,悍妒妇作歹设新谋(吴氏石头记101-102回)

汪平书屋 2021-07-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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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氏石头记增删试评本后二十八回

作者:吴梅村


(今日两章,若16000字)

  第一百零一回:呆霸王惹祸牵旧案,悍妒妇作歹设新谋


    【批语:余献拙拟一回目:“时艰年荒骨肉漂泊运蹇命薄裙钗流离”,化用唐诗古意,或可一用。畸笏老人】


    诗云:


    从来游宦多踌躇,平野孤嶂泪凄楚,


    华筵终散孰思过,世事循环近汝吾。


    话说袭人端茶进来,见宝钗坐着看着宝玉读书,也不好打扰,微笑不语又退了回来,往那边屋子里来,迎面与薛姨妈、薛蟠、薛蝌打个照面,站着和他们说了一会子话,就上自己房里去了。薛姨妈边走边道:“此次外出到南边置货,要多带些衣裳,都十月的天气了,伙计们别叫他们乱吃酒,吃醉了误事。”薛蟠道:“这一去得几日不归,家里还得母亲、妹妹操心了。那娘们再吵闹,就关在房里不让他出来,我回来再好好收拾他。”于是和薛蝌带了张德辉和几个当铺里伙计往山下去了。


    宝琴过来道:“大哥这又是要去那里?”薛姨妈道:“他是和一个叫冷子兴的兄弟到外头做生意,得几日不归。”宝琴道:“大哥也知道操心了,不象以往只知流荡,荒废时日。只是冷子兴这人不知怎样,信不信的过。”薛姨妈道:“那是他出生入死的好弟兄,岂有不帮衬着的。”又道:“你大哥的事不用你多虑,只是你现今空悬着一个人也不是事啊。那府里的蓉哥儿自从离家外出闯天下,身边也没有个贴心人。我想着你也是寡居,你婆婆一家早已没了音信,想是凶多吉少,不如你就跟了蓉哥吧。他也攒了些梯己,在外头做生意,昨儿托人捎来书信一封,要向你哥哥提亲,想是他看上了你。你也别挑挑拣拣的了,岁数大了不好说人家。”


    宝琴低头半天道:“侄女一生不嫁,望太太成全。那边还托人照顾着两岁的儿子,没有带过来,拖着个孩子怎么再醮?即便有人应允了婚事,以后也未必待孩子好。我守着儿子把他抚养成人,考取功名,再娶了老婆成了家,就遂心如意了。何必再提再嫁痴理!”薛姨妈道:“你孤儿寡母的也不好度日,又有多大指望?”宝琴道:“婶子莫要逼侄女才好。我在这里住了几日,孩子还在别人家寄养的。我明日就到那家带了孩子到外地去,婶子不必挂虑。”薛姨妈道:“你那儿也别去了,就住在这里我们还能照应着你娘俩。”宝琴因有自己的想法,不肯淹留山庄,执意要走。众人劝解无益,只得罢了。又过了一日,宝琴背着包裹离了众人而去。薛姨妈同着宝钗袭人等送他到山下,数只泪眼目送他走远了才转身回来。


    且说多姑娘几次上山闲逛,看薛蟠不理他,又打起薛蝌及下人的主意来,宝钗、宝蟾、金桂都屡次斥骂逐撵,然多姑娘乃厚颜油滑之人,脸上堆着笑脸儿,嘴里也是花腔花调,弄的人不好当面与他生起气来,况当初攻打贾府,他也出了不少力,帮了不少忙,只得随他而为,忽不久,多姑娘得了素婴風疾,不愈而死,大家才松了口气,少了一个障孽。


    且说薛蟠、薛蝌带奴仆到城里和冷子兴及他的弟兄伙计相见,大家兑了银子合伙做生意,到外省买香料。一路上晓行夜住,饥餐渴饮,有了店家就住着,到了罕有人迹的旷野只得打地铺将就着,感受風路草霜,颇为辛劳,也非一日。


    那冷子兴是个花花肠子的人,见薛蟠呆憨、薛蝌老实,又随身带了不少银两,不免生出不良之念,连哄带骗,把薛蟠的银子赚去不少。薛蟠有些不兴头,但碍于体面,不敢得罪,只是吃些哑巴亏,思量着冷子兴一班人欺负自己,时时饮酒动气埋怨不已。


    这日进城与众位在个铺子里吃饭饮酒,因多喝了几杯,就无故和冷子兴的一个伙计吵闹了起来。众人越劝,他越发动了气,就骂起来了。伙计不依,薛蟠就拿起酒碗狠命砸了几下脑袋,冷子兴等唬的去夺他手里的碗,也被他往脑袋上砸了一下,头上即刻肿起一包,捂着头道:“兄弟敢是真恼了,动起真的来?”又见那伙计大叫着在地上翻滚捂着脑袋,流出大片血来,原是砸中囟门,忽然把腿儿一蹬,竟是死了。


    冷子兴抓住薛蟠脖领道:“大伙快去报告官府,出了人命了。”众人急忙把薛蟠扭往当地县衙。薛蝌见状不妙,慌忙坐了马车赶回山庄去告诉薛姨妈、宝钗。冷子兴亲写了呈子,递与官府,看他本县怎么批了再作道理。本地县令因觉此案不系本地人氏所犯,又派人将呈子连夜骑马赶往金陵,把案子推给当地州县官。恰逢雨村接了此本,要坐堂审案。薛蟠也被送回金陵审理,冷子兴和众人也赶了回来。


    话说薛姨妈、宝钗在山庄做针线消闲,忽见薛蝌满头汗闯进来道:“婶子,大哥出祸事了!”薛姨妈、宝钗听了吓了一跳,忙问怎么回事,薛蝌便一五一十说了。薛姨妈、宝钗骇得面如土色,都哭道:“怎么这么糊涂,又闯了恁大的祸。”薛蝌道:“打死了总是要偿命的,且商量怎么办才好。依我的主见,今夜打点银两赶去给县太爷送去,说大哥是误伤,不是故意的,先把死罪撕掳开,回来再求亲戚朋友去上衙门说情。”


    薛姨妈哭道:“我也不活了,赶到那里见他一面,同他死在一处就完了。”宝钗急的一面劝,一面道:“兄弟快办去罢,我先到里间取银五百两来。”到了屋里取出银子交给薛蝌。薛蝌急忙往外走,宝钗道:“有什么信即刻打发人回来报与家里,不可叫老年人操心。”薛蝌答应着去了。这宝钗解劝薛姨妈莫要伤心。


    只见金桂闯进来道:“大爷明儿有个好歹不能回来了,撂下我一个人受罪!你们各自干你们的去了。"口口(按:朱笔涂抹去两字)说着,又大哭起来。这里薛姨妈听见,越发气的发昏。宝钗又气又急,骂金桂不停。金桂是个不畏惧的,和他对口起来。幸好宝蟾进来帮着宝钗呵斥金桂,金桂才“哼”了一声出去了。


    且说雨村接了呈子,即传原告之人来审。冷子兴与两个伙计进来磕头道:“被砸死者乃小人拜把子兄弟。薛蟠原系金陵一霸,仗着财势无端害死性命,他只当作儿戏。望大老爷作主,严惩凶犯,剪恶除凶,为死者伸冤,百姓感戴天恩不尽!”


    雨村因昨夜刚收了薛蝌五百贿银,又想着以前曾有冯渊一案,皆是薛蟠所为,当初自己也是徇情枉法,胡乱判断了冯案,今儿便要效法往事,敷衍乱判,只是看见旧交冷子兴在内,遂没有了主意,乃道:“据查此次人命是误伤,不是故杀。案件既明,事实清楚,各位退下,明日听审。”说完正要退回。


    忽见冷子兴向他使个眼色,心下战啜道:“冷子兴近年定是做了些生意,发了财,今日穿戴不凡,颇似个豪门巨富,不可大意,看他的意思还有话说,不如令侍从退去,把他带至密室详谈。”乃道:“冷子兴先留下,其他退下。”众人都应了一声退了。雨村带冷子兴进了密室,先续些交情,再笑问还有何话要说。


    冷子兴道:“老爷有所不知,本省最有权有势,极富极贵的大户人家不过贾王薛史四家,然那都是前朝的官了,如今早已没落。薛家也已失了势,把王八脖子一缩,躲在穷山上度日。老爷碍着情面不敢惹他,其实有何可惧,不过是个草民罢了。他家里只怕再拿不出几两银子了,老爷怕他做甚。”一面说,一面从袖子中取出一叠银票。雨村接了,竟有二千银两,比薛家所送多出几倍,不觉笑道:“本官糊涂,没有细查,差点把个杀人凶手放走了。明儿定要重新审理,把凶手打入死牢。”冷子兴笑道:“老爷明察,小的告退。”雨村笑着送出门外。


    第二日升堂重审,众衙役吆喝一声,薛蟠被带了上来,跪倒在地。冷子兴与几个弟兄也跪着听讯。雨村喝道:“薛蟠,你知罪吗?”薛蟠道:“本人只是误杀,求老爷明察。”雨村冷笑道:“放屁!好个歹民,连杀二命,还想抵赖。”薛蟠不觉愕然。雨村道:“你还记得那年的事吗?本地一个名叫冯渊的乡绅之子,被你抢了妻子,还逞凶喝着手下人将他打死。你便没事人一般,生拖死拽,把人抢走强娶回家。如今又犯命案,还要狡辩,你当衙门是你家啊,可以随来随去的?来人,把薛蟠打入死牢,暨日处斩。”薛蟠听了大叫道:“狗官!你又收了多少贿银,贪赃枉法,不怕雷神老爷打到头上吗?”雨村喝道:“别跟他罗嗦,快带了下去!”上来几个衙役把薛蟠拉拽出大堂去了。冷子兴等也含笑退回。


    且说薛姨妈、宝钗在山庄获知薛蟠判了死罪,本秋后处斩。恰时序正是深秋十月,到了斩期,几日后就要刀起头落,都抱头痛哭,连忙叫薛蝌再往衙门里送银子,结果白白打了水漂,薛蟠还是被处斩了。在外头的包裹银子也被冷子兴等吞占了,查不出头了。薛家遭逢如此飞灾横祸,不啻惊風密雨,皆愍恻悲泣。薛姨妈因日夜啼哭,不觉病倒。薛蝌自悔没有照看好哥哥,离开山庄,到外地谋生去了,一去不回,失去了音信。


    宝钗一边照料母亲,一边对付金桂的吵闹,可谓煎心焦首,伤痛欲绝。宝玉见宝钗悲戚,放下书本来劝,反被他嗔着劝回去了,道:“家里不用你挂虑,你还是认真读书是正理。”宝玉只得进门关了窗子看书,神思却早飞往别处去了,想到自己虽和宝钗成婚,住在山中,终是寄人篱下。日用起居,全靠薛家协助,自己竟是个无用书生一般。素又讨厌经济文章,贾家一败涂地,皆由做官而起,不愿再奔(按:自“也含笑退回”始,至“不愿再奔”过录本拍摄因命名不慎被覆盖)仕途,谁知宝钗却强求他读书。二人志趣不投,他似枯鱼失水,泥涂索居,甚不顺心如意。


    正在伤心,忽见窗子被人推开,有人在外笑道:“宝兄弟读了这会子了,该饿了。这是四碟果子,一小壶儿酒,我给宝兄弟送来,当作宵夜吧。”宝玉尚未答言,已见金桂推门进来,“扑哧”的笑了一声,把杯盘果子往桌上放。又见他松挽着头发,披着衣裳,打扮得妖调非常,露出雪白肩膀,拿眼忒斜着笑望着他。宝玉已知其意,要把他拉在浑水里,弄一个不清不白的名儿,又羞又急,不尴不尬的,又不好斥逐,遂不得主意起来,乃道:“嫂子费心了,倒是叫小丫头们送来就完了,怎么又劳动嫂子亲自送来呢?再说我又不饿。”金桂道:“自家人何必说这些套话。嫂子关心你,你难道不领嫂子的情?“宝玉道:“嫂子请回吧,我要吹灯睡觉了。果子放着我一会儿吃。”金桂忽然一把抓住了手道:“你嫂子现在死了男人,守着活寡,日子难熬的很。兄弟就跟我离了这里,咱们到外头度日去吧。”说着硬往外拽。


    宝玉不觉红了脸,正色道:“这是什么话,简直混帐透顶!嫂子快松手,不然就嚷了。”谁知金桂是个力大的,只把宝玉拽到大门外,要往山下走,只见外面黑漆一团,碧云遮月,不辩人面。


    宝玉挣扎着,听见身后不远处有人声嘈杂声,只见那边火光冲天,原来几处房屋着了火,人影憧憧的嚷着去救火。金桂冷笑道:“火是我放的,他们只顾救火,不会顾及这边来,宝兄弟,快随我下山罢!”又用力拉拽宝玉起来。


    忽听门里有人喊道:“贼婆娘休要逃走,快把手放了,简直是恬不知耻!”


    原来是薛姨妈、宝钗赶来了。金桂一边拽着宝玉往山下走,一边拿脚去踹薛姨妈、宝钗,喊道:“我如今连男人都没有了,白白的守寡。你们倒快活了,也不管我难受不难受。”薛姨妈怒喝:“反了,纵火犯案,连婆婆都踢了,真是个恶毒婆娘!”金桂仍拽着宝玉往山下走,嘴里道:“我就反了,我还要害死你们呢!”薛姨妈、宝钗上来打耳光,夺手挣开。金桂和他娘俩撕打一团。


    宝玉急忙又拉又劝,只见蒋玉菡、袭人、宝蟾、莺儿都匆忙赶来。薛姨妈嚷道:“我如今也不怕人笑话了,我非打死这个不要脸的!”宝蟾也上来对金桂拳打脚踢。蒋玉菡、袭人慌忙拉劝,要众人停手,不要打了。


    张德辉与几个伙计喘吁吁跑来道:“太太,火已经救下了,不知系何人所放。”薛姨妈忿然道:“反流天龙,家里出了祸害了。”


    金桂见他们人多,怕他们上来动粗,自己未免吃亏,匆匆奔往院子里去。薛姨妈等都骂骂咧咧的。一时大家回到屋子里,金桂关了房门,吹灯假装睡了。薛姨妈、宝钗等聚着痛骂了一阵也睡去了。等到半夜,金桂又起来要放火烧了宝钗房子,幸被麝月起来撞见,歹妇恶计未有得逞,悻悻转身回自己屋子去了。


    薛姨妈、宝钗从此多了心眼,时时防范着金桂再兴風作浪。金桂假意向薛姨妈、宝钗道歉,哭道:“我是糊涂脂油把心蒙了,竟打去宝兄弟的主意来。如今我孤苦无依,要把我赶了,我又到那里去?求婆婆、姑娘原谅我,以后我再不闹了,老老实实度日。”薛姨妈、宝钗知道他是扮给人瞧,但见他一连数日安安静静的不哭不闹,只是在自己房里做针线活,暂且信了他的话,不去理他,各忙各自的去了。


    时至深秋,天气清冷,树上罕闻秋蝉唱,李婶、李纹、李绮母女三个自那日逃出贾门,背着包裹一路漂泊,不知去往那里投奔,李婶虽操心女儿的终身婚事,然二女皆同李纨一样,似死灰槁木,誓作未嫁贞节女,李婶叹了口气,不好说些什么,正是:


    家败岂罕宦游人,漂泊无心物候新。


    东皋村牧驱牛返,薄暮树色摇落纷。


    心绪凄凄嗟运命,情怀戚戚怀故人。


    風鸣月照雁南度,两行清泪悲无尽。


    这日流落江边客栈,母女三人难以入眠,走到江边坐了,黯然神伤诉说贾家往事,都不禁落下泪来,只见江上划过客船,船上灯光掩映,时至夜深,鲜有人声,忽闻舟首传来呜呜咽咽的笛声,不知是哪个失意之人坐在船首独自吹笛释闷,母女三人听笛声凄凉,趁着夜深江寂,越发感伤。


    你道吹笛之人是谁,原来就是离开紫檀堡流浪的薛宝琴母子,因无处可往,宝琴携两岁儿子往江南漂泊,孤儿寡母日子过的艰难,冷風吹过,衣单体寒,宝琴忙裹紧怀里儿子,面色凄然持笛再吹,心内悲苦,前程何处,水波漾漾,月色凄寒,泪光中仿佛又看见大观园俏影奔走,捕蝶摘花,耳边似又听见怡红院诸人欢声笑语,真是肝肠寸断,旧梦难寻。


    宝琴到了南方,给人做衣裳谋生,日日教儿子读书写字,这日黄昏,忙了一天又伴着儿子读书写字,猛然看到“梅”字,眼中却掉下泪来。儿子看他眼中有泪,讶然问他道:“娘亲好端端怎么哭了,又是那些邻里欺负你了不是?”宝琴道:“我是看到‘梅’字,想起你父亲来,心一酸,才掉泪的。”掩口走至自己屋里,伏案无声而泣。良久,又拿起桌上残镜,抿了抿鬓角,看到年华匆促,青春不再,所到之处皆有恶人纠缠调戏,孤儿寡妇过的艰难,更加伤心,只得打起精神去给儿子做饭,一心想着守节苦熬,养到儿子十二岁,他得了大病一场,不治而亡。稚子力薄势单,含泪亲将他葬了,无人帮衬,独自承家过活,好不艰辛,人人皆谈而神色感伤,摇摇头叹息。


    却说李婶、李纹、李绮母女三个漂泊异地,却被当地官府查问,获悉是前朝官员后人,以扫清前朝余孽为由,将李纹、李绮发配东北,李婶幸好上街买针线,逃得一劫,然骨肉分离,生不如死,日日以泪洗面。


    且说东北有个宁古塔,是专接收犯人之地,李纹、李绮一路辛苦,到了宁古塔,为保贞洁,誓不与男人多言,有男人上前搭讪,都被他二人冷言相拒,两人终身未嫁,命运实堪嗟叹。暂时说不到这里。


    只说那日小鹊逃出贾府,回到江南亲戚家度日。不觉又是夏日,村子里收割了水稻,欢声笑语庆祝丰收,家家举杯痛饮。小鹊同几个姐妹也在村子里奔跑嬉戏,来到村头河边,见圆月挂在枝头,明晃晃的,煞是好看,一阵清風吹过,夜深,蝉被明月惊动,又鸣叫一番,河里蛙声一片,天外几点星光,那几个姐妹都弯腰到河里捉泥鳅去了,小鹊独自一人去捉树上鸣蝉,忽听路边有人哭着念道:“城阙辅三秦,風烟望五津,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兄弟,这首诗就当做离别赠言给你,从此咱们多多保重,日后会有重逢之日。”小鹊惊讶走了过去,只见五、六个公子正站着淌眼抹泪道别呢,看着甚是眼熟,再一想,认出来了,原来是贾府的几个落难子弟路过此处,乃是贾蓁,贾萍,贾藻,贾芬,贾芳,贾荇六个。小鹊不觉含泪过去望着六人不语,六位唬了一跳,见是当年家里的丫鬟,都道:“竟然是你,你怎么到这里来了?”大家流泪说着往事,都唏嘘不已,六公子本是路过此地,连夜还要赶往异地谋生,小鹊劝他们暂不要过于匆忙劳累,带六人到一处无人居住的农家小院将就睡了一夜,还拿来当地人庆丰收未吃尽的瓜果给六人吃,第二天一大早,小鹊急忙起来看视六人,却发现六人已经不见了,流着泪走到(村)外,远远望去,只见六个身影渐渐消失天际,甚是感伤。暂时丢开不提。


    只说卫若兰在贾家菜圃射杀錢槐之后,翻墙逃走,赶回自己家中。史湘云与卫老爷、太太、众家仆见他胸佩金麒麟仓皇回来,都迎上去问长问短。卫若兰叹气皱眉道:“贾家完了,人都死绝了,我也差点命丧贼手。这世道都乱成这样了,做官的不是被皇上处死,就是被贼寇杀死,实是划不来。”史湘云急忙含泪问道:“宝玉哥哥和林姐姐怎么样了?”卫若兰低头叹道:“一个被强盗掳走了,一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想是凶多吉少。”湘云不觉大哭道:“我要去找他们去!”挺身要往门外走。卫老爷忙一把拽住道:“外头正在打仗,你上那里找去?”湘云捂口跑自己屋里哭去了。卫老爷、太太忙命家奴做饭,给儿子洗尘。一家人坐着边吃边谈论国事,个个有悲戚之色。


    湘云在屋里把茶杯打碎,哭成泪人儿。翠缕一边收拾一边劝道:“奶奶忍些悲吧,如今连皇宫都被贼寇占了,圣上还不知死活,只怕你伤感不了呢。与其伤心,不如忘去尘事,也还好受些。”湘云那里听他的,把他骂了出去,自己闭门啼哭。卫若兰见劝他不住,只得随他去了。


    湘云难过多日,时时谴家仆到贾家打听宝黛下落,终不得要领,只得罢了。夫妻两个安心度日,倒也清静。想湘云襁褓中父母双亡故,与叔叔婶子住在一块儿,少有人疼惜,反遭婶子苛刻对待,日日拿些针线逼他去做。幸湘云性情豪爽,气量宽宏,不计较得失,故在婶婶家也可勉强度日。谁知天公遂人愿,把个佳貌仙郎配给了他,两个情投意合,琴瑟和合,羡煞旁人。虽说贾家众公子小姐未有好姻好命,都烟消云散,偏湘云能自得圆满,空使众人羡妒,本以为可得个地久天长,谁料風波平地生,终有家散人离的一日。


    原来,戎羌夺权登基,做得皇帝,没几日便要把旧朝官宦清理干净。这日,卫(按:过录本为“史”)家正在家中筵宴,忽然从门外闯入一队官兵,皆头戴簪缨,持枪便来抓人。卫家惊愕问所犯何罪,众官兵道:“圣上有旨,来查叛臣,即刻抓了,一个不留。”衛家乱成一团,家仆不顾安危上前与官兵撕打一团。


    卫若兰大喝一声,夺了官兵的大刀,与官兵一阵拼杀。卫老爷、太太终被抓走,史湘云被几个奴仆慌忙扶上梯子爬墙逃去了。卫若兰终因人多势众,被捆绑了抓走了。众奴仆一哄而散。


    湘云势单力薄,只好急步逃往城外,黄昏躲进破庙寄身,仇恨满胸,却无可奈何,只有啼哭抹泪。想到自己以后无处安身,女儿家在外多有不便,为怕遭恶人侮辱,遂打扮成个乞丐模样,四处沿街讨饭,一心到贾家查找宝黛下落。


    这日辗转来到荣府门口,却见匾额歪斜,门口冷清,不见了看门的壮汉,只有几个小孩出出进进,到园子里找些东西。湘云走入园中,因时逢秋日,花木枯零,到处都是断壁颓垣,想是经过一番争战。又到各处寻看,唯有庭轩寂寞,楼阁寥落,不见半个人影,哭了一场。又到街上打听贾家消息,都说人死家亡,一败涂地。湘云因找不到宝黛下落,心里又悲又急。正在焦虑,忽然想起贾家祖茔尚存,便踽踽独往那里一探,只见寒烟轻扬,枯蓬飘飞,梦随風万里,故人魂飞尽,不觉萦损愁肠,泪湿襟袖。


    忽在乱坟之中看见一碑,上有“林黛玉”三字,恍如隔世,摇摇晃晃,扑到碑上大哭道:“林姐姐,你怎么抛下妹妹去了,到底都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走了。”乃望天悲呼:“苍天不长眼啊,非要把人的肝肠哭断才肯作休,好人都死绝了。你也不睁开眼瞧瞧,这到底是个什么混帐天地啊!”又扑到碑上泣道:“林姐姐,我还有好多话没有说,我还有好多诗句藏在腹中,等着和你一较高低。我还想多开几回诗社,咱们姐妹们比比诗才。可如今你孤苦死去,我心中忿怨更与何人说?记得当初咱们在中秋夜联诗,恍如昨夜之事。还记得姐姐的诗句:‘冷月葬花魂’,竟成谶语,我对的一句:‘寒塘渡鹤影’,又何尝不是我如今的写照,想前儿我一人漂泊在异乡,路过一片池塘,从那芦苇丛里穿过,真真叫人心也破碎。咱们怎么都这么运蹇命薄?我是萧疏篱畔科头坐,清冷香中抱膝吟,姐姐是数去更无君傲世,千古高風说到今。我是举世无谈者,惟有姐姐系我知音。姐姐是登仙非慕庄生蝶,绕篱欹石自沉音,眼前却是衰草寒烟无限情,姐姐孤坟西風依。”越思越痛,只把枯草揉碎。湘云伴着坟茔坐到天黑,仍不肯离去。天上一轮皓月照着青枫林,湘云望月长叹,难以入眠,直到夜深才靠在石碑上睡去了。天明村鸡唱,湘云起身走在黄土垄上,眼前迷迷茫茫,不知何处才是归宿,抓了一把草叶填入口中,蹒跚着往前走去。西風掠处,烟云凄迷,浪迹天涯,萍踪无定,可叹公府千金,沦为乞丐,竟如同草芥。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第一百零二回:冷惜春甘伴青灯佛,洁妙玉泥陷瓜洲渡


    诗云:


    林噪蝉鸣渐静息,隐者不问鸾鹤心。


    虎落平阳龙潜池,風过梵铃尽悲音。


    话说薛蟠被处斩过后,薛姨妈不觉病倒,成日躺在炕上啼哭,思念儿子。宝钗也曾多次劝慰,自己倒陪着淌了不少泪。贾蓉、贾蔷几次来山庄找宝钗谈论分割贾府房地的事。宝钗道:“荣宁两府外加大观园竟占了大半条街,若是每人分得一处,也空旷的很。再说如今世道刚刚安宁,城里生意还是冷淡的很,分的这么多房子,开门面也没有人光顾。我先不去住着,你们带兄弟们随意住去吧,我怕宝兄弟回去又勾起伤心事,等再过几年他忘了旧事再搬回去不迟,那么大的地方谁住着都怕。”贾蓉道:“那我就带了弟兄们先住进去,把大观园都留给你和宝叔了。”宝钗道:“正是如此。”于是蓉、蔷带王仁、倪二、柳湘莲、卜世仁及众弟兄搬了进去。外头有赁屋的也都打了錢住进来,租金由蓉蔷收了。宝钗仍陪宝玉住在紫檀堡读书。宝玉一时读的烦了,和他吵了几句嘴,不肯再读,宝钗便软硬兼施,让他收心。宝玉不想跟他吵闹,只得暂时依了他,一时也说不尽。


    话说妙玉自那回离了贾府往东路而来,经过常熟,因与当地一个老尼姑是旧相识,就住在他庵里,此尼乃长安师傅之同门师妹,好生收拾了庵堂让他住下了,把随身所带日用物品同珍稀古玩都锁在妥当之所,因当初受师姐之托,若有日见了妙玉,定要体贴善待,妙玉一时安心住了下来。同庵的还有几个小尼姑,生性俏皮贪玩,见来了一个标致师姐,都笑呵呵去问候他,熟料妙玉为人孤僻高傲,凡俗夫庸辈皆看不上眼,只是冷冷对待诸位,把个诸尼惹出一腔忿怨,都不愿理他。


    时有当地富贵人家太太小姐来庵里敬神,听闻这里来了个气度不凡的富家小姐带发修行,都来他庵里拜访,都被他嗤之以鼻概不相见,就是某人生生硬闯入他室里看他有多么傲慢,他仍是一语不发,一时烦了,就下起逐客令来,从此,本地官宦女流皆嫌他清高,不再来探看,一时传开了。本地好多大富人家都知道这里有个出奇高傲的尼姑了。


    且说当地有诸多纨绔子弟听闻得妙玉容貌绝色,气度文采風流,都慕名而来,都被老尼姑好言劝了回去。众子弟闲了聚在一处饮乐,都口口相传妙玉的風采,议论他的出身和容貌,个个有艳羡之心。


    这日大家聚在某人大堂宴乐,又提起妙玉的人品風度,个个舔嘴咂舌,摇头晃脑,竖起拇指夸赞。忽有家奴来报,说本地最有财势的陈富豪之子陈也俊同家奴赶来赴宴,都整衣正冠出去迎接。说话间已见一个翩翩風度俊雅公子进来了,都拱手抱拳笑道:“贵客降临,不胜荣幸。”


    原来这陈也俊家大业大,亲友都是官宦之门,人品出众,德行良好,不比那些粗俗鲁莽纨绔公子,文采更是一流,多少官宦小姐都想同他攀亲,可惜此人心高气傲,暂未看中那个。待他坐好一同吃酒,有人提出每人作诗一首,都用纸誊了,拿与那庵堂里的妙玉小姐赏阅,陈也俊早听闻妙玉名号,当即兴动挥笔三首,令一小奴拿往庵堂交与妙玉小姐。


    小奴奉命赶往庵堂,被老尼姑挡住,不肯代交妙玉,家奴便把陈也俊所托的银两塞与老尼,老尼姑眉开眼笑,当下便把诗拿到内堂交与妙玉看,说是自己所作,妙玉接来细细看了,写道是:


    其一:


    兵败诏下已数年,将士不见風吹边。


    朱门零落易歌舞,清風狂放恨无限。


    中原亦存壮士心,江东尚多弟子愿。


    遗民血泪盼国复,誓灭胡虏梦未阑。


    其二:


    河山飘絮憾难灭,九州恨同耻未雪,


    故人尚节死慷慨,今士偷生泪悲嗟,


    百年心事负君诺,万里功名叹凄切。(按:“诺”字为朱笔改成)


    人生有恨生愈艰,不如弃笔赴军台。


    其三:


    欢聚南楼尽少年,跃马看花似等闲,


    酒杯探乐误一生,家山思忆已百年,


    红豆若血杜鹃啼,绿杨是梦黄莺怜,


    紫殿何处觅王侯,国亡不堪唱关山。


    妙玉看完笑道:“果然好诗,真乃佳作。”因不信系老尼姑所作,便问老尼姑实情。老尼姑笑道:“我那会做什么干湿,这是本地最有名的一个公子哥特特写了交与小姐看的。”妙玉不觉变了神色,本欲怪罪起来,但想起诗句飘逸警拔,兼自己是寄人篱下,怎可动怒,只是淡淡说道:“日后不要再带什么人的诗文了,我有些累了,要睡一会。”


    正要歪身倒下,忽听门外有人嚷道:“闲人莫要妄进!”只见小尼姑们拦着一个公子不让进门,那公子却抢先一步进来了,对妙玉鞠躬道:“鄙人特来请教小姐,学学作诗赋文。”妙玉起身一看,竟是个飘逸俊美的公子,千里挑一的容貌,心里似被撩拨了似的,呆了一下,转而又正色道:“实在无礼,妄入女堂,不可罗唣。”陈也俊还要解释什么,已被老尼姑推搡了出去。妙玉倒在庵床上静思,想起来者人品出众,文采風流,竟动了凡心,生出诸多情愫,不免有了相思之情,无奈他对世俗有鄙视排斥之心,怕落了尘世,魂神不再洁净,因决意把一腔爱欲之心又打灭了。


    那陈也俊回去也害了相思病,也顾不了许多,急忙找人就办起婚事来,命几个媒婆用八抬大轿去接妙玉,谁知又有几个多情的当地公子也请了媒婆急忙赶来说媒,妙玉获悉消息,赶忙辞别老尼姑,带了家当匆匆忙忙要离开此地避情,一时想起在瓜洲上衣师傅的另一个师妹和徒儿,便连日去往瓜洲。暂时不提。


    且说王仁在街上做个小生意,这日与人赌錢,赚了一把,一大早急忙坐马车赶往瓜州渡口的烟花巷,找娼妓寻欢。待来到渡口时,已是日照当头,只见集市上人来人往,挑夫商贩、赶集闲逛的占满了街。忽见人群中有个白发老妪带着一个十五、六的小伙儿在买布匹,看着眼熟的很,想了半天才想起是那年两次造访贾门的劉姥姥。身后跟着的定是他的孙子板儿,竟长这么高了,因不想过去和他说话,故侧着身子打他们身边走过去。


    劉姥姥此次是赶集买些家常东西,因问板儿喜欢那样,他都一并买了带回庄子里去。忽见人群里走着一个尼姑,面熟的很,好象是贾府里那个会画画的四小姐,不觉吃了一惊,心想:“看这人的面貌定是四姑娘了,怎么他做了尼姑,实在纳闷。他不是公府里的千金小姐吗,怎么落到这步田地?”越思越不解,走上前笑道:“四小姐怎么在这儿?姑奶奶和巧哥儿可好?”惜春道:“什么姑奶奶的,我不认识你。”转身要走,被劉姥姥一把抓住道:“四小姐这是怎么了,怎么好好的出了家了?”惜春不耐烦一把推开,径直走了。


    劉姥姥喊道:“四小姐怎么走的恁快,我还没有问你姑奶奶跟巧哥儿呢。”见惜春已走远了,发了一回呆。板儿过来拉他道:“姥姥怎么跟个尼姑说了恁大半天,咱们还急着赶路呢。”劉姥姥拍了他一下脑袋道:“才来没多大工夫就急着回去,早知道也不让你跟来了,还不如青儿沉住气呢!半大小伙子猴蹶似的不稳当,以后怎么娶媳妇?”板儿道:“姥姥都挑了半天了,也没见买着一点半点,急不死人。”劉姥姥知他走了有好大会了,想吃中午饭了,便把他带饭铺里去吃饭。


    且说惜春在街上化缘被几个井市无赖上前拉拉扯扯调戏,大为惊惧,匆忙逃往沿路的村子里去了。正是:


    莫罕我装聋作哑,莫怪我白眼瞪他。


    休问我乡居出身,细思量泪洒杈桠。


    画一幅怪鸟残萼,不稀你惑解图画。


    心却似虬根秃枝,情唏嘘分付梅花。


    惜春急促赶路,满眼望处却见连年征战村落空寂,人烟荒芜,听的见座座坟冢旁老妪儿童的祭祀哀哭,时时看见有跌跌撞撞的疯瘟汉子,妇人边走边哭笑呼喊:“你也杀,他也杀,老张老李去你妈!”忽然看见惜春远远走着,一个妇人奔过去哭道:“翠红,我的儿,你还活着啊,快随我回去罢!”上来一把抓住惜春袖子。


    惜春唬了一跳,尽力挣开,快步逃奔,又回到古庙里,先吃尽了钵盂里的饭菜,又跪着合掌对着青灯后的古佛念念有词道:“弟子不敢贪恋红尘,一心向佛,以前听水月庵的智能儿说过,西方有婆娑宝树,上结着一百零八个长生果。弟子求佛祖保佑,有朝修成正果,赏弟子一个长生果,弟子也好长生不死。弟子绝不贪慕人间繁华,痴情恩怨都是假,什么功名利禄、王权富贵,也赶不上世事无常,一切都是过眼烟云。”一时念的累了,就卧在古佛旁晒晒日头。不知不觉睡去,恍惚梦见西方佛祖驾着祥云前来下旨,要他听封,说他功德圆满,要封他一个仙职,司掌众仙。惜春从梦中笑醒,却见大殿空寂,冷風袭来,忙裹紧了身子,仍旧靠着古佛睡了。暂时言不到惜春。


    且说劉姥姥与板儿在饭铺吃饱喝足,又去集上买布,忽然看见那边围了一堆人,不知又看什么热闹。凑过去一看,只见一个带发修行的尼姑领两个侍女跟一伙和尚吵了起来,有个丑陋黑瘦的老和尚,看样子也有六七十岁,目光昏浊,一身糙肉粗皮,身后站着四五个年轻徒弟,正在和那尼姑拉拉扯扯。尼姑竖着眉毛喝道:“光天化日之下竟然强抢良女,造孽不浅,佛祖知道会罚你们不得超生的,来日也只变作猪狗。”老和尚道:“众位别听他蛊惑,他原是偷了我们庙里的舍利子,我们来找他讨要罢了,不是强抢良女。”劉姥姥挤过去插话道:“既是你拿了他们的东西,还给他们就是了。”尼姑道:“老人家别听他们鼓惑,他们才是贼呢,这是要把我们抢到他们那里,我们的名声都被他们玷污了。”


    劉姥姥拿不准儿,摇摇头对板儿道:“走吧,还是少管闲事的好。”拉着板儿挤出了人堆。尼姑和那两个侍女一边说一边趁着人多挤进人群不见了。老和尚气的嚷道:“别让他跑了,徒弟们快赶上去抓住!”众和尚急忙去追。尼姑和侍女满头大汗喘吁吁的躲入巷子深处,探出头见无人追来,都松了一口气道:“狗贼没有追上,咱们回庵里去吧。”三个急匆匆绕路往东去了。


    且说众和尚在各个巷子找遍了,没有见到尼姑和两个侍女,赶回庙里告诉老和尚道:“师傅,徒儿找了半天没找到人,只好回来了。”老和尚道:“先坐着喝口茶,咱们从长计议。”于是众僧拭汗端茶坐了。一僧道:“这人我认识,是东边尼姑庵里的妙玉师傅。人长的就不用说了,听人说他本是金陵官宦人家,父母俱已亡故,到渡口找了熟人住到庵里修行。”


    老和尚道:“本月张员外到咱庙里和翠儿过夜,收了他五十两银子,他还嫌多,说咱这里没有几个好看的。还说早相中一人,是个带发修行的尼姑,长的風流超凡,貌赛天仙,世上难找,为他茶饭不思,害了相思病。今儿得见此人,果然美若天女,老衲也魂不守舍了。”不觉“呵呵”一笑。


    众和尚道:“师傅把他再抓来就是,先让师傅玩几天,再让他陪陪徒弟们过个几夜。这等上品好货实是难逢,徒弟们也尝尝滋味。”老和尚道:“徒儿不懂规矩,既然师傅看中了,就只为师傅一人备着,徒儿快灭了念头吧。以后还要靠他当聚宝盆、摇錢树呢。”众徒弟都道:“师傅一把年纪了,还要霸占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娇姑娘,不让徒弟们插一脚,我们倒没什么,只怕他们几个回来也不乐意呢。”老和尚道:“他们回来又能怎样,不还是得听师傅管教。今夜咱们多派几个人到他庵里,把他抓来。看他那里有几个姿色好的,都一并抓了来。咱们这里老是那几个姑娘,生意都清淡了。”


    忽然有人推门进来道:“老秃驴原来在禅房里待着。这个货色大爷不满意,快换个好的来!”说完把一个女子往屋里一推。那女子敞着个胸道:“大爷变心了,再也不理翠儿了。”只见进来一个挺胸叠肚的货商,用手一推翠儿道:“瞧着你恶心还来不及,怎还有心思玩那个。这里没有好的,我就到红香院去找,到这里没的扫人兴致,好不丧气!”老和尚忙陪笑道:“老爷别急,今儿先将就着点儿,过两天我们寺里又添新人了,比月宫里的嫦娥还要俊,保你满意。”货商道:“老秃驴别不是骗我吧,那我过几天再来。”说完转身走了。


    老和尚气的骂道:“不知足的老货,胃口大的很,再好的也不过三两日就丢开了。”于是和众徒弟商议夜间去庵里抓人,嘀咕了好大会儿。


    话说妙玉和侍女逃回庵里,早有老尼接着,掩了庵门,仍心惊肉跳的道:“这里待不得了,明儿离了这里到别处去吧。”把《禅门日诵》念了一遍。吃了晚饭,点上香拜了菩萨,命老尼自去歇着。垂帘跏趺,坐在禅床上闭目吐纳,不觉恍惚睡去,只见宝玉满脸挂泪进来道:“妙卿何其冷漠,不顾小生一片痴心,断然离开,错过一段绝佳姻缘。如今贾门遭逢不幸,林妹妹又不懂御敌治家之道,把个园子葬送殆尽。妙卿才智世上罕有,林妹妹有不及也。若小生弃林而娶妙卿,也不至家败如此。”妙玉诧然道:“何谈家败?从何说起?”宝玉道:“妙卿日居庵堂,怎知世外之事?如今之国已不是汉人之国,竟是戎羌异族之天下了。妙卿不可再有推阻,快回来咱们联姻,莫让强贼有可乘之机。”妙玉听了不觉红了脸道:“论出身,咱们都是官宦人家,只是父亲辞官告老还乡多年,早已不在朝中任命,且已去世多年。咱们也算门当户对,只是公子已经属心与林,我岂能夺人之美?”宝玉道:“妙卿定是不好意思许配,我就找人三媒六聘把妙卿娶来可好?”妙玉又恍惚看到那边来了众媒婆扯扯拽拽要扶他上车,自己耳热心跳,遂不得主意了。正在推阻,忽然大喊着惊醒,原来却是一梦。不觉发了会呆,竟不知不觉掉下泪来。听得谯楼打了五更,身上有些寒气。


    忽听见窗外一响,觉得一股香气透入囟门,便手足麻木,不能动弹,口里也说不出话来,心中更自着急。只见几个和尚拿着口袋进来。此时妙玉心中却是明白,只不能动。和尚将妙玉抱起装入袋中,来到园后墙边,搭了软梯,爬上墙,跳出去了,又留下两个到旁边禅房里去抓那两个侍女。


    只言庵里一个女尼,他本住在静室后面,睡到天亮,披衣起来,叫了老尼预备茶水,他便往前面来看妙玉。岂知进来一看,并无半个人影,对老尼说:“这样早,他到那里去了?”走出院门一看,有一个软梯靠墙立着,急叫人起来查看,庵门仍是紧闭。那些婆子们都说:“有两个侍女也不见了,这梯子是谁搭的?”众人惊诧不已,也都着了忙,开了庵门,满园里都找了一遍,也不见踪影,都跺足哭道:“这是怎么回事,难道被贼抓去了不成?”无可奈何,都返回庵里谈论。


    且说妙玉和那两个侍女被抓到庙里,老和尚命人解开系口,将三人从袋中放出。妙玉、侍女一见屋子里站了七八个和尚,还有一个老僧,正是白天见过的强人,吓的目瞪口呆,都骂道:“恶贼休要胡来,神天老爷劈不死你们这些孽徒!”老和尚笑道:“都这时候了还强嘴,快拖禅房里教我调教调教,不听话就打嘴。”有两个徒弟把妙玉抬内室去了,另有六个和尚哈哈笑着去撕那两个侍女的衣裳。两个干干净净的女儿,竟遭淫僧侮辱。老和尚把妙玉往禅床上一扔,笑着便要侮辱,可怜妙玉骂不绝口,浑身不能动弹,被老秃驴任意掇弄了去了。


    天色刚亮,妙玉从禅床上起来,鬓发散乱,眼睛哭的红肿,起身便要往墙上撞,被老和尚一把拉住,又喊来两个徒弟进来,把他手脚捆住,放在床上。妙玉大哭不止,众和尚听的刺耳,上去一番殴打,要他停口,妙玉挨的脸肿口破,只得忍住了。老和尚独占了妙玉几天,便要他去接客,妙玉几次寻死,皆被阻止,又是几番责打,强架到后院叫张员外强行奸淫了。


    那两个侍女也被逼着接客,夜里只能偷偷啼哭。从此妙玉在庙里日日接客,渐渐有些麻木了,变的放浪形骸起来。不觉年岁渐去,老和尚终有一命呜呼之日。妙玉也年长色衰,没人肯去光顾,离开寺里,独自找了一处青灯古殿打发日子。又过去几十年,妙玉一头青丝换作白发,人将老去,忆起当初在贾府栊翠庵的日子,那是何曾的悠闲清净,不曾被世俗打扰。虽说是有些高傲孤僻,世人皆不容,但毕竟是个清洁身子,谁料到头来竟沦入風尘,过着肮脏的日子,违背了一世的心愿。再想起与宝玉的奇缘,皆因自己懦弱孤僻而错过,弄的遗憾终身。


    且不说妙玉一生舛错,只说宝玉在紫檀堡住着,与宝钗志趣不投,几次三番争吵。这日又为了贾蓉、贾蔷、王仁、卜世仁等住进贾府生起气来道:“咱们家都是毁在他们手里,怎么你还把他们往山庄上引,跟他们谈天论地?这不,他们又霸占了咱家园子,都住了进来。他们不是好人,快把他们赶出园子吧。”宝钗道:“我只知道咱家是赵姨娘祸害的,又与他们何干?我看你是误会了,他们可能是进园子去把强盗赶走,是帮了咱们的忙了,不可乱说。”宝玉道:“他们也是强盗,你不必混我,我知道。”宝钗道:“就算他们是强盗,可那都是陈年的事了。如今他们不敢把咱们怎么样,园子又空成那样,他们能住多大空儿,让他们住去吧。蓉蔷兄弟也是咱家的子弟,更没有理由赶他们走了。要是再得罪起他们来,咱们那有势力去跟他们争斗,还是忍回来的妙。”


    宝玉道:“虽说如此,到底心里憋屈。”宝钗道:“你不想理他们就不用理,只管好自己就够了。”只见袭人红着眼圈进来,探个头又出去了。宝钗见了纳闷,出来笑道:“好好的又哭什么?”袭人拉他到自己屋里道:“我如今也不知怎么是好了,他这几日在外过夜,也不回来。我派人过去跟踪,他竟是和几个后生在城外胡混。他这毛病竟是改不了了。”宝钗愕然道:“竟有此事?你也不用和他吵,好言劝着点儿,也许就回转心意了。”袭人道:“那里这么容易,只怕以后他要离了我,去寻好的,我岂不成了嫠妇了。”宝钗道:“这倒未必,以后再说,还有我帮着你呢。”袭人道:“宝二奶奶定要帮着我才好。”说完又掉下泪来。


    宝钗因要看母亲的药熬好没有,先去茶房里去了。袭人擦着泪去拿针线,忽见蒋玉菡掀帘子进来,不觉嗔道:“这几日也不回来,敢是找到相好的了。”玉菡上来抱着肩膀笑道:“娘子休要怪罪,以后再不出去就是了。”袭人道:“你这话我听了也有一百遍了,怎么还是不改?”玉菡道:“这算什么,男人有个三妻四妾也是正理,怎么我就不能出去找了?”袭人道:“你找的都是些什么,成个什么样子。”玉菡听出音来,脸上红晕着有羞惭之色道:“大家逢场作戏,又有什么大不了的,娘子怕个什么?”袭人道:“这要说出去,官人的颜面还要不要了?”玉菡听了不顺耳,不觉动气道:“娘子管的太宽了,叫我为难的很。若是忍的住,谁还能不忍,这都是没法子的事。”袭人道:“从今你不许出去再厮混,要不咱们就生分。”玉菡道:“生分就生分,又怕谁来!”转身就要出去,口里说道:“家里不好蹲,我到外头住去。”袭人听了,哭闹了起来道:“你要是再出去,就别再回来。”


    宝钗从那边过来笑道:“兄弟这是往那里去?”玉菡道:“这是我们夫妻家生气,外人别管。”宝钗道:“兄弟有话慢慢说,没有完不了的事。”玉菡那里听他的,一抬脚出去了。


    袭人哭着去追道:“你给我回来!你走了我也不活着了!”怎奈玉菡头也不回走远了。


    袭人哭的泪天泪地,被宝钗劝回房去。蒋玉菡在外又和几个娈童厮混了几天回来,喝的醉醺醺的道:“娘子,我回来了。”袭人用身子顶着门儿不开。蒋玉菡敲着门道:“我以后真的改了,快开门吧。”袭人只得开门,也不吭一声儿,噘着嘴歪在炕上倒头睡着。蒋玉菡脱了外衣也不言一声,两个干睡了一夜。天一明,蒋玉菡觉的不好意思,主动向他道了歉,求他谅解,袭人知他素习如此,再不好改的,只得忍着,凑合着过了,就不再管他的事了。蒋玉菡果然收敛了几日,不再出去。


    且说宝钗要莺儿下山买些针线,给他些银两,又怕莺儿偷偷克扣了去买吃的,就要陪着莺儿同去,临走又嘱咐着宝玉把四书章节背熟,就同莺儿下山了。宝玉见他走了,把书一掷,躺炕上打盹儿。


    且说宝钗同莺儿买回些家常用物,见街上热闹异常,又是一派清明安祥气象。莺儿道:“从此可以安宁度日了,不再打打抢抢了。”宝钗不觉点点头,又催着他快点上山,怕宝玉功课又荒疏了。两个赶回紫檀堡,莺儿去自己房里待着。宝钗进自己屋里来,刚掀了帘子就见炕上两个人紧抱着翻滚,竟是宝玉和蒋玉菡,不觉怔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因87回发重复,导致86回发丢了,下面补发86回,望朋友们见谅!


  第八十六回:挑正庶風月断佳偶,祭祖祠清明泣远嫁


    诗云:


    铁骑戍边护池潢,旗画委地见仓皇。


    谁谓裙钗不解兵,汉月曾经照流黄。


    话说贾政、宝玉听林之孝家的说妙玉已经走了,顿感意外,都呆住了。林之孝家的问贾政意否派人去找。贾政叹道:“不必了,强求也是无益。让他去罢,不然倒象是咱逼他似的,反为不妥。”因令宝玉仍回去读书,日后再提。宝玉答应一声去了。


    岂料近几年大旱不雨,蝗灾肆虐。因之东北距之海路三千里有一蛮夷岛国,人称“玉户岛”某屡屡滋事侵犯海疆,意图不良。坎方有戎羌入侵,坤方有流寇作反。更有坎方痘疹等瘴疫流传,平民死亡愈万。贾赦被派往坤方听令,贾政等皆被圣上召集前往海疆监督防御工事。平安州亦有流贼造反,节度使命贾琏前去应奉公事,一连数月未归。


    不觉冬去春来,展眼又是春日二月。赵姨娘见王夫人病故后,贾政无心要他当家,有事也只找周姨娘、凤姐等,不觉动了气,趁贾政不在家,便要兴風作浪,却被邢夫人、凤姐等弹压了下去。赵姨娘不免怀恨在心,时时在下人跟前道邢夫人、凤姐的不是。那些下人因往日被凤姐管的严了,都有些怀怨,故都和赵姨娘串通一气,意图滋事。


    这日赵姨娘因月錢减了一半正和几个媳妇婆子埋怨,忽听丫鬟说这园子初盖时总管赖大、来升等贪了不少银錢,便去找邢夫人告状。邢夫人正在家中安坐,忽见赵姨娘领一干媳妇婆子赶来,说总管赖大自己家的园子气派奢华的很,定是私吞了不少赃银,要邢夫人查查。又道宁府的总管来升及俞禄张财家的都私设了小金库,连赵嬷嬷的两个儿子赵天梁、赵天栋都动了盖园子的錢,要邢夫人再查查府里帐目。


    邢夫人听罢,沉思片刻才道:“好了,我已知晓了,你们先回去罢,日后会查。”赵姨娘道:“何必又待日后,何不立等就查?太太指示我们去查,我们腿跑勤点几日就可查个一清二楚。”邢夫人怪道:“急什么,你们别得意,你们做的事就干干净净,谁信?这会子催着去查,不过是混人耳目罢了。都会查明白的,琏二媳妇也未必脱得了干系。都走罢,一进门就大呼小喝的,还把不把主子放在眼里!”


    赵姨娘还要说,被两个婆子暗暗从后面拉了拉衣角,才不吱声了。赵姨娘一干人走后,邢夫人对嫣红、翠云笑道:“说归说,真要查起来,牵一动万,这家里有几个没有干系的?得罪人还是轻的,只怕要抓起来,家里都要抓完了,那还了得?日后他们再来闹,就说在查着呢。不过拿一个作筏子堵住他们的嘴罢了。琏二媳妇以往得罪的人多,只把他查清楚了。那些下人遂了心,必拍手称快,别人的事或许管都不管了呢。”嫣红、翠云都答应了不语。


    且说赵姨娘领一干媳妇婆子往园子里来,恰见贾菖、贾菱拎着几包药走着,便招手笑道:“你们两个猴儿不好生在茶房里管事,跑到园子里来干什么?”贾菖笑道:“各位大娘往那里去?咱们是替林姑娘到街上包了几两紫菀、款冬。林姑娘的咳疾越发重了。”赵姨娘笑道:“你俩又该趁势扣些银子中饱私囊了。”贾菖、贾菱本是族中贫寒人家子弟,最怕被人轻鄙,听赵姨娘如此说,不觉脸上羞惭,都笑道:“姨奶奶饶了我罢,说话也忒刺心了。凭我兄弟俩多大胆,也不敢随意营私。”说着低头匆忙走了。


    赵姨娘等都大笑道:“一句话说的脸憋的通红,顽笑话也当真。”贾菖、贾菱撇撇嘴也不搭言,恰见前面有个逗蜂轩,两个进去歇歇脚。贾菖冷笑道:“他不过是个姨娘,说话就恁不客气,跟“缺百眼子”一个德性。几天家里都没有酒吃了,月錢减了不说,还延迟了时日,这日子没法子过了。”贾菱道:“兄弟所言极是,上回咱们赌输的錢还没翻回本来,借的重利债债主已多次催上门了,可怎么是好?”贾菖左右看看无人,小声道:“今晚趁大家都关门闭户了,咱翻墙到怡红院摸点值錢的东西如何,再不想法子弄錢还债,他们都要催命了。”两个因偷偷商议起来。


    天色一黑,两个就东游西逛,不肯家去,眼见着到了亥时,众人都睡着了,两个先是到各个院子翻找东西,又翻墙到怡红院偷东西,直摸到宝玉屋子里,蹭到炕头边,把枕头下一个东西摸走了,也未细看,又摸了些别的东西就逃了。


    话说宝玉天亮起来漱洗吃了饭就要往学堂里去,麝月往他枕下一摸,却没有摸到通灵玉,唬的满身冷汗,着急道:“皇天菩萨小祖宗,你到底把玉弄到那里去了?”宝玉道:“不是在枕头下吗?”麝月又东翻西找一番,那里找的到?登时急的大哭。宝玉道:“不知是不是昨晚丢在园子里了,还是到外头找找看,问问各房的人有没有看到过。”麝月依言分路各处追问,却是人人不晓,个个惊疑。


    麝月回来只是干哭,宝玉也吓怔了,找是没处找,回又不敢回,正在发呆,只见各处知道丢玉的都来了。探春叫把园门关上,先命个老婆子带着两个丫头,再往各处去寻探,一面又叫人在宝玉屋里四处翻箱倒柜,找了个遍,皆是空无所获。李纨、平儿、黛玉也赶来了,都道:“不止此一处,那边也有人报说夜里失了盗,一些珠宝簪环俱不见了。”平儿又问昨晚都有谁往这边来过,探春出去问丫头们,黛玉、平儿、李纨在屋里候着,忽听外面有人乱嚷:“你们丢了东西自己不找,怎么叫人背地里拷问环儿。我把环儿带了来,索性交给你们这一起上水的,该杀该剐,随你们罢,得了什么不来问我,丢了东西就来问我!咱们都是生来做贼的吗?”只见赵姨娘、贾环推搡着探春骂骂咧咧进来了,探春忙笑着解劝。


    赵姨娘大哭着对平儿道:“他的玉在他身上,看见看不见该问他,怎么问我,宝玉人尊贵,戴个物件也是尊贵的,难不成我们环儿连他屋里的猫儿狗儿都不如,就配做贼了?”贾环也对探春瞪着眼哭道:“人家丢了东西,你怎么找我来查问,我是犯过案的贼么?”探春赔笑着赵姨娘道:“姨娘这话太多心了,不止环兄弟要问,昨儿到这里来的人都要盘问。”赵姨娘一边解衣服一边道:“姑娘如今是主子身份,我不敢不依,若再不信,就把我身上也搜一遍。”平儿、李纨急忙替他系上,好言把他母子劝出去了。


    这里宝玉倒急了,说道:“都是这劳什子闹事,我也不要他了。你们也不用闹了。环儿一去,必是嚷得满院里都知道了,这可不是闹事了么。”众人更加焦虑,知道此事掩饰不了,只得商议着定了话,好去回贾政。宝玉道:“你们竟也不用商议,只说我砸了就完了。”平儿道:“我的爷,你说得倒轻巧,上头要问为什么砸的,他们也是个死啊。倘或要起砸破的碴儿来,又怎么交代呢?”平儿觉此事重大,回去禀明了凤姐,问如何处置。凤姐也慌了道:“快去叫林之孝家的带人到各府里盘查。”平儿答应着去了。


    这里李纨等纷纷议论,又传唤看园子的一干人来,叫把园门锁上,再传林之孝家的来,悄悄儿的告诉了他,叫他吩咐前后门上,三天之内,不论男女下人,凡是从里头可以走动的,要出门时一概不许放出,只说里头丢了东西,待这件东西有了着落,才可放人出去。林之孝家的答应着去办了。


    且说李纨等在宝玉屋里议论到晌午,都散去了。宝玉因有上次丢玉时张道士送的护身符,故并(未)现异常,仍被督促着上学去了。黛玉心急,仍在怡红院未去,坐着等消息。


    过了半日功夫,只见林之孝家的和几个婆子推着两个人进来,黛玉抬眼一看,原来是贾菖、贾菱,专在茶房煎药供茶的。林之孝家的道:“查了半天,原来东西就是他们两个偷的,宝二爷的玉也交出来了,姑娘看看怎么处置。”黛玉冷笑道:“既然是贼,就押送到官府里去。”一语未了,进来两个女人,乃是菖、菱二人之母,都跪下向黛玉求情道:“看在他俩为林姑娘煎药的份上,就饶了他们这回罢,他们也是穷疯了,我这个做娘的回去一定好好教导他们,保证他们下次再不敢了。”黛玉仍执意要送官府,林之孝家的也陪着求情。


    贾菖、贾菱哭着说家道艰难,才做了如此蠢事,黛玉思量半晌,便未将他们送与官府,仍叫小厮把二人打了几十大板。贾菖、贾菱因此对黛玉生恨,后多人求情,说可怜他们家没有进益,别处又不好谋差使,仍叫二人到茶房煎药。黛玉念二人亦属贾府宗族子弟,不敢妄自发送,遂留下二人仍在茶房应差。


    这日赵姨娘往园子里来,忽见茗烟在和扫红、锄药、伴鹤在争什么顽物,便过去问道:“这几个猴崽子敢是偷了什么,在分赃不成?”茗烟四个都笑道:“那有的事,大老爷老爷已回来了,带回来不少顽意,我们四个分分罢了。”赵姨娘诧异道:“老爷回来了?我们怎么不知道?”因来到贾政书房,恰见贾政歪在椅子上闭目养神,面容枯衰,鬓发花白,比往昔更苍老憔悴了些,便笑道:“给老爷请安。”贾政皱眉发躁摆摆手道:“你出去罢,我烦着呢,有事找大太太去。”赵姨娘知趣出去了。


    不一会儿,贾琏贾珍进来。贾政请他们坐了,说了些在海疆的事情,竟老泪纵横哭了起来。贾琏贾珍慌了,忙发语解劝。贾政慨叹国事舛乱,贾琏贾珍也止不住掉泪。因见贾政有些乏了,朦胧似要睡去,忙叫来丫头扶贾政安歇,一时小丫头进来服侍不提。


    贾琏回至房中,只见小丫头进来对他道:“方才官媒婆朱大娘来了。我回了他奶奶昨儿没睡好,在里面睡着。他往大太太那里去了。”凤姐迎出来道:“那朱嫂子腿也快跑断了,说有什么戚大人家的来和咱们联姻,这两日天天弄个帖子跑来跑去的。”平儿过来为贾琏脱了外衣,见他面上似有泪痕,因好奇歪着头瞧了半天。


    凤姐笑道:“你不认得他?要不趴脸上仔细瞧瞧。”平儿笑道:“二爷这是受了谁的气了,淌眼抹泪的!”凤姐闻言惊讶道:“哦?我倒要瞧瞧!”起身凑近了瞧。贾琏道:“刚从老爷那儿过来,听他讲的打败仗的事心里受不住就掉了泪。”平儿、凤姐都敛住笑道:“我们也听说了,怎么会败成那样!朝廷多派些兵不就成了。”贾琏道:“朝廷也不好办,有好几路子人马来侵。又有瘴疫,又有旱灾,又有蝗灾,都忙的焦头烂额了!”凤姐道:“但凡我是个男人,就带兵打他娘的贼寇。老娘可不是谁想欺负就欺负的。”贾琏笑道:“不是男人也可以带兵啊,过去有个战死的林四娘不就是女儿身吗?”凤姐道:“那也得朝廷任用我啊!”于是笑着收住话头又谈起求亲的事来。


    贾琏道:“戚将军那日来咱家谒拜,曾见过三妹妹,就留了心,回去跟他的公子一说,要替儿子求娶三妹妹,派人拿来庚帖求娶,大太太、大老爷、二老爷也同意他们的亲事了,只是才开个头,还没有议定。戚公子听说探春品貌雅俊,早亟不可待要来偷偷探望,你帮着看看去。明儿戚公子来咱家做客,也是偷偷看看三妹妹的意思,到时你把三妹妹叫出来,同他见个面。”凤姐笑道:“不用你操心了,探丫头的事我自有主张。”一时丫头端上饭来都洗了手吃饭,不在话下。


    凤姐吃罢中饭赶往秋爽斋来看望探春,先与他说了些家常话,又提起宫中的事来。再及谈至海疆战事,探春止不住伤心,愤而掉下泪来道:“太惨了,与海寇打了也有几个月了,死的人都堆成了山,没有粮食,就吃死去的人。末了城里将士平民只剩几百人,却无一兵投降,都殉国了。咱们的将士也没有软骨头的,还有个神威将军被俘了也决不求饶,宁可绝食自杀。可咱们竟还是一败涂地!”不觉放声大哭。凤姐怕他伤心过度,忙劝住了,又说起戚建辉公子明日来家做客,要他去见见。


    探春知道戚公子是为他所来道:“天下不宁,我却耽于儿女私情,不能为朝廷分忧,实在惭愧。”凤姐道:“打仗的事自有操心的人,不用咱们多虑。女孩儿家迟早要出门子,三妹妹也是个明白事理的人,不用我教都该知道怎么做了。”探春道:“明儿我自去和他见面,你不用多虑。四妹妹的亲事怎么办,可有人提?”凤姐道:“他固执的很,谁提他跟谁恼!别管他了,自有老爷去找他。”说着又叫侍(按:末回“情榜”中为“待书”,故此几处过录本为“侍书”存疑,以括号表明“情榜”中“待”字)书、翠墨到他那里领几件新衣裳,叫探春明儿穿了这个去见戚公子。侍(待)书、翠墨笑着去了。凤姐也告辞走了,探春送出门外。


    次日一早,侍(待)书起来服侍,见探春已起来要往外走,忙问:“姑娘去那里?”探春道:“我出去走走。”因信步往园子里来。却见园中起了一层薄雾,晨風起处露湿芳草,林间鸟语鸣唱,杨柳款款摇摆,晓来谁绣芳园丽?原是春風意。


    探春站在杏花树下,看那花儿开的正艳,摘了一朵放在鼻尖嗅嗅。忽见凤姐远远走来,便知是来找自己的,怕凤姐笑他起的早,沉不住气,忙穿花度柳抄近路回秋爽斋了。


    凤姐来到秋爽斋,帮探春梳理打扮,又给他穿上新衣裳,拿了铜镜给他照着,探春羞红了脸道:“丑死了,姐姐快拿开罢,别照了。”凤姐道:“这还叫丑?只怕是百里也挑不出一个来,上那里再去找这么俊的小姐去?又会作诗,又会理家,谁娶了谁有福气!”探春听罢羞得连声止住。侍(待)书、翠墨都笑道:“姑娘一向严厉的很,从来没见过我们小姐也会害臊。”探春道:“这两个丫头敢是外头来的,想作反了,敢笑话起主子来了。”因伸手要去打他两个,侍(待)书、翠墨左右躲闪,笑个不住。


    梳理完毕,因不知戚建辉公子多时来,凤姐便陪探春候着。又过了半个时辰,丰儿过来告诉道:“二爷要我带个话,说家里来客了,要二奶奶回去,还要三姑娘也跟着去。”凤姐道:“我还以为不来了呢,架子真够大的。”因陪着探春往宁府里来。一路上探春羞的掩面要退回去,被凤姐笑着硬架着胳膊过来了,到了园中,却见众人端坐着等候。


    探春被凤姐扶着一步走不了几寸,慢慢走到桌边坐了,同几个婆子凑成一桌。凤姐见戚建辉没有来,起身交代了几句,就往这边来找贾琏一径来家。刚至院门,就听见屋内有谈笑声,却是贾琏的声音。


    挪进屋来,抬眼轻轻一瞧,只见贾琏和一个公子正站着评议墙上的一幅烟雨画。那公子锦衣纨衫,容貌風流俊朗,体格魁伟潇洒,一身英气,满脸自得。


    凤姐笑道:“琏二爷,酒席备办好了,戚公子请入席罢。”贾琏戚建辉会意,同凤姐走了出去。待大家坐定了,贾琏笑请诸位启箸开饮。戚建辉左右打量,贾琏悄悄指与他看。这边凤姐也悄拉探春衣襟。二人四目相对,都有些羞惭,戚建辉见探春风流俊逸人材不俗,心中暗喜,探春只是羞惭不语,低下头去。


    戚建辉一时高兴,不免多饮了几杯,见探春与凤姐起身走了,也起身装作洗手要走,贾琏拉他不住,只得罢了。


    且说凤姐一路询问探春,在会芳园叮嘱侍书好生送姑娘回去,自己要回宴席陪客。探春、侍书走的累了,看见前面有个小花园,里面有个亭子,二人进去歇着。约莫一顿饭工夫,二人走进花丛。


    只见春色无边,花开正红,仙降绯雾化桃林,蝶舞绿海香風羡新侣。更喜僻坡有绮丽,却见幽经遍旖旎,赤橙黄绿全用尽,不画春色一点奇。


    忽然那边杏树下站着一公子,不是别人,正是戚建辉。探春羞怯转身走了,戚建辉远远看他走远,一脸欣悦。


    凤姐、贾琏久等不见,一路来找戚建辉,看见探春避他走了,戚建辉慢慢移步往探春一方去了,都相视而笑。


    忽见赵姨娘从那边来了。凤姐皱眉道:“他又来做甚,成日胡说八道的。见了他闺女,不知又要说什么掉底子的话,坏了好事。”因迎头赶上道:“你闺女往那边去了。你别跟着去了,就在这静候罢。”赵姨娘道:“我这个丫头在家忒瞧不起我。我还算是个娘,姑娘是要高飞的人了,我养了他一场,想瞧瞧姑爷都不成?竟比他的丫头还不济了?”凤姐仍挡着不让过去。赵姨娘恼了,道:“怪了,我又不是虎狼,不过是去看看,怎么就不行了?”说着硬是闪开凤姐往那边去了。


    凤姐贾琏见他远远的看不见了,只得返回房中。因吃了中饭,不知那边怎样,便派平儿过去问一问。平儿去了多时回来道:“真真是个败门星!赵姨娘这个混帐婆子多嘴犯舌的,戚公子已经回去了,说三姑娘是妾生女儿,门不当户不对,已经走了。”凤姐听了不觉气的怔住了,骂道:“人家都盼自己家旺业旺,儿女有个好结果。他却时时生事,搅的家宅不宁,连自己女儿的好姻缘都给胡沁乱嚼倒腾坏了!我这就去他那里,看我不骂死他。”平儿忙劝道:“奶奶别和他一般见识。何必得罪小人,弄得白吵一场,也是无益。”凤姐又问探春怎样,平儿道:“三姑娘委屈的什么似的,坐在屋里只是哭。”


    凤姐起身要去看看,贾琏进来道:“我也听见了,也不全怪赵姨娘。戚公子自己挑挑拣拣的,再者这事早晚也得说破。戚公子也是个傻子,探丫头论才貌论能力不让须眉,他是打错算盘了,以后我看他还上那里找更好的去。”凤姐道:“怎么人人一提是小老婆生的,就觉得好象龌龊了一大截子?唉,不提也罢,怪只怪探丫头投错了胎,生不逢时。”说着自去秋爽斋安慰探春不提。


    且说贾政在家歇息,因海疆战败堵心塞喉,一应大小事务一概懒的过问,都交与邢夫人和凤姐、周姨娘去打理,自己只是躺着唉声叹气,大门也不迈出一步。宝玉亦从别处获知朝廷与海贼打仗大败,似被人抽去七魂八魄一般,成日只落泪叹个不住。


    麝月劝他看书,他却瞪着眼把书一扔道:“那还有心思看这些混帐书本,外面都乱的快到了末世了,朝廷失守惊慌无措,日后还不知怎样呢,只怕不妙。”说罢痛哭不已。麝月半晌不语,叹气道:“日后会怎样,也未可知,我也不劝你了,二爷留神点,别让老爷撞见了,时时也摆个样子。”说着忙别的去了。


    却说林黛玉因见宝玉心烦意乱,总不出门,也不思着在一处说说话,这日饭后看了些诗词,自觉无趣,便往怡红院去看看宝玉,只见麝月在回廊上搭衣裳,听见房内有叹息声,又见麝月道:“都在里面呢,来了好几个。”黛玉进去一看,原来李宫裁、平儿、鸳鸯、探春都在这里。一见他进来都道:“林姑娘从那里来?”林黛玉笑道:“怎么都愁眉不展的。”宝玉含泪道:“妹妹竟不知道,出大事情了。”黛玉道:“又打败了吗?”宝玉泣道:“可不是,圣上打不过人家就派人说情,说只要与海寇联了姻,就是亲戚了,仗保准打不起来了。”平儿道:“圣上竟出如此下策,要南安郡王的女儿和亲。南安郡王比咱有势力,怕自己女儿嫁到那里吃苦,就要到咱家找人顶替。”黛玉道:“这就奇了,咱家又不是他家,怎么可以顶替?”李纨道:“南安太妃刚刚来了,说要认三姑娘为干女儿,替他闺女和亲。”黛玉听了不觉惊道:“竟有此理!”宝玉只趴在桌子上大哭。李纨、平儿忙劝个不住。


    探春低头半日才抬头道:“不依也不能,只能顺着他们。”说完泪早已淌下来。黛玉道:“圣上也太没个筹算了,叫人欺负到家门口,尚要和颜悦色讨好他们和亲,竟是昏暧不明了!”探春忙握住他的口道:“快别说了,这话不好听,仔细外头听见。”黛玉低了头不言语了。


    正说着,只见邢夫人的丫头进来道:“大太太叫三姑娘去他那里。我找了半天原来都在这里。”探春闻言起身道:“各位先坐着,我去去就来。”众人看他去了又都回来坐着。


    探春来到邢夫人处,见来了不少宫里的人都在外面候着,便低头不语进了房间。只见南安太妃一边端杯子吃茶一边同邢夫人、贾赦、贾政叙着。一转头见探春进来了,忙过来拉住手道:“好闺女,越发出挑了,快坐干娘这儿。”探春陪笑着坐他旁边,被他挽着肩膀,说亲道热的。


    林之孝赖大家的带领众媳妇都在门外请外面的人到那边吃饭。周瑞家的带领几个丫鬟从围屏后面出来上菜上酒。贾赦、贾政忙笑着要南安太妃举筷。南安太妃夹了菜往探春嘴里喂,探春笑着推让。南安太妃因问宝玉、黛玉、李纨等怎么不来,贾政笑道:“他们都吃过了。”南安太妃便没再多问。吃了饭,南安太妃在园中略逛了逛。


    邢夫人、贾赦、贾政、探春一路陪着。南安太妃道:“实在仓促的很!这两日别让探春四处走了。明天会来人给探春打扮一天,后天便是启程之日。由水路直接送往海疆那边就行了。”邢夫人、贾赦、贾政都答应着。南安太妃说身上不快,贾政等忙安排丫鬟服侍他往嘉荫堂去歇息了。探春回到秋爽斋,见围了一屋子的人,因知道从此不能见了,这两日众人都聚着陪他。探春忍悲陪大家说笑了一天,晚上也不想睡,又和凤姐、黛玉、宝玉、李纨、平儿等吃酒聊到半夜才散了。天一明就有宫里的侍女来给探春穿衣打扮,外人不得擅入。


    清明那天一早,天阴沉沉的,下了一阵雾雨,又止住了,园子里诸人都有郁结之感。淑景轻暖,寒烟淡荡,几处院落嫣红、翠云等钗环绿杨高挂荡秋千。几处隆儿、庆儿、彩哥儿踢蹴鞠、斗卵,各宗族子弟备办香烛、祭物、金钱冥纸、骑宝马、乘香车、踏芳径、众奴仆抬着祭物、食盒、风尘仆仆,一行人浩浩荡荡往白杨村贾家祖坟而去。只见那郊原野旷男女拥集,车马喧阗,仕女游人踏青不断。几处新烟纸钱飞,春草青青、古墓垒垒、贾赦、贾政率众人牵衣跪拜、酹者、哭者不绝于耳。林之孝、来旺儿提锄除草添土,贾琏以纸钱置坟头,哭声大作,祭罢徒步返之。另有外戚邢德全等列坐食而尽醉,不肯回去。至家,贾赦贾政贾琏进入祖祠拜祖宗灵位,虔诚泣语,不可尽述。


    探春独自在屋里吃闷酒。虽有侍女劝解,都被他推开了,又道:“不醉不能启程。”侍女只得依他。探春不觉喝醉。


    宝玉来看过一回,探春要他把以往大家做的诗词都抄录下来,他一并带着留个念想。宝玉拭泪收集了与他。探春捧着稿子道:“将来我在异邦想大家时就看看这些。”说罢又忍不住哭了。宝玉经众人再四劝慰,含泪回去了。


    探春穿着新娘装要逛逛园子道:“以后恐没机会再逛了,还想顺道再去祠堂祭拜一番。”南安太妃因见过了中午才有人来,因准他去了。贾赦、贾政、贾珍、贾琏刚祭祀了祖宗祠堂,见探春一身嫁衣进去了,忙命奴才在外候着。


    探春一进祠堂,看见祖宗的牌位,兼有贾母、王夫人在内,不觉放声大哭,又扑在贾母灵位上道:“老太太,孙女来看你了。孙女不才,不能复兴家业,自己还要远嫁他乡,难有回乡之日。如今这里没人,我也斗胆说一句,咱这一家子都被那些不孝子孙败坏了。他们成日只知斗鸡走狗,奢侈浮华,把家里都折腾穷尽了。我是做孙女的,又不能去劝,只能苦在心里。如今老天不开眼,连草根子都快吃尽了,圣上也被人欺负到头上来了。天灾重重,争战不休。那些昏庸之辈只晓得陪着笑颜和亲,把个家国都败了。”


    说完哭的更凶了,又扑到王夫人牌位上泣道:“太太,你走的太早了!日后这园子怕就是那些狗彘之徒的天下了,真令人痛惜。”正哭着,外面进来几个侍女把他请出去了道:“姑娘别哭坏了身子。”


    探春便往园子里来。只见有两个儿童在台阶上放風筝,不禁苦笑道:“放的好,風筝断了就一去不回了,放風筝,放纷争,風筝是放走了,可纷争却怎么总是没有穷尽呢?”不觉已泪如滂沱。探春还要喝酒,远远看见一个房舍挑着一个杏帘,便磕磕撞撞走着,口中念道:“古人写的好啊,‘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正念着,恰见路旁真有一群儿童,便问他们那里有卖酒的。那些儿童因听人说今日园子里热闹,都出来顽,见探春打扮的花枝招展,喝的东倒西歪,都拍手笑道:“这里有个新嫁娘喝醉了,都来看啊!”说着都上来把探春围在中间。


    探春推开群童,往稻香村去了。李纨迎了出来,将他接住又送这边来。过了中午,宫里来人把探春接到渡口,江上停着一艘大船。船上乘满了宫女奴才,贾家倾巢而出为探春送行,个个面上有悲伤之色。探春见父亲哭的站立不稳,由宝玉扶着,怕他哭伤了身体,忙劝父亲保重,又道:“父亲不必伤悲,自古以来做官的都是命运无常,穷通皆有前定,非人力而为,分离聚散皆是缘分,还是看淡些好。”赵姨娘也哭着上去送行道:“闺女,虽说咱们母子平素情薄,可你这一走,为娘怎能不伤心。”探春道:“母亲别哭,这都是我们今生无缘,从此我们天各一方,请多多保重!”因向众人挥手踏上大船。贾家俱哭做一团,侍(待)书想到往日情景,早哭的晕倒在地。翠墨将他扶起。宝玉流泪望着大船怒着要上前评理,凤姐见了,忙上去拉住了。探春望着茫茫大海,想到此一去有三千路途,風風雨雨必是颠簸辛苦,更兼骨肉家园从此抛开不见,坐在船上不住哭泣。船越发行远了,贾家一门犹站在岸上目送,个个心如刀搅。


    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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