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鑫的剧场性行为祭坛
苍鑫的 “城市疗愈”项目,自2022年5月22日傍晚7点33分在大浦当代艺术馆开幕后,分五个单元依次展开。我想聊聊我参加过的“身体祭坛”第三回“动物祭坛”和第五回“牙齿祭坛”。每一次驱车来到散布在城市不同角落的行为现场,作为志愿者的我怀着期待,朝向苍鑫即将打开的祭坛展演。原本计划在大浦当代艺术馆做的“身体祭坛”系列,因首次现场的“轰动”效应,引发街道社区等管理部门的现场告诫,为避免行为现场不被过多干涉,策展人和艺术馆决定将这些祭坛分散到城市的不同空间中完成。偶然的意外,却促使项目与更广泛的差异性城市空间发生关联,为行为祭坛带来更多偶发而不可预料的因素。
动物祭坛的现场位于城北郫都区的紫空间。借助高德地图我找到侧身于杂沓的物流区和工业孵化园中的紫空间。穿过一条林盘小径,我看到摇曳的竹影掩映着一幢两层楼高的灰色水泥立面建筑。紫空间临河而建,河岸边有农舍、玉米地,在河岸和仓库之间辟有平坦的开阔地带,已经布置了一个呈四方形齐腰高的金属架,像个中空的戏台。金属架的每一边依序间隔地安放着许多木质砧板,每个砧板上配有定制的菜刀-斧子,比家用的菜刀更大,外形接近斧子。刀斧的金属面和砧板上都镌刻着一些时下套语,看来这是一柄有符号意义的菜刀。金属架内的空地,沿四方设置了火架,内置黑炭,中央则置放四盆开花的曼陀罗树,花树旁有一个烧烤架子……
应邀的人们陆续到来,我们交谈、到河岸边拍照,初夏的傍晚,风吹过草地、竹林和玉米地,河水静静地流淌,一切看起来是那么闲逸清和,除了金属架前四个挤满鸽子的鸟笼,透露出隐隐的不安。7点33分,这是苍鑫选择的充满暗示和隐喻意味的时刻,日光由明渐暗,音乐人王啸的电吉他声猛然低吼,在呜咽的乐音里,苍鑫穿着黑衣躺在担架上,被抬到金属架中央空地,33个身着黑衣和黑色围裙的志愿者依次走入场中,来到各自的砧板前站定。白衣的志愿者将事先洗净的硕大的牛心一一放在砧板上,我闻到腥味。来不及思索,我们黑衣志愿者按要求,需要将牛心尽量切成小块。环视所有志愿者,都在认真机械地完成切割任务。锋利的、瘆人的刀切入牛心,我想快点切完离开。然而,低沉翻滚的电吉他吼声和渐次点燃的火堆,将我从毫无防备的切割行为中惊醒,这和日常的点火切肉全然不同,刻字的砧板、菜刀、黑色围裙上的图符、低垂的曼陀罗花,音乐、火光、夜色和着黑衣的苍鑫,都在提醒我,这是一次神秘而庄严的祭祀。
志愿者开始陆续敲击牛骨,粗重的敲击声和溅起的白骨,散落在坛场中,火焰把整个“祭坛”映照得怪异而荒诞。音乐依然沉重,我看见鸽笼被打开,几十只鸽子在荒诞的夜色中哗啦啦飞走或逃离。苍鑫扮演黑暗祭司,他搅起了沉重暗黑的祭祀,与傍晚时分的日常情境迥然相异,祭祀仪式让看似宁和的日常空间,瞬时演变成一个剧场性舞台——“动物祭坛”,让参与者从日常状态和感知中转身,进入到剧场性情境。四围,火焰的舌头舔舐着夜晚,似乎将有形可见的日常物卷入到隐形的灵氛中。切割后的牛心被送到祭台——烤架上,苍鑫用竹签一一戳牛心的切片,然后进行烧烤。志愿者按艺术家或祭司的要求切割牛心,敲断牛骨,像所有的烧烤行为,然而祭祀的坛场制造出新结构,最日常而无感的行为被赋予情感的厚度、神秘的力量和荒诞的氛围。苍鑫借助自己的身体、志愿者的身体,以及音乐和装置,筑造起剧场性的祭祀坛场,一个如同“残酷剧场”的力量空间,一个反叙事的后戏剧剧场。那些被宰割的动物血肉、被焚烧的曼陀罗花,被关押的笼中飞鸟在沉默中呜咽,而漫漶的夜色包裹和吞噬着这一切……最后,苍鑫从祭司角色中走出,用针刺穿自己的舌头,以一个受难的行为为祭祀现场戛然划上句号。
6月26号傍晚,我按图索骥找到“牙齿祭坛”所在的“尚慕牙科诊所”。一场大雨浇过暑热,城市在雨中变得安静。在城南的高档建筑楼中,我找到高楼上的诊所。和想象中干净清冷的牙科诊所全然不同,进门见到的是栗色实木装修的会客厅、大书房和颇有禅味儿的茶室,如果不是看到苍鑫和其他志愿者,我定会怀疑自己走错。三郎是这间书屋和诊所的主人,大概她把医治牙齿和疗愈身心联系在一起。动物祭坛安放在川西林盘中的空地,而此次牙齿祭坛则摆置于典型的城市生活中,苍鑫说,就是大家一起看他拔牙这么简单。真是如此吗?
7点33分,仍然是那个苍鑫认为充满隐喻的时刻,祭祀行为正式开始。33个志愿者身着紫色的袍子,头戴手术帽和口罩、鞋套,依次进入手术室。穿上袍子似乎意味着与艺术家苍鑫签订了无言的契约,即接下来的行为现场中,我们将遵守他的约定和要求。此时,苍鑫已躺在牙科操作台的躺椅上,护士开始麻醉,伸入口腔中的探头带摄像头,我们可以通过电子屏幕看到牙齿和舌头的细微变化。三郎介绍说,事前给苍鑫的牙齿做了摸排,发现的确有两颗碍事的智齿亟需拔除,否则不会为拔牙而拔牙。两位年轻的护士从容镇定,很快她们说麻醉已到位。从隔壁的大书房传来低缓的电子吉他旋律,是音乐人王啸在弹奏。我离苍鑫不远,看见他十指交扣,安静地配合护士。电子屏幕上放大的口腔右下方,有血渗出,护士用镊子夹住了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慢慢松动,然后她们缓慢地拉出这个东西,是一颗沾满血的有三条根茎的智齿。我旁边一位姑娘,“哦”了一声,好像呕吐了,快步离开手术室。
待大家依序离开手术室后,已拔完牙的苍鑫穿上黑色的袍子,从一个遭受痛苦的人演变为祭司。坛场中布置了两个大圆盘,靠外面的圆盘上插有33根红色蜡烛,有些蜡烛底部缠绕着干蛇,坛场中遍布着各类动物牙齿,坛场中央是一个隆起的圆台,上面摆放着橘黄透光的天然黄石膏,其上插满大小不等、形象各异的牙齿。书屋靠内的坛场上插着33根紫色蜡烛,在方形大木框上遍置高低各色牙齿,方框中摆放着苍鑫早年完成的雕塑作品——一个内部插满牙齿,有着圆鼓鼓脸庞的头颅。两个坛场呈直线,与书屋靠窗的内墙上悬挂的画形成某种呼应,画面上是一只红色的圆睁的眼睛,从眼睛周围伸展开曼陀罗样的红色花卉,如神经触突一般参差错落,四散开去。有志愿者说,像拔牙手术时,脑中绽开的疼痛神经。志愿者点燃蜡烛,跟随祭司苍鑫绕坛城走8字形圈,时而低缓悠长,时而激越苍茫的乐音流淌在整个空间。烛光的热力和缓缓绕行的队伍,让我有点恍惚起来,凝视着眼前形态各异的牙齿,想象力开始飞动,我似乎看到荒野上、森林里、草场边、湖泊旁的狮子、狼群、马帮、羚羊……行为结束后的分享中,有个姑娘说着感受时突然哭了,她说她想起了远逝而又不舍的亲人;策展人崔付利追述,“中途大脑一度处于放空状态。蜡烛的光在模糊的泪眼中成了一串串跳动的树根,又像一个个跳动的罗汉。那一刻我想起了死亡,想起去世多年的奶奶,以及年老的爷爷和外婆”。也有两位并不“入戏”的志愿者,在分享环节,她们质疑祭祀现场中,苍鑫与合作者三郎之间的叙事裂缝或逻辑矛盾。
在庄严神秘的坛场中,苍鑫在祭祀什么?试图呈现什么?
就我身临其境参与的现场而言,我感受到一种剧场性祭坛的展开。苍鑫试图用身体、装置、音乐、环境、灵媒等媒介,创造与当代生活场景相关联的“生命祭祀”。苍鑫的作品对“生命”“他者”“言说”是敏感的。从早期的“身份互换”到“舔系列”等都有体现。也许源于身为满族人的萨满记忆,他不知疲倦地探讨在这个时代,个体与生命的脱节。借助肉身和超现实的萨满仪式,他总是试图打破被切割被划界的感知惯习,调用诸种策略建立起剧场性情境,将自我与他者置放于一个非戏剧化的剧场性关系中,即一种总体性的声音、视觉、灵氛构成的环绕性情境中,加深行为的感知密度,唤醒肉身的灵性之维。
萨满,源自通古斯语,是北方民族原始信仰中的巫师、酋长或有通灵者。在“身体祭坛”系列的祭祀坛场中,苍鑫扮演了不同类型的祭司、巫师,有时是主导黑暗祭祀的祭司,分发宰杀生牛后的动物祭品,或主导祭祀进程;有时他又转换为受难者,在身体祭坛中是最初被担架推出,用吊车调到美术馆的病人;在病毒祭坛中是被戳喉咙的“病毒携带者”,在动物祭坛中是穿舌者,在牙齿祭坛中是被拔牙者。在同一场祭祀中,苍鑫的角色并非一以贯之。祭祀行为同时邀请音乐人、合作者和影像制作团队及33名志愿者共同参与,行为现场没有事先的编排或剧本,整个过程依凭参与者对苍鑫的信任和对相关约定的认同,没有连贯的戏剧化叙事,然而正是反叙事的行为过程,呈现着某种被汉斯-蒂斯·雷曼称为“后戏剧”的 剧场性,“因为不是戏剧的,因而是剧场的”。这种强调身体性、异质性和事件性的后戏剧观念,受惠于阿尔托的“残酷戏剧”。阿尔托在观看巴厘岛剧团的剧场表演后,曾为后者全然不同于西方主流的以言语对白为主导的文学性、戏剧性戏剧所吸引。他说“如果剧场是为了我们压抑下去的东西得到生命,那么剧场便是一种恐怖的诗,以怪异的行为展现,其中生存的质变,说明了生命的强度丝毫未减”。“残酷戏剧”这个耸动的名字,其实意味着对戏剧的重构,是在一种极端的、超越界限的行为观念的基础上重建戏剧的物性、身体感和剧场性体验。阿尔托对剧场性的呼唤,也是对那些具有魔力、充满生命强度的图腾文化的追忆,他说“我们僵化的剧场概念是跟着我们僵化的、没有影子的文化概念而来的。真正的剧场,它在动,它使用活的工具,在生命不断踉跄跌撞之处,激发影子”。
阿尔托的剧场性观念深深影响了后戏剧剧场、偶发艺术和行为艺术,后戏剧也被称为充满复象,即重影摇曳的剧场。行为艺术虽然不同于戏剧,毋须通过持续的戏剧表演展现戏剧性,但行为艺术吸收了新的剧场性观念,越来越多的行为艺术家开始注重现场的情境性展演。现场展演建立起一种有影子或复象的临时剧场,一种生命摇曳滋长的情境场所。在苍鑫的祭坛系列中,神圣的祭祀仪式通过不同的主题渐次展开。借助受苦的肉身、祭品、各种灵媒以及现场性的音乐,不断被卷入的志愿者,苍鑫似乎在试探、呼唤或催促参与者和观众,快转过身去感知,换种方式去体验,醒过来去回应。与其说他搭建祭坛、借助符号隐喻、制造事件,是要与神秘而超现实的力量发生关联,毋宁说他想借祭坛的物性、肉身的痛苦感受和志愿者的参与关系,呼唤我们对身体的觉知,对生生不息的生命之力的感应。也许,艺术家将肉身置于剧场性情境,在一种非文本性的直观情境中,放大暗黑的生命体验,正是要反向逼迫观众自觉和肯定内在的生命力,从受单向度理性日益压抑的日常体验中惊醒,曾被漠视的他者,包括肉身、非人、自我等等,那些隐性的力量才可能来到跟前,被感知、被看见。受难、祭祀和祭坛成为苍鑫的特殊语言,可以将不可感知的暗物质、内在体验、隐性能量转译和显影为可见可感知的行为语言。由此看来,苍鑫的行为祭坛不就是某种短暂的“重影剧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