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埋泉下泥销骨，我寄人间雪满头
作者 | 周德庆
2014年，中国台北桃园国际机场，93岁的张淑英老人，随身行李中最珍贵的一件物品，是用两张七十多年前的老照片拼成的合影。
1921年，张淑英出生在福州台江码头附近，父母是生意人。14岁时，随父母搬到了台江洋头口一带，而“洋头口”这三个字，便成了那段刻骨铭心爱情的开始。
1935年春天，经人介绍，母亲陪她到福州西湖与一个年轻军官相亲。去之前，她不太乐意，因为以前见过的军官都比较凶。等到真见面了，她却被对方打动了。“1米75左右的个子，长得高大却很温柔。”至今，老人还记得当时的情景。“他问我会不会写字。我回答会的。没想到，他真拿出纸笔来，我便写了‘洋头口’三个字，他看了赞不绝口。”这位年轻的军官便是来自重庆荣昌、黄埔军校六期的毕业生钟崇鑫。订婚一个月后，两人在福州举办了婚礼，宾客有10来桌，细心的新郎官还特意为新娘子弄到了西式的、白色的长头纱，“姐妹们都说我好福气，找了一个如意郎君。”志愿者复制了档案里的照片，将钟荣鑫和张淑英年轻时的照片，拼成了一张合影。她把照片放在身边，说我终于可以和他说说心里话了。老人原名叫张秀珍，“他觉得这个名字不好听，便给我改成了‘张淑英’。”1935年，农历八月，钟崇鑫随部调往南京，张淑英也随同前往。从结婚到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两人度过了一段美好时光。“他按照福州的习俗，叫我‘阿妹’。”“他把每个月的军饷都交给我，还鼓励我多学文化，而且还不让我洗衣服。”不过，他不喜欢妻子化妆和穿颜色艳丽的旗袍，“他总是说，阿妹不化妆就很美。”1937年，全面抗战爆发，钟崇鑫随部队调往上海奔赴抗日战场。两人在常熟汽车站见了最后一面。“分别时，他突然从背后跑上来抱住了我。他流泪了，说，阿妹，我会回来的。”77年过去了，老人一想到这个画面，就会心痛。当年年底，张淑英还和丈夫通了一次电话，“崇鑫告诉我，他已升任71军87师259旅中校参谋主任。”她一听，心里更紧张了，这意味着他要上前线去打仗啊。“他说让我担心了，现在他请不到假，没办法回来看我。他还叫我不要担心，让我照顾好自己。”这通电话之后，她和婆婆随着西迁的百姓，一路从武汉回到了丈夫的老家重庆。来到重庆后，张淑英觉得自己整个人都傻掉了，整天呆坐在一个地方，“一年又一年，我每天夜里都要惊醒很多次，却总是梦不到他。”每年，她都会写信去问钟崇鑫的消息，但都没有回应，直到1944年，在街上突然遇见了钟崇鑫的战友方维鑫。方维鑫帮忙联系军长后，收到了一封回信，“兄阵亡，无法函告，军座经常想起钟兄英明才干，至今耿耿于怀。”收到回信后，张淑英感到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苦苦等待七年之后，听到的竟然是这么一个噩耗。第二年，婆婆也病逝了，她只好回去找父母和弟弟。抚恤令虽然收到了，但张淑英一直想知道一件事，在1937年的那个寒冷的冬天，丈夫是怎样殉国的？新旧政权交替之际，父母和弟弟去了台湾，张淑英却选择了留下，“他是重庆人，我这辈子要替他守在这里。”1949年，经人介绍，张淑英认识了第二任丈夫李自清，生育了两儿一女。“自清对我很好，但崇鑫是我的初恋，这辈子我都不会忘记他，他已经刻在我的脑子里了。我知道他阵亡后，就一直想知道他的灵位放在哪里。为了现在的家庭，我一直不敢说出这段往事，不敢说出自己的想法。”直到1988年，她才将这个心愿告诉了孩子。从1988年开始，张淑英的心愿便成了家里人的心病。后来，他们在时任87师少校师部参谋仇广汉写的《淞沪抗战暨南京失守纪实》一书中，查到这样一段文字：“城外部队苦战三日，打到十二月十二日上午，第七十一军第八十七师的三个旅已伤亡殆尽，二五九旅旅长易安华、参谋主任钟崇鑫和旅部直属部队官兵全部阵亡于雨花台阵地……”她终于知道了丈夫，是怎样为这个国家阵亡的。可他的灵位在哪里呢？2014年9月16日下午5时许，苦苦寻找了多年的张淑英一家人，抱着试一试的想法，拨通了重庆关爱抗战老兵志愿者芳菲的电话。没想到，当晚10时许，台湾方面的志愿者便在台北忠烈祠找到了钟崇鑫的牌位。找到丈夫的灵位后，老人又萌生了前往台湾祭拜的想法。在志愿者的帮助下，2014年11月22日，93岁的张淑英由儿子陪伴，前往台北。“老人在飞机上，就像一个少女快要见到情郎，一直睁大眼睛望着窗外，嘴唇边一直挂着浅浅的微笑。这样的情感，她心中的美好或是遗憾，只有经历过的人才能体会吧。”一起陪同前往的志愿者芳菲也被打动了。在台湾7天的时间里，张淑英三次祭拜钟崇鑫。抵达台北当天，老人来到了忠烈祠，他的灵位在第一排右起第四个，“我说，崇鑫啊，我来看你了，我终于找到你了，从此我们再也不分别。”说这话时，老人哭了。“我这辈子只哭过三次，上辈子欠他的，都是为他哭的。”新婚燕尔送他上前线，7年后得知他战死，她一路哭着回家；70年后拿着与钟荣鑫的合照，禁不住满眶热泪；93岁时她来到他的灵前，再一次泪流满面。
老人用手轻轻地抚摸着刻有钟崇鑫名字的灵位，潸然泪下。
第二天，老人又去了忠烈祠，“能多看他一会是一会吧。”11月28日，离开台北的前一天，老人再次前去告别。她对钟荣鑫说：“我找到你了，但我不能一直留在这里。也许，今后再也没有机会来看你了，但我会把你永远记在心里。”从忠烈祠出来，老人走得很慢，她是那样的恋恋不舍，不断地回头张望，在心里反反复复地说：荣鑫，我走了，我走了……
图文来源 | 《海峡都市报》2014年12月11日。版权归作者所有，本号转载并致谢意。如涉及侵权，请联系后台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