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味
The following article is from 汉嘉女1 Author 徐敏
© 徐敏|文
我小时候,对于年味的盼望,是和饥饿、贫穷连在一起的。我到现在仍难以想象,平常已经穷得吃了上顿愁下顿的家庭,我们的母亲是怎么筹措年夜饭的。
还记得五岁前住土桥街,中英药房还在,在过道的条案上吃过一回鱼。当时印象,临街为铺面,有玻璃货柜若干。铺面进去,是一过道,过道左侧,有阶梯通向二楼;尽头为天井,天井四周是平房。已不能记忆当初我住于何处,唯分明记得从天井后边的后门出去,有很大一个坝子,我曾在那茂密的草丛中捕捉过蝴蝶,在更远处的封火砖墙中掏过鸟雀。
那时最关心的就是如何玩耍,估计吃穿应该不愁。
大约在55年底,父亲因52年出面贷款去泸州采买药品,分与同业十几户药房销售,钱却无法收回,此时遭银行催逼还债,被迫将中英药房变卖抵偿贷款,从此家贫如洗。其后不久,父亲不辞而别,负气出走成都,母亲又生九弟,家庭至此陷入困境。
我七岁时上小学,家境已经相当贫寒。常常举家食粥,碗里多为厚皮菜叶,一片绿色,米粒甚少,一日仅吃一餐的情形也时有发生。衣服整年不能添置,补丁重叠;寒冬腊月,下身只穿一条单裤,北风一吹,状如风筝。双脚后跟曾因寒冷生长冻疮,溃烂成穴,以棉花填塞,换药时痛苦万分。遭逢下雨,无雨伞斗笠遮蔽上学;脚上无鞋,冬天也穿草鞋代步。不上课时,或随母亲去任家坝乡下砍柴割草解决做饭燃料,或去田间捕鱼捉虾,去西门外河石坝扳“屁蛋虫”卖钱贴补家用。
身处在这样的环境,特别盼望过年。印象中,无论怎样的艰难,年夜饭却是可以吃饱的,也有肉。不过这肉的概念,也就是猪肉而已,像今天的鸡鸭鱼之类,那是想也不要想的。偶尔,也能够意外地穿上新衣,那心情真是美得不能再美。所有的这一切都是盼来的,用了很久很久的时间才盼来的。
我不知道,为了满足子女的盼望,母亲付出了多大的辛劳,才筹措到过年这几天的食物和新衣服的。
我们的母亲,出身富裕家庭,是家中的独女,没有经历过生活的艰难。嫁到徐家,因为有不错的生意支撑,从未忧虑过吃穿。然而一旦由富裕堕入困顿,她居然以自己柔弱的双肩,承受起巨大的压力。一个商人家的太太,替人洗衣服、带小孩、做月嫂,这需要多大的勇气?她说过:“有儿穷不久,无儿久久穷。”她的几个子女,就是她的希望,靠着这个信念,她带领我们一次又一次渡过艰难。
记得有一年大年三十的晚上,我不懂得节制,吃得过饱。平时吃饭都是有限量的,从来没有吃饱过,唯独年三十晚可以敞开吃,随便吃,结果就吃出问题来了。半夜时,肚子因吃得过饱胀得难受,人就躺不下去,弄得睡也不是,坐也不是。母亲见我坐卧不安,知道我是吃胀了,从厨房找来小碟子,用小勺子蘸上菜油,替我刮肚子。上上下下的刮,来来回回的刮,刮了好几十下,膨胀的肚子渐渐松弛,这才慢慢缓解下来。
在我印象中,最具乐山特色的年味,是大年初一朝大佛、乌尤。这是典型的乐山民俗,只要过年,便要到凌云山朝大佛,去乌尤寺看罗汉。那几天,城里的街道,满眼是穿着光鲜、面带喜气的男女,络绎不绝的涌向迎春门码头。至此人分两路,或横渡岷江而去凌云,或走萧公嘴顺流而下直抵乌尤,全以木船作了运载的工具。
那时候的凌云、乌尤二山,有山门而不售门票,虽大佛巍峨,寺宇弘丽,却任随游人自由出入。即便春节期间,漫山遍野游人如织,也无保安维持秩序。一条逶迤曲折的山道,路旁是售卖不同零食(诸如凉粉、凉面、锅盔)的小贩,沿途是流动兜售各色手工制品(灯笼、风车、剪纸)的艺人。游客登山,或路过其身边,或与其擦肩而行,两不相扰;间或就受其诱惑,停步观赏打量,吃一碗凉面,买一个灯笼,彼此脸上皆挂满了一年中最灿烂的笑容。
这一切在1966年突然中止,到现在也没有完全恢复。
后来下乡当知青,住在一户农家。大年初一吃汤圆,房东大娘问我吃几个?我想了想,城里甜食店的汤圆,再不说10个总要吃吧。结果端上来一看,这农村的汤圆与甜食店的完全不是一回事情,大得像拳头,一个相当于三个。我吓了一跳,加油的吃,最后吃了4个。结果整整一天,都在吃剩下的汤圆。
乐山的风俗,初二吃面条。面条平常偶尔也吃,但初二吃面条是有臊子的。会搞饮食的人家,能把臊子做成杂酱,淋在面条上,那味道和平常吃的素面,是有很大区别的。所以初二的面条,也是年味的一部分。
初三开始,又恢复到平常饮食,但作为尾声,有年夜饭垫底,饭食的内容要比平常丰盛。年味在此时仍有余味。然后是期盼正月十五元宵,那个晚间又要吃一次汤圆,待吃过元宵之后,这才把年过完。
作为年味的一部分,是过年的几天,可以不干活路,随便玩。走亲串戚,也安排在此时进行。那时候,每个场镇都还保留着戏台,但基本已经不唱戏了。大家窝在家里无所事事,只能相互邀约聚在一块儿打牌。我落户的生产队都玩贰柒拾,也叫字牌,我就是那几年在乡下学会打牌的。
有一年,号召过革命化的春节,初三就下地干活。其实冬天哪有什么农活,偏偏是上面脑筋不用在正路上,说为了将来实现农业机械化,要改田改土。今天挖这儿,明天挖那儿,一亩一块的田,改成两亩一块的田,再改成三亩一块的,五亩一块的。总之轮番折腾,改了十来年,到我离开生产队时,才看见大队有了一部手扶式拖拉机,却又并不下田,而是用来跑运输。
现在想想,上面的意思,就是不想让大家闲着,一闲着,不是赌博,就是闹事。
粉碎四人帮后,78年底我离开农村,进入大学读书。第二年春节,我去成都,发现省城年味比地方更浓。许多公园都在搭台唱戏,公园里人山人海,摩肩接踵。我站在人民公园的露天戏台前,看了一折《乔太守乱点鸳鸯谱》。这一年春节的高潮,是青羊宫的灯会。从未见过那么多各种形状的灯,椭圆的,长方形的,或是龙灯,鲤鱼灯,聚集在一个巨大的园子里,发出璀璨的光芒,琳琅满目,争奇斗艳。有一种走马灯,描绘有民间故事、历史人物,在不停的旋转中寓教于乐,讲述着流传久远的文化。
杜甫草堂的甬道旁,禁绝多年的交谊舞又重现于世。不过搭配比较奇特。一个老头领着一个姑娘翩翩起舞,老头显然是过去就会跳的,姑娘却是新学。曾经的断代,需要经过传承才能连续。更多的游人,是用了好奇的目光,从旁观赏。文革中盛行一时的革命舞蹈,被彻底抛弃,优美的舞姿,自由开放的心态,呈现出浓浓的年味文化。
1983年我去了渡口,这地方当时还不叫攀枝花,第一次见识了移民城市的年味。除夕之夜,所有的鞭炮都集中在午夜12点同时燃放。而且燃放的地点,不是在空地,而选在楼房的过道中,目的是形成巨大共鸣。所以一到12点,像重庆一样属于山城的渡口,山上山下、楼上楼下,乒乒乓乓、轰轰隆隆、哐……嘣……如同第三次世界大战打响,其场面惊心动魄,震耳欲聋。遥远一看,所有的楼房都在闪光,如同遭遇爆破。第一次见到这种情况,我吓了一跳,久久不能平静。后来有了经验,每逢除夜,只要还差5分钟到12点,我就将门窗全部关闭,窗帘拉上,虽然不能完全隔绝音响,但至少可以降低音量。
更疯狂的举动,是初一,一大早你还在熟睡中,楼道中突然“轰”的一声巨响,连床都震动了。
我不太喜欢这种年味。还记得那年从青羊宫看了灯会回城,因为时间已是半夜以后,公交车已经收班,回盐市口只能步行。我和父亲一路走来,沿途会碰到比我更喜欢年味的小孩,手里举着烟花,不停的晃动,划出一圈圈的光亮。偶尔,也点燃一个鞭炮,砰的一响,年的味道,就在这光亮的晃动中,鞭炮的响声中,让你浓浓的感受到了。很自然地就联想到古人的“爆竹声中一岁除,东风送暖入屠苏”。
然而后来,这鞭炮的制作,渐渐在往战场音响的效果靠近,甚而至于号称10万响、20万响。虽然并非真正这么多,但分贝量确实大得惊人,而且持续时间有好几分钟。特别是它结束时的最后一响,那真是有点地动山摇,如同炸弹爆炸。
坦率说,我不反对放鞭炮,虽然我这辈子没放过一次鞭炮。但把鞭炮做得如同炮弹,这是有失传统年味的。现在的城市人口密度这么大,楼房这么密集,不像过去的平房,更不像过去一家一户,钱不多,只能买三五个炮仗,都是单响的,那不也是年味么?现在倒好,一千响、一万响、十万响、二十万响,还要拿到楼房过道来放,人口密集处来放,这已经不是传统年味了。
作为一种纠偏,近年来禁放烟花爆竹,似乎又走向另外一个极端。其实我们仍然可以放鞭炮,就放那种单响的,也可以放魔术弹,放烟花,放小蜜蜂。需要做的,就是制定严格的规范,控制住厂家的生产,不让超过标准的鞭炮进入市场。总之,适度就好,既延续了千百年来的传统民俗,又尽可能的避免了环境污染和意外事故的发生。
这几年,乡下的年味是如何一种情景,我不是很清楚。有朋友抱怨说,他妻子家兄弟姊妹八人,过年每家吃一天,要走八天。小孩子更是多到成群,有几十个,每人200元压岁钱,一轮下来,6000元一月的工资还刹不住。至于炫富、赌博、攀比、传销,在乡村好像有点大行其道,这就与传统年味相去甚远。据闻有个外出打工的青年,过年投身赌博,一夜之间输了3万块钱。原本想赢别人,结果输了自己,心情定然非常沮丧。何苦来呢?
我已经早不看电视了,也好几年不看春晚了。对于过年,已经没有了儿时的盼望。年味渐淡,似乎越行越远。但我仍旧喜欢过年,因为在外地工作的儿子儿媳,会回家团年。大家聚在一起,叙叙话,便是一种天伦,一种年味。我们不再因为饥饿而盼望过年,也不再因为想穿新衣而期待过节。只要愿意,可以常常吃过年的饭菜,穿时髦的新衣,花自己想花的钱。如果再加上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这岂不就是中国人祖祖辈辈期盼的年味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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