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记忆|郭琦口述史:一个大学校长的反思(连载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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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琦(1917年7月-1990年9月9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史学家。四川乐山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成都师范学校和四川大学中文系,延安鲁艺和中央研究院。曾先后主政陕西师范大学和西北大学,受到两校师生的爱戴。在去世前一年(1989年),留下一千两百七十分钟的口述史录音,最近由其外孙郭彤彤整理成书。《郭琦口述史》分上下两篇,上篇《琐记》回顾了他的童年和革命历程,下篇《大学》回顾和反思了他在大学当领导的经历。经郭彤彤先生授权,辛庄课堂公号摘录下篇的部分内容发表,以飨读者。文中标题为编者所加。
历史系办了个化肥厂
历史系学生要办化肥厂,我是听史念海(注:著名历史地理学家)找我反映时说的。
史念海说完,我看着他,半天都没说话。为啥子我突然不吭气了?按我的思路,还正在想着具体怎么落实毛主席天津大学的讲话精神呢,正想着学校的文科咋个子办工厂呢,史念海突然跑来给我说历史系学生要办化肥厂,说老实话,我没有思想准备。 其实学生办不办化肥厂,史念海没有决定权,我有没有?恐怕也没有这个权利。反对了,落下个打击学生的积极性,人家要“红透专深”,落实毛主席的指示精神,我能反对?晚年时期史念海
第二天下午上班,我刚坐到办公室,历史系的张安民跑来,他当时是系里的秘书还是政治辅导员,具体我记不得了。反正是张安民跑来,说请我去看看历史系办的化肥厂。 说完,张安民就笑了。我问张安民笑啥子?张安民却说他没有笑。 我就问,昨天史念海才来说你们历史系要办个化肥厂,咋现在办好了? 张安民说,办好了,昨天学生们计划了一下,今天中午,利用午休时间,学生们把尿素都生产出来了,还要再生产其它几十种化肥呢。 我不懂化学,对尿素的生产程序更是门外汉,但我也知道这个尿素呀,也不可能一下子就能生产出来。 张安民领着我去历史系化肥厂的路上,我问张安民,化肥咋个样子? 张安民人老实,说他不知道。 到了历史系的化肥厂一看,原来厂址就在院子里,生产化肥的设备是几个锅,就是学校隔壁瓦胡同农民家里用的那种锅,用四、五块砖头垒着,支在地上。历史系的学生还真有办法,居然不知道从哪里搞来了几个大缸,比四川腌泡菜的缸还大。 学生见我和张安民来了,高兴得很,指着大缸里辨不清颜色的一堆东西介绍说,这是尿素,这是硝酸铵,这是……他们还有生产计划,准备再生产十几种化肥。哎呀,这些历史系的学生比我知道的化肥名字还多,值得我学习。他们说,等到明天把剩下的十几种化肥都生产出来了,就要去省委献宝呢。 有个同学还邀请我和他们一块去献宝。 张安民说,郭书记明天还要布置学校其它系办工厂的事情,你们先自己去。 其实张安民这是替我解了围。从这个小事上,张安民给我留下了遇事稳妥、机智的印象。 最后,我得有所表态。我说,刚才同学们说的那些化肥的名字,我都还不知道,一会儿我就去图书馆,借两本有关化肥方面的书看一看。你们办这个化肥厂,我看都是用柴火在加热、烧制,校内柴火少,前几天我路过东三爻村,看见有不少干树枝,你们可以去那儿捡一些。总归烧火的时候,注意个人安全,注意防火。 临走了,牛致功好像也是听说化肥厂办起来了,跑来看,他找了个硬纸板,从缸里舀了一点尿素,说给我拿到办公院,给花和树先试一下。 张安民说,试一下,反正咱是近水楼台先得月。 把尿素施到办公院的树根里之后,我还是注意观察了几天,怕树死了,万幸,树还好,没有什么变化,但也没有见有啥子喜人的长势。 又过了两三天吧,我在办公室接到了赵伯平给我打来电话,他当时在省委工作,他说我到学校之后呀,听说了我工作开展得还好,这一回西安师院走到全省高等学校的前面了,比交大好,比西大用五天搞的那个人民公社更有实际意义。 我就纳闷,赵伯平平时不是和我这么说话的,张稼夫调走以后,他来当西北局宣传部部长,我们之间很熟,他用不着这么给我说话呀。末了我才听明白,他说省委要把历史系学生办的化肥厂经验向全省推广,让学校积极配合。 赵伯平说,你们西安师院这回可是为咱陕西的农业建设立大公了,今年的粮食产量能上去,有你一份功劳。 果然,赵伯平来电话之后,陕西各个地、市、县都派人跑到学校,找历史系,谈办化肥厂的事情。历史系呢,组织了五、六批学生,先是西安郊区,然后是外县,真的跑去帮着办化肥厂,办了多少个这样的化肥厂?后来《光明日报》发文章统计说,办了八百多个。不仅如此,历史系的学生还给全省培训了将近三千名技术人员。 《光明日报》报道历史系办厂的事迹,那些化肥厂,农药厂、沼气厂、炼焦厂、硫酸厂,耐火材料厂、电石厂……它到底怎么样?我给当时来视察的国务院文办主任张际春谈过我的想法,我说,能不能不报道了。这么些厂,报道出去恐怕……? 张际春批评我,说我糊涂。糊涂在跟不上形势,做高等学校的领导,领会不了中央的精神。他说,郭琦呀,你小心自己右倾,后果严重。 我没有再说什么。 至于推广到全省的学校历史系办的化肥厂,是否给陕西这一年的农业生产起到了啥作用——我看没有啥子作用。但《光明日报》对学校历史系的报道,还是让学校出了名,连我都出了名。年底我到北京开会,像西南师院的方敬、广东农学院的杜雷这些老战友见了我,开我的玩笑,杜雷说我比他在延安办骡马运输队强多了,能办那么多厂。我也开玩笑,说,哎呀我不行,比不上复旦,比不上。 1958年学校停课闹革命,大办工厂是个潮流,我阻挡不了,没有那个能力,只能是看着,多数情况下,还得去配合,荒唐的很。实际上,“赶英超美”、停课闹革命、大办工厂和我们高等学校培养人才的目标,无论是“又红又专”还是德才兼备都背道而驰了。它本身违背教育规律,戕害了学生,给学生教会了啥?说假话、做假事,迎合上级。啥子是“白专”道路嘛,人家就是不愿意开会,或者对社会服务工作不那么热心,而对于专业学习很努力的同志,统统都扣上“白专”道路的大帽子,打倒人家。不应该嘛。业务抓的紧一些有啥子错?比如说学校的吕秉义,他人在莫斯科正进修,运动开始了,所在的留学生支部给学校党委转来一个材料,说吕秉义走“白专”道路,要停了吕秉义党员预备期,不让入党了。我把这个材料给李绵看。之后,我俩就有个意见:对吕秉义的要求不能那么高,不能像对待一般的年轻人一样,不能够说他业务上抓的紧一点,对集体活动参加的少一点,就认为他是白专道路。难道要他在莫斯科整天不搞业务,跑去参加各种劳动,就不是白专道路了?国家花着钱,派他到莫斯科,不是去参加集体劳动的,是去进修、深造的,没有必要那么要求人家整天热心开会、劳动嘛。最后因为我和李绵的坚持,吕秉义还是按时转正了,但也给我扣了帽子,说我推行党内和平论,漠视党内斗争。那时候,党内的好些人,就知道斗争,搞社会主义建设就是个幌子,搞什么斗争?斗争来斗争去,念歪了经,一天到晚斗争,斗知识分子、斗学生,怎么脚踏实地的搞社会主义建设? 张岂之是个年轻人,也是这个情况,开会少,业务抓的紧一些。其实呢,我认为张岂之这个人从大的方面来说,还是很可以的。但截止到现在恐怕有些人还是这样看他,而且认为我在西北大学用人不当,也是说他这些。
晚年时期张岂之
固然,我们要提倡热心公益、热心服务,这是提倡,只要他不妨害公益,不妨害他人,或者开会不是那么积极,这种人的这种现象,属于教育的问题,起码不应该受到批斗。 当然我这里并不是说提倡大家不热心公益。 总体上讲“文革”前十七年我们党在高等教育方面关于“红专”的问题,“德才”的问题,方向上走得偏了,甚至无限上纲,大大地伤害了一些同学。这方面的具体事例很多。我在师大工作,对一些普通学生,他们的思想尚未定型,做了处理,主要责任在我,应该向被处理的学生道歉。炊事员突出政治,要落实到炒瓢上头
接下来,在林彪上台以后,到了1965年又提出来所谓“突出政治”的大讨论。
自1959年林彪接替彭德怀当国防部长之后,不断强化党在军队中的政治思想工作,并以编选《毛主席语录》作为在加强军队政治工作中突出毛泽东思想的重要手段。毛主席对林彪的这个做法,能看出来,持的是欣赏的态度。甚至1962年中印边界自卫反击战的胜利和1964年第一颗原子弹的爆炸成功,也被看作是林彪加强政治思想工作、突出毛泽东思想的胜利。中国第一颗原子弹爆炸成功
1964年掀起了全国向解放军学习的群众运动。解放军加强政治工作、突出政治的口号、突出毛泽东思想的经验,迅速推广到了全国各个方面、各个领域、各个部门。 当时解放军报一论突出政治,二论突出政治,三论突出政治。林彪那个突出政治,当时我就感到,和我们培养社会主义的人才不相适应,比如他最为荒谬地提出来说,只要政治突出了,战士打枪打不准,还可以打第二枪。反过来看,如果政治不突出,你尽管枪打得好,那可能打向另外一个方面。宣传画
谁不赞成突出政治? 所谓政治工作是党的生命线,政治要统帅一切,这些我赞成。但是林彪的突出政治,我思想上就是不通,我认为不能搞空头政治嘛。 什么是空头政治呢? 就是我们培养的人,业务上根本不行,成天只突出政治,这本身按我们对大学生的培养任务和目标来说,很不应该。 我们高等学校培养的是什么人呢?是干部预备队伍。干部预备队伍,你出去业务上不能适应社会主义建设的要求,请问你这个突出政治表现在哪里呢? 所以,在讨论当中,我就公开地赞成突出政治要落实在业务上头。 当时,小平同志被批判,也在这个问题上。到1960年后期,批判小平同志业务挂帅,就是指突出政治要落实在哪里的问题。
邓小平
业务挂帅,政治落实到业务上头,这个问题我在林彪提出来之后,说了一些话——我说林彪那个说法,突出政治要落实到提高思想革命化上,这个东西我根本想不通。我公开地在师大大操场全校大会上讲了,我说突出政治是上层建筑,思想革命化也是上层建筑,上层建筑落实在上层建筑上头,理论上首先讲不通。
落实在业务上,就是说上层建筑落实在物质基础上,我认为这样才符合毛泽东思想。 1960年代中后期,批判我的时候,轰动了全校的我的罪行之一就是说我讲过这么个话:我说炊事员突出政治,要落实到炒瓢上头。 他们把我这个话,当成我反毛泽东思想罪行当中最重要的一条罪行。 批判我的人,把我当时的讲话简单化了。 我形象化地这样提,有什么不对?而且说老实话,我讲炊事员、炒瓢、政治挂帅之间的关系并不是我的创造。我也是根据了毛主席在知识分子会议上头讲话说的。就是1956年的那次,具体时间为1956年1月14日至20日,会上周总理作了《关于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毛主席在闭幕式上讲了话。1962年3月2日,周恩来作《论知识分子问题》的报告(资料图片)
毛主席就讲了一条,说我们搞社会主义建设,我们北京烤鸭还不如过去好吃,我们的火腿还不如过去好吃,那不等于是反映不出我们社会主义的优越性?
我就体会毛主席这个话,体会他的这个提法,就是说,突出政治,要使学生学得更好,当然不是什么专而深。要学得更好,要学到本事,具体到毕业以后,能更好地为人民服务。因此学生的任务,突出政治归根结底还应该是学习好业务。 问题是,要解决一个正确方向——为什么而学习? 我们是为了更好地学到本事,更出色地为人民服务,为社会主义建设服务。这样,“又红又专”就统一起来了。 既不是空头政治,也不是脱离政治方向的业务观点,我讲了很多例子,其中就讲到我们炊事员,如果我们讲突出政治,最后我们饭做得不好,我们突出政治就失败了。那么突出政治,对炊事员要求应该是什么呢?饭要比过去好,花色要比过去多,味道要好,美味可餐,以此来作为炊事员具体地对社会主义的贡献,对人民的贡献,对培养学生的贡献。对于干部来说,工人来说,突出政治都应该要有具体表现,否则就成了空头政治,群众其实也是很反感空头政治,群众说啥呢?说政治工作就是卖狗皮膏药。 所以突出政治要落实在炒瓢上。 我经常强调一个观点,学习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不能空学空喊,比如篮球队员光学马列而不刻苦练习投篮,是成不了好队员的;做菜的厨师光空谈马列主义,而不在如何切好菜、炒好菜的刀把子、勺把子上狠下功夫,是成不了名厨师的。我讲这些,看师大教师、学生的反应,多数人还是认同我的话,我觉得我这是深入浅出,总不能给教师、学生整天背语录,讲那些革命理论的大道理嘛。我讲的炊事员、炒瓢、政治之间的关系,对师大的工作客观上产生了积极的影响。我记得黎风对我当时的这些讲话,就很赞同,他还专门给我过夸奖。1960年后期,却把我这些话割裂开来,他们抹杀了我的根本原则和前提嘛,只在所谓功夫要下在“投篮上”“刀把上”“勺把上”大作批判文章,加以歪曲和引申,从而给我制造出所谓“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罪名来。 反正那时候呀,斗我的人想给我罗织罪名,他们根本不管什么逻辑。荒谬得很! 逻辑混乱、荒谬也是极“左”思维的一个特征。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
郭琦(1917年7月-1990年9月9日),马克思主义哲学家、教育家、史学家。四川乐山人,青年时期曾就读于成都师范学校和四川大学中文系,延安鲁艺和中央研究院。1957年3月,任西安师范学院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1960年,西安师范学院与陕西师范学院合并成陕西师范大学,他仍任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实际主持学校工作。"文革"中遭受迫害。1977年夏,被派来到西北大学,1978年6月被任命为党委书记兼校长。1982年3月辞去校长职务专任党委书记(1978.6-1984.7.19),1983年12月任陕西省社会科学院院长、党委书记。兼任陕西省哲学学会会长、中国唐史研究会名誉会长、陕西省社会科学联合会主席,中共陕西省委顾问委员会委员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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