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安记忆|陈瑞琳:邹志安,一个苦难的陕西作家
黄土地上望星空
窑洞文化撞击企业家精神
欢迎关注 xinzhuangketang 1992年夏秋的一天,气温忽然变冷,我后悔出门时穿得少,就使劲蹬着自行车,沿着西安古城的环城南路向东,准备去向一个人道别。
邹志安
我们就在路边站着,从我的神情里,他已经看出我知道他得了癌症,而我真不知道该怎样安慰他,只是吭吭哧哧地告诉他我要出国的消息。他很大气,说:“走吧,走远些,可惜我很难看到你的消息了!”我说:“会的,会的,我会给你写信!”他苦笑着看着我,半天不说话。
接他去医院的人来了,满街的喧哗,我们无法深谈,也无法真正地告别。转身离去的一刻,他忽然回头,眼睛里是那种不甘,他用很大的声说:“我怎么能得这种病呢?”这是他最后说给我的话。 从东城再骑回西城,我一路泪流不止,可以肯定这应该是最后一次见到他。陕西的作家太苦了,吃的是劣质的草,挤出的却是血。不久前,我刚刚写完了三万字关于他的评说,写的时候心里就非常难过,家贫如洗的他,每天喝玉米碴碴,抽最便宜的烟。我在心里祈祷:好日子就要来了,你的家,你的创作,你可要挺住啊! 1993年1月16日,在路遥去世仅仅相隔一个月,他走了。他不是别人,他是曾经发表百万字作品的陕西一级小说家邹志安。一、我们的缘分
那是1990年的下半年,陕西师大的文艺理论专家畅广元教授突然召集我们五位年轻的教师,说已经与陕西省作协商量,要编撰一本《神秘黑箱的窥视》,搞一个“三极对话”,目的是要对陕西五位知名作家的创作心理进行“案例分析”,即由年轻学者率先“发难”,针对作家的创作心理进行剖析;然后是作家在看过年轻学者的论文后讲述自己的创作经验和体悟;再下来是知名评论家出马,在阅读前两者文章之后,写出自己对二者论述的见解。
选中的五位知名作家是:路遥、贾平凹、陈忠实、邹志安和女作家李天芳;担任先期文学批评的五位年轻学者是:李继凯、吴进、李凌泽、我和屈雅君(对应着上面的五位作家);五位评论家是:肖云儒、费秉勋、孙豹隐、陈孝英和李星。此外,还特别请王愚先生撰写了《创作与批评的多向审视》放在全书的前面,算作“序言”,畅教授则写了“前言”,同时还请西北大学的刘建军先生写出了“总评”。这番精心策划的“大工程”,经过两年多的努力终于完成,由陕西人民教育出版社于1993年9月出版。可是,谁又能想到,该书出版之时,路遥已经病逝,他虽未能看到本书,却为此书写下了长达6万余字的创作随笔,就是那篇著名的绝笔之作《早晨从中午开始》。而我的悲叹更是邹志安的离去,他也没有看到这部书,但他为我留下了那篇万言回应之作,亦成为他留在这个世界的最后绝笔。
30多年过去,无论文坛怎样变幻,而我却一直无法忘记这个叫邹志安的陕西作家,忘不掉他一边抽着劣质的烟,一边咳嗽着跟我谈他小说里的人物。忘不掉他总是囊中羞涩,只能请我在他家喝一碗面糊。这个只活了43岁的关中汉子,为我们留下了超过百万字的精彩作品。如今拨开岁月的层层烟雨,再回首他的创作,依然可以看见在那激越的河流下面流淌着多么深刻的冲刷力和破裂力。面对着疮痍满目的现实,身心不甘的邹志安,一直燃烧着他生命的双眼。
二、关中平原的另类作家
话说陕西作家,曾被誉为“虎狼之狮”,一直是站在当代中国乡土文学的制高点。来自陕北土窑的路遥写出了城乡转折之间的深刻痛苦,深耕在关中平原的陈忠实,思考着历史宗亲的百年灵魂,从陕南山中走来的贾平凹,心里蕴积着乡村最后的挽歌。然而,面对着八百里秦川的“生存困境”,如何寻找人的“精神自由”,正是英年早逝的邹志安。
令人惊叹的是,从1985年开始,邹志安以一年两部长篇的速度,连续推出了《爱情心理探索》的系列小说,有《眼角眉梢都是恨》《迷人的少妇》《女性的骚动》《多情最数男人》等,可惜第五部和第六部都未能如愿出版。当年的台湾出版界立即引进出版了他的《多情最数男人》。
邹志安在礼泉县文化馆为青年文学爱好者讲课
1989年,邹志安再一次开疆辟土,创作了《关中轶事录》系列,是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自己曾经热恋并沉醉其中的关中风情, 在自觉的反思和理性的挣脱中走向了一种哲学的高度。如果说《爱情心理探索》标志着邹志安在情感上的全面洗礼,那么《关中轶事录》则标志着他在文化反思上的大飞跃 。
就在1992年,雄心勃勃的邹志安突然陷入了沉寂,这一年他被诊断出了癌症,不得不中断了自己痴迷的创作。直到他溘然长逝,他在病中说的最多的话是还有好多小说要写!
三、邹志安笔下的“爱情世界”
百万字的《爱情心理探索》,邹志安将自己的聚光灯由一丛丛燃烧的爱情野火投向了广漠幽暗的文化荒原,他把人的爱情心理放在了社会、时代的现实背景下,深刻地表现了转折年代人的困境以及对人的生存状态的哲学思考。应该说,在当今的陕西文坛,象邹志安这样执着深入地探索“人”的情感世界的作家实属罕见。
邹志安笔下的那些男男女女,仿佛是从祖辈古老的血液里点燃起的丛丛野火,恣意地在一片文化的荒原上燃烧。有的是在痛苦的“自焚”中化为灰烬, 留下了人的丑恶和悲凉; 有的则在燃烧中腾跃升华, 灼热着这块凝重苦涩的土地。这丛丛的“人性” 野火,既是雄奇苍茫的关中平原“万物生长、绿荫覆地”的“光源”,也是关中人祖祖辈辈挣扎不出的苦难之窟。它像一面凹凸不平的镜子,折射出我们的民族步履艰难的文化阴影和积淀深厚的心理根基,也照出了这忧郁沧桑的土地对新时代文明的倾心渴望。
1990年随中国作协作家代表团访问前苏联
在邹志安所创造的爱情世界里,那些生生死死的人物真令人有些眼花缭乱,他们或在政治势力的较量中翻滚挣扎;或在物质金钱的诱惑下引火烧身;或在社会道德的熏教下牺牲奉献、陷入迷惘困惑;或在“原始本能”的呼唤下沉入炼狱。人祖给了这些人物“伊甸园”的诱惑,然而古老苍凉的荒原却为他们铺开了精神厮杀的战场。在这战场上,有灵与肉的觉醒,也有人的沉沦,情与理,人与兽,荒原与野火,在较量,在拼杀,在爱河恨海中浮沉挣扎,邹志安为我们活生生地呈现了这泥沙俱下的社会图景,录下了这芸芸众生歌哭悲欢的各种面影。
很显然,三十岁以后的邹志安,并不想做一个地道的“乡土作家”,在他深重的忧患意识里,他一直在努力地消蚀掉“土地”为自己打下的精神烙印。他就好像是那悬在半空中的登山者,看清了自己脚下的沟沟壑壑,却还无法看到悬崖上明丽开阔的风光。他一直在寻找“爱”的平衡,表现“爱”的艰难,但却无法挖掘出完善“爱欲”的正面力量。
四、未能完成的对话
回首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精神的觉醒显然是走在了经济腾飞的前面,由此导致了很多人梦醒了却感到无路可走。1991年,看似表面的沉寂其实是蕴积着文坛的恐慌,就在这一年,我见的次数最多的人是邹志安。
每次见面,我们就坐在他家的小板凳上喝茶。常常是沉默很久,我能感受到他内心的困惑和焦虑。他说:“世界太复杂,文学并不能找到答案!”我说:“世界越是无法理解,就越是唤起人的一种悲剧性努力。”然后我看见他的一脸苦笑,说我太天真。
那一年,大家的工资依然很低,住房的希望依然渺茫,文学依然是一条苦路,我内心的焦虑是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在文章里写到:“邹志安的困惑正包含着他咀嚼现实痛苦的无畏勇气和强健深邃的思考实力,同时也流溢着他对人生理想的执着追求。邹志安看到了人类永远趋向完美又不得完美,他悲观;而看到人类不得完美又永远趋向完美,他又乐观起来。”他读完又是一脸的苦笑。
邹志安在礼泉县老家西王禹村平房屋顶
然而,最料想不到的事是他病了,而且病得那样突然,所有的思考和期待,都在病魔面前被彻底击碎。记得柳青说过:“文学事业是愚人的事业”,陕西的作家就是愚人,吃的是草,流出来的是血。陈忠实先生说:“我们悼念邹志安,实质是在悼念一种精神。这种精神就是对黄土地,对人的深深爱恋;这种精神就是对文学事业执著追求并至死不悔!”
无论如何,邹志安都不该被遗忘。忧郁苍茫的关中土地给了他一付阳刚之躯,故里的烟尘带给他沉重的生命,同时又给了他直面人生的无畏勇气。四十三个年头的人世沧桑炼就了他一双洞察尘世的锐目,外表的随和难掩他身心里喷溢出的灼灼之气。苦难深重的陕西作家,除了柳青、路遥、陈忠实等,邹志安也是一位吐血般笔耕的探索者,他虽然早早离开了这个世界,但他在作品中有关政治、经济、文化、法律以及道德心理的种种探索,都堪称绝唱。
作者简介
在美期间,致力于散文创作及文学评论。出版有散文集《走天涯》《“蜜月”巴黎》《家住墨西哥湾》《他乡望月》《去意大利》等;出版个人学术著作《横看成岭侧成峰——北美新移民文学散论》《海外星星数不清—陈瑞琳海外文学评论集》,编著有《一代飞鸿—北美中国大陆新移民作家短篇小说精选述评》《当代海外作家精品选读》《回首望长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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