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富樫雅彦,追寻东方爵士之路(上)

刀片儿 斗量 2021-06-24

本文主角:富樫雅彦(Togashi Masahiko)


富樫雅彦其人


富樫雅彦是日本自由爵士届首屈一指的鼓手/打击乐手,无可争议的标志性人物。由于自身遭遇,也给他的人生带来了一丝传奇色彩。


富樫几乎与所有知名的日本自由爵士乐手都有过合作,与Don Cherry和Steve Lacy也相交甚笃,是日本自由爵士关系网的中枢。他出版的唱片浩如烟海,套用一句中国的老话“旱的旱死,涝的涝死”,他无疑属于后者。


这给整理他的音乐生涯带来了非常大的困难,首先把他所有出版找到,并聆听一遍,就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事。在维基百科的词条中,无论是日文还是英文,漏掉的作品比所列出的作品还多。因此,本文不打算对他的整个音乐生涯进行放大镜式的梳理,而是围绕几张唱片,针对富樫所做的开创性工作,将其还原到当时的音乐环境中,进行有趣的讨论。


1940年,富樫雅彦出生在一个音乐家庭,他的父亲富樫雅昭是一名贝斯演奏家。受父亲的影响,富樫很早就开始投身音乐,学习小提琴,10岁时师从小提琴家小野安娜。不过13岁开始,富樫立志成为一名鼓手。14岁就作为鼓手加入了查理石黑(本名:石黑寿和)与东京Panchos乐团,以及松岗直也三重奏。


另外,富樫还在父亲的乐队中待过一段时间,不过由于父母离婚,富樫与继母相处不佳,便离开乐队,自谋出路。他那时找到了一份在箱根的工作,不得不从东京的立教中学退学。不过据说他很爱学习,在渡边贞夫开设的爵士理论课上,他一直像优等生一样坐在最前面。富樫小小年纪就崭露头角,当时来日本演出的爵士歌手Anita O'Day本想带他去伯克利深造,不过由于学历原因,最终没有成行。

60年代早期,富樫雅彦在内田修家

顺便说一句,日野皓正的父亲也曾加入过富樫雅昭的乐队,他发现富樫雅彦无论是坐巴士还是走路都一直用鼓槌练习节奏,便以此鼓励日野皓正也要好好努力。而富樫最后一次演出就是与日野皓正合作,不得不感慨命运的奇妙。

年轻的村冈健与日野皓正

富樫出道如此之早,以至于他在年龄上与后来六十年代开始出道的乐手是一辈,但身份上却是上一辈。这也解释了为什么后来,他可以以前辈的身份来指责山下洋辅(详细参考:《关于<古事记>的古事记》)。


六十年代开始,富樫雅彦与高柳昌行、金井英人、菊地雅章等人成立了“爵士研究会”(详细参考:《内田修,超级乐迷修炼指南》),并组织了自己的四重奏,资深乐评人副岛辉人认为,这是日本最早真正意义上的自由爵士。当时,富樫与剧作家唐十郎,以及电影导演足立正生并称为“新宿三大天才”。

60年代末的富樫雅彦

纵观整个六十年代,富樫主要还是作为乐手,与渡边贞夫、秋吉敏子、宫泽昭等爵士名家进行合作。真正的发轫,还要等到神奇的昭和44年,也就是1969年。


一九六九


有的年份注定要在历史留下印痕,1969年是日本自由爵士的元年,也是富樫雅彦的第一个爆发期。


五月,新的富樫雅彦四重奏出版了《We Now Create》,成员还有高柳昌行、高木元辉、吉泽元治,以今天的眼光来看,这几乎是神仙阵容。这张唱片,也被后世认为是日本自由爵士的真正开山之作。九月,贝斯手池田芳夫代替高柳昌行,富樫雅彦四重奏又录制了《Speed And Space》。

富樫雅彦四重奏:《We Now Create》

另外他还作为乐手参与了佐藤允彦三重奏的唱片《Palladium》、《Deformation》、《Transformation'69/'71》(部分录音在71年进行并出版),以及宫泽昭的唱片《Four Units》以及《Bull Trout》。


这些唱片无一不是经典之作。在如此短时间内的密集爆发,一是确实这些乐手经过了将近十年的蛰伏,所积攒的力量在这一刻集中迸发;另外,如此迅猛的燃烧仿佛预示着后面富樫命运的巨大转变。


这一年,富樫与佐藤还组织了一支传说中的乐队ESSG(Experimental Sound Space Group/实验声音空间集团),参与者还有高木元辉与沖至。本来吉泽元治也在阵容当中,但合作几次后,富樫就直接对他说:“你的音乐不太适合这支乐队。”就像之前对山下洋辅那样,富樫对于音乐以及合作伙伴要求一直非常严格,他认为吉泽情绪化的演奏,并不适合ESSG。

沖至

这件事给吉泽也带来很大影响,后来他几乎没有再参与过固定组合,而是一直与不同人合作碰撞或独奏。


ESSG没有过任何出版,与之前介绍过的NME(只留下12分半的录音,参考《片山広明,惟有饮者留其名》)都是只存在于传说中的乐队。经历过他们现场的评论家副岛辉人介绍说,ESSG的音乐非常强调速度与空间,经常在疾风暴雨之间进行留白,使得无声的瞬间仿佛充满无限声响。这一年晚些时候,在富樫四重奏推出的唱片《Speed and Space》中,可以找到ESSG的一丝影子。

富樫雅彦四重奏:《Speed and Space

实际上,在1969年9月21日,在东京大手町产经会堂举办的“新爵士音乐会”(Concert in New Jazz)中,ESSG留下了一卷录音资料,但是在黑胶年代,一面只能容纳25分钟左右,而他们演奏的曲目长达50分钟,如果想要出版唱片势必要对音乐进行剪辑。于是富樫说:“对于我们来说,录制唱片与现场演奏是完全不同的事情,虽然有时两者可以合一,但对不起,这次不行。”出于这次出版不了了之,而同台的山下洋辅三重奏就出版了《Concert In New Jazz》。遗憾的是,ESSG的这卷录音今天不知所踪。


1969年12月19日,富樫雅彦与高木元辉为足立正生的电影《略称:连续射杀魔》录制了音乐,这部电影的描述对象是当时轰动一时的连环杀手永山则夫,永山的一生充满传奇色彩,值得单列一文来记述。

足立正生:《略称:连续射杀魔》

这一次,富樫采用完全即兴的方式,没有提前作曲。他试图去揣测主人公的感情与精神状态,并以此出发,进行创作。音乐的第一段来描述他在情感上的绝对不设防状态,以及好斗的态度;第二段试图回到他成长的北海道,描述他童年自然简单的美;第三段则是表达他已经毫不在乎,情感一片空白。富樫在唱片内页中提到,感觉已经把自己推到极致。


在这次录音时,富樫继续探索他对音乐空间的表达,并非如常规自由爵士般猪突猛进,而是寻求音乐当中的留白,音符之间的呼吸,用无声来表达有声,在极静中寻找极噪。如果说在《We Are Create》和《Speed and Space》还是探索,那么在这次录音中,可以说富樫已经找到了自己的方向,一种不同于西方自由爵士,充满东方禅意的表达。

高木元辉

由于话题巨大的争议性,这部电影,并没有如期进行放映,甚至后来也没有真正进行公映。


人生奇妙之处在于,很多事情在发生那一刻,你并没有认识到它究竟有多重要,而回头来看,却发现那是极其重要的转折点。在1969年众多录音中,这并非是非常显著的一次,但对后来的富樫来说,想必是最为值得回味的一次。


1970年1月14日,距此次录音近一个月后,富樫遇到了一生中的最大劫难。由于男女关系问题,富樫被盛怒的妻子刺伤脊柱,下半身永远失去了知觉。

富樫雅彦被刺的新闻

已有三十年健全身体经验,那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部分,忽然消失不见,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这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而对于一个鼓手来讲,感受更为甚之,基本等于音乐生涯被判死刑。


这次录音,成了富樫最后一次以健全身体进行演奏的记录。

富樫雅彦&高木元辉:《Isolation》

1971年这份录音被冠以《Isolation》的名字进行出版,这个标题一方面可以形容电影主人公永山则夫的状态,另一方面想必与当时富樫的心境也不无关系。后来在电影《略称:连续射杀魔》的小规模试映中,很多观众都带着小型录音机,只为录制这部电影中的配乐。


牡羊座的诗


双腿失去知觉后,富樫并没有放弃音乐,而是把更多的精力放到了作曲上,并着手改装乐器,让其适合自己的身体状况。只经过一年,1971年,富樫就恢复了录音室的工作,而重返舞台,则要等到1973年。

富樫雅彦与改装后的鼓组

这段时间,值得一提的是和宫间利之与New Herd大乐团合作的《牡羊座的诗》。宫间利之这支大乐队不同于传统的大乐队,在七零年代,对于大乐队固有的音乐边界做了很多拓宽和探索工作,其中比较出色的有《仁王与鸽》、《土的音》,以及与佐藤允彦合作的《Four Jazz Compositions》、《邪马台赋》、《那由陀现成》。这些音乐看标题就能知道,与传统大乐团的标准曲没什么关系,而是试图摆脱西方爵士乐的影响,试图在东方语境中寻找自己的位置。不过这是另外一个故事,还是暂且忘却这些,把目光放到本文的主角身上。

宫间利之与New Herd的代表作

在《牡羊座的诗》这张专辑中,富樫继续探索属于自己语境,所用的方式与上面宫间利之几张唱片并不完全相同。那几张唱片都试图从日本的传统文化中寻求养料,来激发灵感,滋养自己的音乐。而《牡羊座的诗》并不借助于日本的文化遗产,也不寻求用传统乐器给音乐增加和味,而是尝试采用西方的语素来讲述东方的韵味。

New Herd&富樫雅彦:《牡羊座的诗》

富樫延续了“空间与速度”的理念,一方面在很多地方进行留白营造了空间感,另外一方面萨克斯和钢琴的自由即兴段落音符喷薄而出,仿佛要烧红乐器。不过这张专辑还是充满了大乐队感的管乐齐奏,这也是富樫在寻找到自己独立语境的路上,最后一丝羁绊。

这些判断,都是在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站在复盘的角度给出的结论,是所谓的上帝视角。身在其中,往往无法发现一件事在历史上下文中所处的位置与重要性。让我们稍微暂停一下时间的推进,回到那个年代,看看当时大家都在做什么,对照来看,就可以知道富樫的开创性。


爵士乐的日本性


对于摆脱爵士乐起源的影响,建立自己的爵士乐语境这件事,日本爵士届大概从六十年代初就开始了。这是一个音乐群落发展到一定程度后,自然而然的一种举动,类似于人在成长过程中摆脱父母影响,建立独立人格的过程。起初不得不提的一个人就是白木秀雄,1961年出版的《祭之幻想》,可能是日本乐手在建立东方爵士语境上的首次尝试,在这张专辑的标题曲中,他运用了日式音阶与曲式,以及日本筝、笛子、太鼓等日式乐器,营造了所谓的和味,不过在这张专辑中白木对这些元素浅尝则止,很快又回归到传统的爵士乐语境中。1965年,白木秀雄带领乐队以及三位日本筝女乐手在柏林的演出大获成功,也是沿着这一方向的有益尝试。

白木秀雄:《祭之幻想》

六十年代末期,原信夫和他的Sharps & Flats提出了“日本的新爵士”这一概念,他们与山本邦山合作的《New Jazz in Japan》在方法论上有了进一步突破,开始用爵士乐的手法演奏日本传统民谣,并借助日本国宝级的尺八高手,来进行调味。后来,这一模式被极速推广,山本邦山、村冈实、三桥贵清这几位日本传统乐手走马灯似的在各种唱片中出现,成了和味爵士这道大菜的“一滴香”。

原信夫&山本邦山:《New Jazz in Japan》


值得一提的是,尺八高手村冈实和一众爵士乐手在1970年合作出版的《Bamboo》。在这张专辑中,方法论又进行了翻新,开始用日式乐器来演奏西方曲目,比如“Scarborouge Fair”这种,无论东西方乐迷都耳熟能详的曲子。不能说它不好听,但问题就在于它太好听了。

村冈实:《Bamboo》

“好听”在审美体系中,绝对不是最高追求,一但好听,一定程度上就意味着放弃思考,陷入了某种套路化的定式。虽然这些唱片今日依然被乐迷所推崇,原版唱片价格一涨再涨,但它们做的始终是表层文章,用个不恰当的比喻就好像在用英文翻译《雪国》,或日文翻译《第二十二条军规》,最终虽不能说词不达意,但一种文化积淀了成百上千年的最精妙之处,或者说言外之意,是很难被另一种文化准确表达出来的。


1970年Miles Davis的《Bitch Brews》出版让唯其马首是瞻的日本爵士乐手放开了手脚,投入了电气化的怀抱。钢琴/键盘手铃木宏昌在1972年与1973年推出的《Rock Joint 琵琶~组曲(古纪事)》与《Rock Joint Cither~Silk Road》是其中的代表作,在这两张唱片中,铃木的试图借助琵琶与西塔琴,试图把日式语境扩大到整个东方世界,不过可惜的是,虽然表达方式是东方的,但思维方式依然没有摆脱西方爵士乐的影响。

铃木宏昌:《Rock Joint 琵琶~组曲(古纪事)》

“尽皆过火、尽是癫狂”,这句容香港电影的话,用在日爵上有时也挺恰当。当在内容上无法突破时,只好在形式上另辟蹊径。日本乐手在和味Fusion上的探索永远不惜余力,在七零年代末期,以猪俣猛、前田宪男为代表的乐手,还以和尚诵经为背景,进行演奏,出版了几张唱片。

声明 vs Jazz:《佛陀》

这一期间出版的类似唱片可以说汗牛充栋,但对独立语境的追求几乎都逃不出以上的几种套路。让我们再简单回顾一下:一是采用在传统爵士乐当中点缀以日式乐器,以增加日式风味;二是配合传统日式乐器,演奏日本传统曲目;三是配合传统日式乐器,演奏西方曲目;四是把眼界扩大到整个东方,采用种种东方传统乐器,来寻求自身的独立性。


无论哪种方式,在经过了半世纪后,以今日之眼光回望,这些都只是粘合,而非融合。这些看似追求东方韵味的作品,其实只能算作是一道“乱炖”,不同的只是食材比例。对于用西方语素表达东方语境这一命题来说,都不能算是一份合格的答卷。不过奇怪的是,这些乐手,一直在实验各种东西方元素的嫁接,并没有真正从内心去出发,去做出东方式的表达。在十几年的时间里,囿于这些方法论中,大唱片公司与部分日本爵士乐手联手,炮制了大量雷同的产品。


如果把富樫至于这样一种上下文中,你就能发现他所做的尝试是多么标新立异。虽然《牡羊座的诗》这张唱片还不能说完全达成目标,但至少走在正确的路上。日本权威的爵士杂志《Swing Journey》似乎也看到了这一点,把1971年的日本爵士大奖颁给了这张唱片,一方面是对富樫持续追寻独立语境所作出的肯定,客观上也给富樫伤愈复出给予了精神上的支持。


而富樫对东方爵士语境的探索,并没有停下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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