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田修,超级乐迷修炼指南
高柳昌行、富樫雅彦、山下洋辅、日野皓正、菊地雅章,这些都是写入日爵历史的名字。他们随着日本自由爵士的兴起,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初集中爆发,替代了老一代的乐手,以一个全新的面貌把日爵呈现给世人。然而这些人并非突然凭空出现,也经历了漫长的蛰伏期。一般来说,在录音设备尚未平民化的五六十年代,除了唱片公司的专业人士,很难自行操作录音,但他们却留下了一场早期的现场专辑:《Ginparis Session》。
这场音乐会录制于1963年6月26日,而出版则要等到1971年。唱片由日本著名爵士厂牌三盲鼠出版,该厂牌以录音质量出色而备受爵士乐迷推崇。不过三盲鼠成立于1970年,这场1963年的演唱会是如何记录并保存,并在七年后出版的呢?
在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日本,并不像后来有遍布的爵士咖啡馆与现场,供爵士乐手来磨练技艺。当时大部分爵士咖啡馆都是以播放唱片为主,仅有的几处场所,只能举办不定期的演出。
由于缺乏演出机会,这些爵士乐手一度对东京很失望。1961年,以高柳昌行、金井英人、富樫雅彦、菊地雅章为核心,成立了“爵士研究会”(Jazz Academy),主动出击,在横滨,名古屋等地,寻找演出机会。不过,对于作为爵士乐中心的东京,他们还是难以割舍。研究会的发起人高柳,依然努力寻找可以供他们进行演出的固定场所。
彼时,由于GHD(联合国最高司令官指挥部)坐落在有乐町附近,这个地区有很多面向外国人的俱乐部,除爵士乐外,还有主打乡村音乐和香颂的场所,银巴里就是其中之一。高柳与这里的乐手熟悉,于是便通过他们进行联络。银巴里的负责人被高柳的热情所打动,善意地把每周五下午提供给爵士研究会,因为这一时间段客人最少。于是“爵士研究会”开始在这里定期举办名为“周五爵士角”(Friday Jazz Corner)活动。
银巴里的香颂演出
有了固定场所后,他们成立了“新世纪音乐研究所”(New Century Music Lab),并吸引了更多的音乐家加入。为了警惕自己在日常演奏中不断坠入舒适区,他们以研究所的名义,每隔一两个月在银巴里另外召开作品研究与发表会,通常是从午夜到清晨,所以被称为“深夜发表会”。这个计划,让研究会在日本爵士史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也催生了上述的一干爵士好手。
这张唱片记录的就是一次“深夜发表会”的实况。
然而与一般“深夜发表会”以原创为中心不同,这张唱片大部分都是演奏其他人的作品,更像是一次“周五爵士角”活动,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从五十年代后半期开始,药物问题开始困扰日本爵士乐手,以至于普通人会下意识把爵士乐与药物联系到一起。而对于爵士乐手来说,也想摆脱这种刻板偏见。早期与高柳合作的颤音琴手杉浦良三,为了摆脱药物困扰,便主动声明暂时退出爵士乐圈,在六本木经营轻食店努力回归社会。
而高柳与富樫由于切身体会,也意识到药物的恐怖,但与杉浦的消极方式相反,他们与不碰药物的金井英人成立“爵士研究会”以及“新世纪音乐研究会”,其目的之一,就是向年轻乐手传递药物的危害性,避免他们重蹈覆辙。然而过去犯的错,还是要付出相应的代价。
1963年,因为违反《麻药取缔法》,高柳昌行被判入狱一年,1963年6月26日的银巴里深夜发表会,更像是高柳的送别会。由于是审判下来后临时组织的,与平时一两个月一次的发表会相比,比较仓促,之所以大部分不是原创曲目。巧合的是,富樫雅彦由于同样原因,刚刚结束一年半的监狱生涯,所以也可以看作是富樫的接风会。
即使高柳与富樫已经摆脱药物的困扰,当时的新闻媒体还是紧抓着这些事情。不过这些年轻乐手还以不屈的精神,通过爵士乐传递自己的信念。这些行动打动了一个人,就是本文的主角内田修。于是他决定以自己的能力来帮助这些年轻乐手,最显而易见的就是几乎每次深夜发表会,内田都会从爱知县的冈崎市来到东京进行录音,这些开盘带被他一直精心地保存,以至于七年后,这次现场可以重见天日。
当然,内田修对这些爵士乐手的帮助不止于此。
内田修(Uchida Osamu)其人
也许你会以为内田修是录音师,或者是其他专业的音乐业内人士,但实际上,他的本职工作是一名外科医生。
一次音乐浪潮的兴起,除了要有好的音乐人与音乐工业体系外,唱片公司、乐评人、演出场地、媒体、乐迷缺一不可。只有每一个方向都达到一定高度,才能产生一次音乐史上的巅峰。无疑,七十年代的日本爵士乐就是这样一个巅峰,而其中的超级乐迷,毫无疑问是内田修。
由于对爵士乐的种种贡献,以至于内田修被乐手们亲切地称为Dr. Jazz或Dr. U。
内田修
1929年10月5日,内田修出生于位于爱知县名古屋边上的冈崎市。战争期间,由于美军轰炸,全家疏散到额田郡岩津町。
内田家是医学世家,从大正年间就开始从医,继承家族传统,1950年,内田修迈入了名古屋大学医学部进行学习。当时,名古屋也有美国驻扎,大量士兵的入驻,催生了周边以“Combo”为首的爵士咖啡馆蓬勃发展。还在上学的内田经常流连于此,并通过收听NHK的“摇摆俱乐部”广播节目,慢慢喜欢上了爵士乐。
在学生时代,内田修就展现了自己的社会活动能力,1952年,他与名古屋的唱片店店员一起成立了爵士爱好者组织“名古屋热俱乐部”(Nagoya Hot Club),后改名为日本热俱乐部(Hot Club of Japan)名古屋分部,并组织唱片播放会。1953年,内田修在东京有乐町的爵士咖啡馆“Combo”认识了早期的爵士钢琴家守安祥太郎,并观看了Four Sounds(守安祥太郎、宫泽昭、上田刚、原田宽治)的现场。
顺便说句题外话,守安祥太郎在这不久后的1955年卧轨自杀,当时只有31岁,是日本众多早逝爵士天才中的一员。
1955年,内田修从名古屋大学毕业,之后的几年里,工作一直在频繁变动。他先是在市立冈崎医院实习,一年后在爱知县一宫市市民医院任职,1958年前往名古屋大学医学部第二外科教室任职,1960年又前往静冈县,在清水市樱樱丘医院任职,1961年,由于老家的内田医院开设了外科(之前内田医院一直从事妇科),于是内田修又回到了冈崎市自家的内田医院,从此以后,便扎根于斯,后来也为这座小城也带来了很多美誉。
虽然在五零年代下半叶,内田修频繁更换工作,但并没有影响他对爵士乐的喜爱。1957年,内田在名古屋“Combo”的久野时郎介绍下,认识了当时只有十几岁的天才鼓手富樫雅彦,并通过富樫认识了爵士明星渡边贞夫。
1962年,在横滨市爵士咖啡馆“Chigusa”(ちぐさ)店主吉田卫的介绍下,内田修认识了高柳昌行与金井英人,并通过高柳认识了菊地雅章。对比时间线可以推测,这时应该是爵士研究会离开东京到各地寻找演出机会的阶段。此后,如上文所属,爵士研究会变成了新世纪音乐研究所,常驻银巴里进行演出。
“Chigusa”(ちぐさ)店主吉田卫
内田虽然常驻居住在冈崎市,但热情高涨的他,经常携带着当时Sony推出的便携式开盘录音机,乘坐夜行列车,从冈崎前往东京,来录制“新世纪音乐研究所”的深夜发表会。说是便携式开盘机,其实就是在外面套个壳子,扣上以后可以变成手提箱样式,重量接近20公斤,以今天的眼光来看,一点都不便携。
因为每次携带开盘机太过麻烦,后来内田修又另外购置了一台放到了东京,并教会这些音乐家如何录音。
正因为有了内田修不知疲觉的奔波,这些后来的爵士巨擎的早期录音才得以保留,今天成为完整记录他们音乐历程的珍宝。文首提到的《Ginparis Session》只是冰山一角,甚至那一晚的曲目都没有完全囊获。这些录音今天依然被完好地保存,期待能有重见天日的一天。
《Ginparis Session》当晚的完整曲目介绍
从现存的资料来看,这一阶段最早的录音是1962年8月26日的“研究所”第三次发表会,活动地点在名古屋的“Combo”,最后一次录音是在1964年的11月15日,地点是在当时东京新的爵士乐地标“Jazz Gallery 8”。一方面,“Jazz Gallery 8”开业后,“研究所”内部人员有了分裂(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渐渐地“研究所”就悄无声息了;另一方面,内田修有了另一个更宏大的计划。
YAMAHA Jazz Club
当时,内田修经常去名古屋的雅马哈唱片店购买唱片,一来二去就认识了店员山东正彦。那时山东还很年轻,对爵士乐不是非常了解,内田修经常把爵士乐知识传授给他,后来两人成为了很好的朋友,在事业上也互相扶持。
1963年,内田修与名古屋雅马哈店的伊藤公治相遇。当时,名古屋的雅马哈店为了推广自己,想成立一个“雅马哈爵士俱乐部”(YAMAHA Jazz Club,简称:YJC),并邀请名声在外的内田修担任会长,一是聚集人气,二也可以借助内田在爵士届的人脉。内田修考虑到可以以此为契机,给苦于找不到演出的爵士乐手们提供演出机会,于是欣然接受邀请,担任YJC的会长。
内田修继续发挥他的社会组织能力,1964年,JYC开始正式举办活动,第一次活动是唱片欣赏会,这也是唯一的一次非现场音乐会。第二次活动是在同年的4月25日,混合了唱片播放与爵士现场,演出是以新世纪音乐研究所的名义,由于当时高柳还在狱中,出演的成员有佐藤允彦、宫泽昭、金井英人、小津场彦、宇山恭平,从这次开始,JYC的活动就以现场音乐会的形式为主。
JYC六十年代的活动记录
JYC的活动,每年都会不定期的举办几次,除了极特殊情况外,地点都在位于名古屋雅马哈大厦八楼的雅马哈会堂。说是会堂,实际上只能容纳100多人小场地,而且舞台也不是那种高高在上的形式,只有30cm,气氛更像是爵士咖啡馆。这种规模与形式,能够迅速地拉近演奏者与听众的距离,而且演奏者可以根据听众的反馈(哪怕是表情的变化)来调整音乐,在观众与演奏者气场对路的情况下,能够极大激发演奏者的热情与灵感。
从1964年起,JYC的活动一直持续了33年,直到1997年才终结,总计150次。如此长情,可见内田修对爵士乐的痴迷与韧性。打开JYC演出的历史资料,你会发现几乎所有能叫出名字的日本爵士名家都被邀请参与,可算是完美的达成了“给日本的爵士乐手提供更多演出机会”的初衷。并且更难能可贵的是,所有演出,内田都进行了录音,并完好的保存了录音母带。这些录音,大部分还没有被整理出版,可想而知这是多么大的一个宝库。
这一系列演出除了提供演出机会,培养新的爵士乐手外,无疑对塑造名古屋,乃至爱知县的爵士氛围,培养当地的爵士乐迷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这些活动,不仅仅给初出茅庐的爵士乐手提供机会,在帮助老乐手重返舞台上也功不可没,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宫泽昭。
作为日本六十年代非常活跃的爵士萨克斯演奏家,宫泽昭在那些年里出版了一系列高质量的唱片。不过在六十年代末期,由于个人原因,宫泽退出舞台,开始以录音室工作为主。人们还记得他的最后一次演出是在新宿 "Pit Inn",与佐藤允彦、寺川正兴、大塚敬治等人一起。
在七十年代末期,宫泽昭因为胆石症接受手术,并得了到了内田修的大力协助。在住院期间,放下工作的宫泽,有时间进行反思与回顾。当时他已经把两个孩子抚养成人,履行了父亲的义务,重返舞台的想法愈来愈强烈。
完全相信内田修的宫泽昭最初打算搬到冈崎市,以便有时间练习爵士乐,但遭到内田反对,因为他知道,日本的爵士乐中心还是在东京,留在冈崎只会越来越远离舞台。
为了这位爵士老将重返舞台,内田奔走相告,在他的协助下,宫泽昭在冈崎和名古屋举行了数次现场演出。在新的组合渐渐磨练成熟后,内田开始安排宫泽昭推出唱片。首先他帮忙联系到了“Next Wave”的制作人儿山纪芳,而后在YJC为其专门安排了一次活动,并准备把这次现场作为唱片进行出版。为了唱片录制,活动没有设置在YJC惯例的雅马哈会堂,而是放到了名古屋的Wing录音室。这个录音室能容纳125名听众,既能保证录音品质,也能寻找到爵士现场观众与演奏家的互相刺激所产生的火花。
这张唱片一反常态,没有以宫泽热爱的钓鱼为主题,而是命名为《My Piccolo》,以纪念他逝去的爱犬。在佐藤允彦、稻叶国光、井野信义、日野元彦几位知名乐手的协助下,这张唱片大获成功,获得了当年度日本《Swing》杂志的日本爵士大奖。为了感谢内田修的鼎力相助,宫泽昭还特意创作一曲“Dr. U”,先给内田修。巧合的是,正如上文所提,YJC的第一次真正的现场音乐会,就是由宫泽昭带领当年非常年轻的佐藤允彦,这也算是一个美好的缘分吧。
后来,由于工作原因,本段开始提到的山东正彦前往了滨松,在那里组织了雅马哈爵士音乐节,并邀请内田修作为监修及顾问,直到今天还在定期举办,算是YJC以及内田修精神的一种延续。
内田修爵士收藏展
1993年1月11日,64岁的内田修关掉了内田医院,结束了作为外科医师队的职业生涯。为了自己的收藏能传承下去,惠及更多人,内田把一生所藏寄赠给了冈崎市。他说:“我不想让这些收藏品只是沉睡在仓库里。”
在冈崎美术馆举办过几次内田修藏品展览后,2008年,在冈崎市图书馆交流广场设置了名为“内田修爵士收藏展示室”的常设展览,供市民免费参观。
藏品包括唱片12000多张,杂志书籍2200多册,还有乐手使用过的乐器与音响器材(包括录制《Ginparis Session》的那台索尼777开盘机),以及与爵士乐相关的演出传单、书信、手稿、以及照片等。对于日本爵士乐来说,这是宝贵并且独一无二的记录。
除了上述资料外,这里最珍贵的就是847盘母带。这些母带可以分成四部分:一是上述的新世纪音乐研究所的活动记录;二是YJC 150次的活动记录;三是内田修帮忙策划的爵士音乐节记录;最后一部分,也是最特殊的一部分,就是内田修的私人录音室记录。
因为获得了爵士乐手们的信任,当年,他们无论是药物问题或身体问题,都乐于会向内田修进行求助,所以内田的医院经常会有乐手入住。为了这些乐手在入院期间能够进行练习,并进行私人化的演出,1964年,内田修在医院的修建了私人的录音室,第一次在其出演的是爵士鼓手猪俣猛与他的Westliners。这可能也是世界上唯一设在医院中的录音室。现在这个录音室也在“展示室”原封不动的复原,置于其中,相信可以感到风云际会的日爵黄金时代的气息。
这些开盘带绝大部分都没有公开出版,是日本爵士乐史的巨大财富,虽然“展示室”邀请佐藤允彦主持,取其精华做了不同主题的出版,但作为乐迷,还是希望后续能有厂牌公司或私人基金会能以当年的演出为维度进行整理出版,相信会令全世界的爵士乐迷兴奋不已。
除了展览外,这里还定期组织爵士相关的讲座与音乐会,最近几次的主角是佐藤允彦与大友良英,规格之高可想而知。前往爱知县旅游的乐迷不妨前去一试,相信会不虚此行。
尾声
2017年4月6日,在名古屋的雅马哈会堂,这个YJC常年的活动地点,十七位爵士名家齐聚一堂,来怀念这位Dr. Jazz。这其中包括:佐藤允彦、山下洋辅、日野皓正、铃木勲、中牟礼贞则、渡边香津美、坂田明、峰厚介、涉谷毅等人,他们大部分人都与内田修有几十年的交情。重返故地,不见故人,想必心底别有一番滋味。
内田修虽然不在了,但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物质上,他都给冈崎这座小城留下了巨大的财富。由于他不断的邀请和吸引爵士名家来演出,让这座小城积累了浓厚的爵士乐氛围。
从2006年起,冈崎市在每年11月的第一个周六,都会举办名为“冈崎爵士街”的活动,除了邀请专业乐队进行演出外,还有市民组成的业余乐队在广场、街头进行爵士表演,吸引近万人参与活动。借着这个活动,冈崎市也把成为爵士乐作为自己的特色,并立志成为“日本的新奥尔良”。
特别感谢碟友孙悟空提供唱片资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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