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他
“李XX你妈B”冷不丁的,一个学生在群里发了这句语音。接着这三个男孩轮流用当地方言发语音,凭着在那里两个月的生活,我能听懂的是“屎”“狗”“傻B”这些词,连在我的姓后面。在QQ上被学生骂,我并不是第一次经历。两年前,一个六年级的学生加我好友,问我怎么这么刁,有种单挑。那是因为他欺负我们班的孩子,在校门口截人时被我训了一顿。那之后几天我送这个孩子回家,他没了可乘之机。后来他也没有再来上我们的课。这个两年前六年级的孩子,当时还不知道我的姓名。可是这三个男孩子,17年暑期支教时我是他们的班主任,回来以后一直有联系。有时是我给他们写信、打电话,他们得到玩手机的机会有时也给我打电话。他们不记自己的QQ号,每次放假回家玩手机都申请一个新账号,每次都会加我好友。有时不知道我QQ号,就打电话来问我QQ号是多少,不等我多说两句马上挂断,接着就有好友请求,备注“我是XXX”。于是我的好友列表里就有了“XX”,“XX新号”,“XX新新号”,“XX新新新号”……以及许多特别关心。18年暑期支教我带队回去,仍花了很多心思在他们身上。一年过去再见到他们,好像一点没变,刚开始还是会害羞的笑笑。报到那天在去年三年级的教室和我聊天,不过不再是黑板上略显幼稚的猜词游戏和“李老师语文教最好”的直白示好,而是坐在桌子上给我讲了好多快手上的段子。秃驴没有毛,4+4等于几,yeyeyeyeye和爷爷爷爷爷……但他们又好像变得我不认识了,竖中指,说脏话,上课和老师对着干,给老师起各种外号。只在镇上上了一年学,要升四年级的他们开始崇尚打架、谈恋爱、拍快手,一切看起来很酷的事物。这些孩子对传统的课程不感兴趣了,我就带着他们玩花样,种花、写生、电影赏析、摄影、采访、成立演艺公司表演拍戏,结合着游戏和手工,八节活动课我几乎使出了浑身解数。当然,我不能保证他们从中学到了多少知识,只是那些新鲜的,他们之前从未接触过的东西,我想让他们也有机会尝试。真正让我感到骄傲的是我教给了他们知错就改和信守承诺,他们也真的曾这样做了。那是我写了一封又一封的信,谈了一次又一次的话,用心终于取得的一点突破。我与他们有好多好多的回忆和故事,我可以一气说三个钟头。可能恰恰是因为太熟悉了,他们放了假跟我视频,“李毛头”“李毛头”的叫。这是暑假时他们不知怎的奇思妙想出来的外号,屡禁不止,后来只当与他们玩笑,没有往心里去。当他们突然在群里直呼我的姓名说出这样的话,连珠炮一般的发上来,我一时全懵了。这是我的学生,我一直在心里牵挂着的孩子,为了他们我当初才选择留在同心会。虽然有观点说老师割断与往届学生的联结也是一种职业道德,但如果人坚持一件事总有心中的某个温暖在提供力量,那他们就是这份支撑。过了好一会儿,我才缓过来,感到五味杂陈,伤心,恼怒,悲凉,丢面子,感到莫大的讽刺——前一天我还高谈阔论教育如何如何,现实却是我的学生这样骂我,我有什么资格妄谈教育呢?但最多的,还是憋屈。对他们我没做错任何事,这几天我就没有做事,对学生我掏出心来待,不论是什么原因也不该说这么难听的话。而且是在有其他老师的群里,点名道姓只骂我。我没有马上回复他们。他们的声音有很蛮横的,有笑着的,还有故意捏尖嗓子的。正玩在兴头上,如果得到回应会更兴奋。我强使自己冷静下来要把握这个教育契机,要让他们明白有些事情是坚决不被接受的。过了一阵子,等他们不再发了,我估计三个人应该回自己家了,尝试逐个击破。先找带头的孩子私聊,尽量用严肃但冷静的声音,告诉他我听到语音后很生气,我感觉受到了侮辱,这一点也不好玩,请他在群里向我道歉。还是那个又皮又倔的小孩,说我就不道你能拿我怎么地。又听到另一个孩子在一旁为他壮胆。来回几句之后,他说删我好友,然后就真的删了。找另一个,发现他刚申的新号没加我。这是短期支教最无可奈何的事情,时间短,距离远。在那里时他知道你很快就离开,一年又一年和“心慈手软”的志愿者老师相处得出经验,得罪了你也没有关系,反正一个月后就走了。你离开后他知道天高皇帝远,总不能顺着无线信号过来逮他,你想教育却难影响。所以不论短期支教还是乡村夏令营,在刚开始时就跟孩子明确地树立规矩,不论何时坚持原则,与对孩子要无条件尊重和爱同样重要。找最后一个,他是个学习很好的孩子,会跟着寨子里另外几个孩子一起玩,他们三个里面是相对最听老师话的。但是他也拒绝道歉。最后我只好说了我一开始就想到但却最不想说的一句话:“我有你们家长的电话也能联系到镇上小学的老师,但我不想这么做……”之后,马上,三个人分别发了消息:“对不起,李老师”。最终道了歉,在明显的感知到了威胁之后。不是因为我之前教他们要尊重他人,也不是因为我在QQ上对他们说理教育的努力。道了歉,我又分别发了一段文字,算把这件事处理完。处理完后放下教育的理性,心情一直很低沉。我想起了初中时转入一个“差班”,听同学说原本很负责的班主任语文老师,一位温文尔雅又爱护学生的女性,在制止班上一个极叛逆的学生逃课时,被学生拽倒在地。她本来是愿意中途带这个老师们避之不及的班级的,后来她坚决不再继续做这个班的班主任。包括我在内的同学仍然敬重她,更添同情和对那位同学公正的责备。但在她心里,或许是被拽倒的那一刻,自己做老师的尊严,如一面久立而破损的墙最终轰然崩塌。可以理解,本来我在他们那里的角色也更像一个大朋友而非威严的老师,而且十来岁的男孩子,总是在寻求刺激和挑战边界,玩得起劲了什么都不理会。但理智上可以明白,情感上无法接受。总讲对学生要公正地爱,不论ta多调皮。可是那天我对他们三个,不忍心说讨厌,也说不出爱了。第二天早上,坐在公交车上昏昏沉沉,看着窗外后退的无数的车、人和树,脑子里还在想着这件事。突然就想到自己小学,大概四五年级的时候吧,那时住在四楼,阳台外的楼下是晾床单的院子。暑假时一个酷热的午后,家里没人,百无聊赖,我接了一盆水从阳台上一杯一杯地往下泼,听“哗啦”一声水落到空荡的地面上,溅射出不规则的图案。我一边倒,一边想象着一楼到三楼的住户,从窗户里看到连连不断从天而降的水时脸上惊诧的表情,心里就窃喜不止。泼了几盆水后,楼下院子几乎已经全都变湿,无法看到任何图案。耀晴灼热的太阳,聒噪的蝉鸣,和一个出汗的我,其他一个人都没有。我感到无聊了,回去开始看电视。快到傍晚,我看完电视到阳台伸伸懒腰,然后探出头去向下张望。院子里地上的水几乎都已经干了,正对着我的是小小的高姨的头顶,她正在晒床单,快搭满了一条晾衣杆。我端起手边之前还没泼完的小半盆水,晃了晃,犹豫了一下,泼了下去。然后我马上放下盆,跑回屋里坐在沙发上,心脏咚咚地跳。接着我爸一个电话打过来,问我水是不是我泼的,要我马上下去。然后拽着我的耳朵,让我给高姨道歉。高姨还是一如往常见到我时那样和蔼地笑,说“嗨,没事”。她的长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背上。我突然就释然了,心情一下子放松下来。那些脏话大概就像我当年的那盆水,不知道为什么要泼下去,不知道为什么选择高姨来泼,只知道泼完以后要快点跑,心怦怦跳着时盘算的是如何不被发现。当时我没顶住压力承认了是我倒的,道歉时又骗他们说我不知道底下有人。高姨对我一直很好。后来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每见到她心里就感到一丝愧疚。一个善良而无辜的人无缘无故被当众泼了一头冷水,那该是怎样的感受。回到那个午后,我鬼使神差地泼下那盆水,如每个人小时或长大后阴差阳错的选择,没有是非对错,没有道德判断,什么都没想,大脑一片空白却又直愣愣地就去做了。回到那个午后,就理解了很多事情。当然,理解不意味着不必承担后果,人应该为自己的行为负责,不论是出于何种原因或动机而做出的行为。因此我坚持他们要在群里向我道歉,如果QQ上联系不到,就打电话跟他们说,如果电话上讲不通,实在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不能赶过去当面跟他们说,那就只能请第三方介入,与他们相对脾气好的一位家长沟通。因为之前给老师起外号等行为没有坚决制止,一定程度上导致了这件事的发生。所以也要讲明白,开玩笑是可以的,但开玩笑是有限度的,如果让对方感到不舒服不开心,伤害到了对方的感受,那这种行为就是不可以的。在这件事上,道歉容易,但让他们真正体会这些道理,以后用到生活中,却很难很难。因为客观存在的限制根本无法施加教育影响,我不知道他们正在哪里,正和谁在一起,在做什么,目前的状态是怎样的。是正玩在行头上十分兴奋,还是正打游戏十分投入,是正在与家人团聚嬉闹,还是正独自一人百无聊赖。事后我给其中一个孩子打电话,他周围的环境非常嘈杂,对话不断地被打断被打断,最后只好改日再聊。但改日却又不知要等多久,可能要等到记忆都快淡忘了这件事。教育需要适时的情境,需要彼此感受。除了话语本身,表情、动作、气氛等会传递大量的信息,沟通者的身体和精神状态都会对沟通实际效果产生极大的影响。我不知道要怎样的话语,才有力量抵消这些时间和空间因素所带来的不可控性。因此这件事,或许就这样“姑息”了。但不论怎样,我不愿称他们为“熊孩子”,这已经变成一个很容易让人产生联想的负面词汇,总能看到许多带有暴力色彩的非理性反应得到一片叫好。他们仍然是我的学生,虽然我可能没有机会再教他们了,没有机会扭转那股不良之风,也没有机会让他们能明白这件事背后的道理,发自内心、真诚地向我道歉。但现在我可以说“我依然爱他们”了。徐莉老师有一篇文章,《教育中最艰难的功课:理解儿童》。或许不止教育,不止儿童,理解本身就是人生最艰难的功课。理解,才能解脱,才会有爱。这爱不是对某个品质或行为的,是对人本身的。不知我以后还会遇到多少学生,对我做出怎样的行为,当面或背后,无心或有意。只是想想那盆水。先尝试去理解,再去教育。理解儿童,从自己开始。理解世界,从儿童开始。真正的理解,既是认知的通达,又是情感的接纳。树灯希望给你的世界增添一点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