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守儿童与打工父母：当亲情因分离产生隔膜后 | 聚焦

张威 | 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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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孟昆| 编辑

覃环十岁时喜欢往家门前的小池塘里扔石子，“我想他们（覃环的父母）了，就往那里扔一个石子。”她经常忍不住朝马路上望去，那是父母离家的路口，外出打工必经之地，路口的冰冷连同的内心的失望组成覃环童年最痛的记忆。

她把自己对父母的记忆分为两段，十岁前的“真”，和十岁后的“假”。而之所以用“真假”形容，覃环说：“留守那些年，我很少体会到他们（父母）的爱。”说出这句话的前个几小时，她挂了父亲的电话。

同天，老家是钦州的周平在南宁一间出租屋内打开手机，锁屏是他与妻儿的合照。看着儿子的号码，他有些迟疑，但最终还是按了下去。

离家这些年，他除了每周六都要给儿子打一通电话，还要记住每天是多少号。每当一个月过去，他就觉得与家的距离近了一些，儿子站在村头望着他们笑的面庞就清晰了一些。但在今天这通电话中，他没听到一句“爸爸”。

截至今天，中国已有6683万儿童的小手被父母放下，独自成长。留守，成了贴在他们身上撕不掉的标签。因为与父母长期的分离，部分留守儿童与父母间那本应清澈透亮的亲情蒙上了一层膜，或浅或薄，阻碍着双方的沟通。

打工父母：我倾尽所有，仍难予儿女想要

周平今晚与儿子的通话只有五分多钟，被儿子挂了电话之后，他打开了微信，“你们年轻人发朋友圈是不是都要屏蔽父母呀？”我愣了一秒，“也不全是。”

他轻笑一声：“他（凯凯）表姐和我说他谈对象了，朋友圈就有照片，我就看不到！”周平手指在有了裂痕的屏幕上小心滑动着，打开儿子的朋友圈，那里有一道明晃晃的横杠。

从2008年起，周平与儿子间就一直横着一条杠。那年他和妻子背包进城，养家糊口。车子发动时，儿子那撕心裂肺的一句“爸妈，回来”至今仍是他心头之痛，他从未想过，自己与儿子的亲情会随着大巴车越驶越远。

刚到异乡的那段日子，每逢周六晚上，周平就和妻子就去楼下的便利店给儿子打电话。一个人说，另一个挨着话筒听。

“凯凯，吃了吗？”

“吃了。”

“听话吗？”

“听话。”

妻子听到儿子嗓音有些沙哑，问他是不是感冒时，当时14岁的儿子回了一句：“你们不是只关心我的成绩吗？问这个干嘛？”

心里虽然念着、盼着，可接到电话那一刻，周平却发现儿子总是冷漠的，且这种冷漠随着夫妻两人离家越久而愈发明显。

过年回家，儿子痴痴地望着他们好久都不笑，甚至排斥妻子去拉他的手，摸他的头。他带儿子上街，儿子甚至会和他见外，这个不吃，那个不要，对他仿佛如对陌生人。

对于儿子的这种做法，周平说他理解，他对儿子也并不是没愧疚。外出八年，每一次回家都会发现凯凯长高了，声音也变了，还有了小胡子，可这些他都没亲眼见证。妻子说丈夫这些年来抽烟越来越频繁，多的时候一天就是一包，尤其是去年儿子备战高考那段时间，每次打完电话就一根接一根，抽到他自己都咳嗽。

“最对不起他（儿子）的就是从小到大没去给他开过一次家长会。”周平的脸没在青灰色的烟圈里，深长的皱纹似乎在诉说着它主人的操劳与无奈。

去年儿子高考，他本想让妻子回去陪读，却被儿子拒绝。儿子似乎也明白，这个不富裕的家庭有多需要钱，“我自己可以，你俩在外好好挣钱。”而这也是这么多年他没给儿子开过家长会的原因：请假就少了一天工资，就没了全勤奖。

“儿子真的理解吗？”

周平笑了笑，“他嘴里说理解，其实心里还是怨我们的。”儿子初中第一次家长会的时候周平厂里正处于旺季，他和妻子都不允许请假，虽然和儿子说明原因后儿子并没有瞬间发火，后来却还是很久不愿意接他的电话。

正是因为自己平时的失职，儿子从不愿意让周平过问他的成绩，就连班主任的方式都不会给周平。高三下学期，他经常打不通儿子的电话，碰巧打通了都是简单说几句就被儿子挂断，他想找人了解儿子的境况，却发现没有一个人可以联系。妻子安慰他：“凯凯什么时候让我们不放心过。”他虽然听不进去，却不得不放下心。

周平与儿子的聊天记录  图片源于受访者

儿子升学宴那天，亲戚都说周平好福气，儿子没父母带都能考上重点大学。

“听到后心里挺别扭的，又高兴又难受。”看到儿子出息，他高兴；听到别人把他与儿子的成功剖开，他不悦；想想这些年对儿子的关爱，他愧疚；看看自己拼命工作的样子，他委屈。不过这一切他对谁都不说，因为他是一家之主，这些都是他应该做的，也是他应承受的。

周平一件夹克穿了四年，过五十的裤子就舍不得买，妻子的洗面奶是超市里最便宜的，戴的首饰都是亲戚给的。虽然周平夫妇的工资一月加起来已经达到7000元左右，但他们仍不愿意提高自己的生活质量：租住在简陋的出租屋里，狠不下心在屋里装个空调，甚至舍不得去吃一顿火锅、看一场电影……

“我们怎么都能过，就想多给孩子攒点钱，让他过好点。”对于儿子任何关于钱的请求，周平从未拒绝过。“只要他要，就会往多了给。”上个月儿子要1500，他给了2000，他相信儿子不会乱花钱，更不会骗钱。“我是过穷日子长大的，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让我的儿子能吃喝不愁。”

儿子任何关于钱的请求，周平总会在第一时间答应

这个愿望，周平觉得他实现了。他把厂里发的月饼、粽子都省下来寄给儿子，学会网购后买的第一件东西是儿子的羽绒袄，今年暑假他还给儿子换了最新款手机，在他看来里他尽力给了儿子最好的，可是儿子却说：“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你们想要什么呀？”周平蜡黄的双眸中满是沧桑，“又不在身边，除了钱还能给什么呢？”在他心里。钱，是他与儿子最为直接的联系。虽也曾想过与儿子有更多的交流，但结果总不尽如人意。

周平是去年才开始接触智能机，用的是儿子换下来的，第一次充电时他到处找能够把电池卸下来的地方，后来才知道根本不用卸电池。送儿子上大学那天在机场候机，儿子拿过手机帮他注册了微信号，告诉他以后可以用微信聊天。那一刻他觉得儿子特别懂事。

可打开周平与凯凯的聊天记录，里面却大多都是“爸，给我打点钱”和“凯凯天冷了，买点衣服”、“凯凯吃好点，没钱就说”之类的话，真正聊天的内容寥寥无几。

留守儿童：待您们归来，我已不再童年

起初和奶奶一起睡的日子，覃环夜夜都要哭，“妈！妈！”，用脚将被子蹬开，情绪浓烈时干脆在床上蹦起来。白天，她把自己锁在自家屋子里，坐在父亲坐过的沙发上，回想着父母没离家时的场景。最疯狂的时候她就像被人抢了芭比娃娃一样，会在屋里大喊父母的名字，然后红着眼跑出屋子。

在村头等父母的留守儿童  图片源于网络

覃环记得弟弟八岁时写过一篇《我的妈妈》的作文，当时距离父母外出打工已有三年，他想起不来妈妈的样子，就憋得直哭。覃环想帮弟弟，却也只能记得母亲离家那天穿着绿色大衣。弟弟后来写道：“我的妈妈是个好妈妈，她去外面挣钱，每次打电话都问我要不要钱……”当对父母面庞日益模糊，金钱成了她和弟弟对父母最深的印象。

比弟弟大四岁的覃环总是会憋着眼泪问父母：“你们什么时候回来？”

“挣够钱就回来了！”

覃环曾无数次思考，多少钱才是够的？可未曾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因为钱和父母闹到不可开交。

弟弟今年高三，母亲回家陪读，父亲瞒着覃环用这些年的积蓄在县城买了一个房子，房产证上只写了弟弟的名字。覃环很生气，虽然一直都知道父亲重男轻女，可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她问父母要8万元作为陪嫁礼，否则就不嫁给家里安排的对象。

父亲觉得她是喂不熟的白眼狼，把她养这么大最后来威胁他们，但覃环忘不了父亲每次打电话时说的，“我挣的钱都是你和你弟的，你们要钱就说！”留守的这些年，父母只会给她钱，也只给过她钱，她觉得父母没理由拒绝她索钱的要求。

“他们根本不知道我要钱干嘛！”其实钱不是覃环真正的目的，“我只是不想让他们忽略我。”覃环扣指甲油的力气突然加大，片刻沉寂后又抬起头，两条柳叶眉挤在一起，分不清她是生气还是伤心。

“为什么不和父母说呢？”

覃环笑了笑，“我和他们无法正常沟通，他们总以为我还是12年前那个小女孩。”眼前这个衣着靓丽的少女身上，突然散发出一种成熟的味道。“有些话，其实说了也没用。”

10年前，12岁的覃环第一次来月经，性教育的落后和自己母亲自小的离开，使得身边没有一个人向她提前说过那方面要注意的事。在学校上厕所发现后，她自己简单处理了一下就和朋友一起去吃了冰棒，喝了冰汽水。

虽然有些不舒服，覃环回家后却没有和奶奶提及此事，第二天还毫不顾虑地晨跑，喝凉水。

感到特别难受的时候是在学校，覃环疼地趴在课桌上，朋友把她扶起来之后，班级里有些男生看着她的裤子笑了起来。强烈的羞耻心使得她不敢抬头，更不敢呵斥。

医生了解情况后问覃环：“你妈没和你说要注意什么吗？”

覃环低着头，一句不吭。

那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班里有些男生总爱对覃环吹流氓哨，她的课桌上还不时地被放上卫生纸。可她没告诉老师，也不对祖父母说，甚至不对那些人发火。

班主任知道之后，在课堂上批评了那些男生一顿后又把她叫到办公室对她说：“女孩子要注意自己的形象。”覃环没有解释，她明白在班主任心里她与那些混混无异，都是考不上重点高中的“差学生”。

虽然嘴上不说，覃环还是把责任都归咎到了母亲身上，接到电话的时候，她不回答母亲的任何关怀，母亲问她为什么不说话，是不是考试没考好？学习跟不上……她被问烦了，就“咣当”挂了电话，蹲在一边哭，谁也不理。

这种后天培养出来的沉默被覃环在日后的“发扬光大”，面对爱情时，她也照搬照旧。

初二那年，覃环和同班成绩很好的一个男生谈恋爱。那个男生教她数学、给她打饭、帮她抄笔记，每天晚自习回家那个男生都会绕路先把她送回去。“他像我爸，什么事都会帮我做好，从家里得不到的都可以寄托在他身上。”

在潜意识里，覃环已经完全依赖上男友。她不分时刻地去找男友说话，就连上厕所也要拉着他一起。为了避免别人“挖墙脚”，她甚至不允许男友和别的女生单独接触。可当男友问她：“你喜欢我吗？”覃环却总是闪烁其词。

男友说她自私，她就毫不留情回到：“不想在一起就滚！”这份所求太多的不成熟感情，最终以男方的主动分手告终。可覃环坚持着自己所谓的自尊，像从不表达对父母思念那样不提对男友的爱意与挽留。今天再提到这段感情，她仍说：“没后悔过！”

“对父母也一样吗？”

覃环沉默了良久，笑了笑，“不知道！”

图文编辑：黄新婷

审核：张汇玲  邓达

指导老师：丁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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