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后而立，不破不立”——尚巍们的手书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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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机打时代，笔墨于大多数⼈已成为案头的装饰，但对毛笔书写的感情却从未在现代中国⼈的审美基因中断层。手书设计师正是这样一群游走在传统书法与现代设计之间的人。他们精心创作的手写作品经由字库或商业定制，得以保留着最细微的笔触，出现在了街角的⼴告牌，杂志的⻚面和每个人的屏幕上。
在他们的毛笔下，汉字可以灵动，可以憨态可掬，也可以恣意飞扬，更可以与各种现代元素结合，应用于现代设计中。尽管受到了来自传统书法界不小的争议，手书设计师们依然坚定的认为汉字之美在于创新，在于多元化和多方向的发展。他们想要证明：“中国风”不等于“古风”；艺术也可以经由商业，实现“国潮时代”下新的突破。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六期 / 第五版
注：以下所有图片均来自站酷网设计师主页，@麦点盛世 @秦川_字游字哉 @尚巍
记者｜陈采薇 周雨卉 张沁遥
文编｜李鑫
事实核查｜罗敏利
“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
自创造伊始，寄托着东方文明的汉字便与图像浑然难分。而脱胎于象形文字的书法，在文人墨客的笔走游龙间，已然成为中华美感的高度凝练。
至机打时代，笔墨多已演化为案头装饰，书法则重涣生机，在手书设计师的精巧构思中以“手书字体”的形式走向大众。
据汉仪字库统计，中国内地汉字设计产品约有1000余款，而邻国日本已拥有超过3000余款的汉字字体产品。由于缺乏成熟的设计市场和与时俱进的审美观念，手书字体更是屈指可数。手书设计师们游走在传统书法和现代设计之间，重塑着汉字之美，试图为当代视觉文化对“国风”的诠释注入新的意义。
手写字体：传统书法与设计创意的有机结合
2016年7月，“裸辞”的尚巍拿起许久未碰的毛笔。当时他还没能想到，自己的字在接下来一年内红遍了大街小巷。
刚从大学毕业的尚巍就进入了行业顶尖的工业设计公司任职。然而，长期的加班与微薄的工资消耗了他的创作热情。为了重新拾起写毛笔字这个自小培养起的爱好，他做出了一个令人惊讶的决定：离开了这家大有前途的公司，用写字谋生。
工业设计的工作经验不仅让他具备了扎实的创作功底，同时也赋予了他敏锐的市场嗅觉。他意识到，传统书法界大家辈出，却没有找到和现代商业设计融合的良好方案，这导致书法的商业价值难以实现。而当代字体设计界虽然发展时间不长，但也有珠玉在前，汉仪、方正等字库都已开始制作原创字体。
于是，尚巍决定融合创意和传统书法，定制手写字体，并将标签定为“手书”。
酒香也要会吆喝。他开始积极地寻找各种机会宣传自己的手书作品：了解到一部影视作品即将发布，尚巍就会根据对作品的理解创作出该片的片名手写标题，并不厌其烦通过私信向导演投稿。功不唐捐，尚巍不久就收到了韩延导演的邀请，为电影《寒战2》的推广曲MV手写字体歌词，他的手书事业也就此进入正轨。
在这支MV之后，尚巍陆续收到了更多定制手书的订单。一个新的想法在尚巍心中开始酝酿：做一款并非定制、而是面向广大设计师的手写字体。
当尚巍联系到汉仪字库时，面临的则是新的质疑——虽然他的作品受到了越来越多人的欢迎，但他本人却并不出名，更没有传统书法界的奖项傍身。背负着不解和挑战，尚巍开始用疯狂的工作证明自己。
考虑到对每个字、每个笔画的精雕细琢，创作一款手写字体一般需要至少四个月的时间。而尚巍的字体恰好相反——不追求细节上的完美，而追求整体上的顺畅与连贯，他这次写出的字也因此显得格外笔走龙蛇，气势磅礴。那段时间里，尚巍几乎不眠不休，每天工作十几个小时，只用21天就完成了全部九千多个字的创作。汉仪字库也被这种令人眼前一亮的风格和高效的工作效率打动，同意发布这款“汉仪尚巍手书”。
“汉仪尚巍手书”创作手稿
“汉仪尚巍手书”在发布三个月内就成为了全国最畅销的字体库产品，至今仍然保持着记录。这款被尚巍自己用“不羁”和“浪”来形容的字体也受到了平面设计行业的广泛好评，迅速占据了大街小巷的灯箱和屏幕。从肯德基广告到新中关商城，从《快乐大本营》到《这就是街舞》，“汉仪尚巍手书”的身影处处可见。
传统书法多强调字体的排布整齐，结构匀称，而尚巍的字反而在不规则的排布下才更能突显其浑然一体的美感。扩张的字形结构，粗粝的连笔，细致的笔刷细节和拖长的“捺”都让这款字体具有着极高的对真实书写的还原度同时，具备了极强的现代感。
有着设计师背景的尚巍也用这款字体准确解决了当今平面设计中中文字体使用的痛点——传统的标题字体太过规整，为海报定制录入一款手写书法字体又过于麻烦。因此，很多设计师选择用笔刷素材增添标准字形的张力。通过把具有丰富笔触细节的笔触素材拼贴到标题字笔画边缘，普通字体得以有了毛笔材质，形成了“假手写体”。
这种方法虽然应用广泛，但耗时耗力不说，还缺乏整体感和真实书写的连贯度。“我把普通设计师需要用四个小时拼笔刷素材做的事，简化到了四分钟。”尚巍说。
使用“汉仪尚巍手书”，设计师们只需要通过将每个标题字形成文字框，通过调试大小和位置排布这款手书字体，就能形成高度还原真实毛笔书写的效果。不仅大大节省了“拼接笔刷法“的时间，还提升了设计作品整体视觉效果的冲击力。
打破次元壁：为手书字体注入新的活力
进行手书创作对秦川来说，是“半路出家”。2013年，他受一位朋友所托，为电视剧《打狗棍》制作标题。在接到越来越多定制标题字体的单子后，秦川也和汉仪字库合作，开始制作自己的“手书字库”。
像秦川一样，站酷网和微博等社交媒体是大多数创作者向潜在客户展示自身多样风格的主要窗口。他们书写的内容包括但不限于电影标题、诗句、标语、和文摘，并试图用视觉形象展现出符合文字本身的气质。
“午夜食堂”是圆润紧凑；“武侠”是亦动亦静的挥洒；“龙飞凤舞”则仿佛融入了写意水墨画的天马行空。除了手写字形本身，创作者们还时常为手书作品调色、融入小图标，或是处理图像的材质来丰富手书作品的视觉效果。
尚巍手书作品“午夜食堂”
刘辉手书作品“武侠”
秦川手书作品“龙飞凤舞”
传统书法的应用场景往往局限于与“中国风”和“古风”的结合：比如折扇、屏风、紫砂壶等。而现代手书则打破了“次元壁”，不仅可以自如的用设计思维融入中国画、篆刻、剪纸等传统元素，水彩画、动漫、小清新等，都能与手书有机结合。
曾为《歌手》栏目创作海报字体的手书设计师刘辉就是“跨界”的代表。他通过站酷加入了“日作团”——一个集结国内顶尖插画师和字体设计师的组织，“日作团”已经成为了他每天练字的妙方。
在这里，来自不同背景，有着不同专长的创作者互相交流，通过思想的碰撞不断拓宽着创意的边界。在给“日作团”里其他插画师作品配以手书字的过程中，不管是日式漫画、小清新水彩画还是萌系卡通，刘辉都能将手书的特色融入其中，形成奇妙而和谐的全新视觉风格。
在手书定制行业，设计思维和对需求方的体察往往与突出的个人风格一样重要。刘辉与《歌手》节目的合作就经历了漫长的磨合。尽管《歌手》在2017年就找到了刘辉，真正的合作要从2018年第一期歌手海报开始。刘辉为了写好节目组要求的“笃静守一，深耕音乐”八个字，不断揣摩和实验，一次又一次的尝试，终获认可。
作为手书行业的先行者们，秦川和刘辉都在见证行业的发展和成熟。从早期的几百元一个订单到今天的几千几万一份订单，手书设计师正在设计过程中获得更多的尊重和话语权。刘辉透露，在他以品牌设计为主要业务的公司中，目前用到手书的业务比例达到30%，客户专门定制手书设计的也大概达到了10%。大多数定制手书的客户来自游戏、餐饮、娱乐、医美——共性是这些客户年龄层都相对年轻，能接受新鲜事物，有较高审美。
“早期的设计行业在表现中国风时大量使用红色，金色，这跟现在我们理解的中国国潮不太一样，那时候只是大面积的使用金色红色，又想学习西方的比较现代的设计做法，结果是学过来就很low”，秦川总结，“现在大家对于中国传统文化逐渐的更深刻一些，比方说前一两年流行的这种国潮风的插画，大家也开始觉醒了，对中国传统文化有一定的要求了。”
在接到越来越多定制标题字体的单子后，打出名气的手书设计师往往有机会和字库合作，开始制作自己的“手书字库”。不同于西文字库仅有26个字母，汉字字库字形变幻大，字符个数多，制作周期长。。’一’是长方形，’人’是三角形，’国’是正方形，’今’是菱形，要把这些的笔画，结构不一的汉字做出统一又别致的风格，不仅需要相当的传统书法功底，还需要埋头苦干的精神和独特的匠心。即便仅用于标题字体，也需要写下起码9000个常用字。
在创作字体“汉仪秦川飞影”的过程中，为了统一一风格，秦川前前后后写下的字大概有一万五六千个。最终上线的字体笔画粗细有致，具有强劲中不失细致的笔触和尖锐醒目的视觉效果。
“汉仪秦川飞影”字体展示
秦川认为“夸张”和“变化”是商业手书的特性。“商业社会的信息太爆炸了，需要有冲击力的、一眼就能看到的字体。如果我们用传统的方式去写字，受众注意不到，也没有记忆点”，秦川说。
通过与不同行业的合作和不同风格的尝试，手书设计师们在进行着一种全新的尝试：他们用流行元素去诠释“中国风”，用现代元素创新地演绎传统。在他们的努力之下，越来越多的人也开始意识到，“中国风”不一定需要和“古风”挂钩，而是可以在新的时代焕发出新的生机。
艺术与商业：弘扬传统文化的最大公约数
由于手书字体融合了传统书法和现代设计，没有严格遵守任何一种既有的规范，争议早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悄悄埋下了伏笔。
5月14日，湖北省书法协会旗下刊物《书法报》公众号发表了文章《“江湖字体”进入字体，污染审美，贻害无穷》，点名批判“汉仪尚巍手书”和手书、字库行业。
文章称“汉仪尚巍手书”为“江湖字体”，把其火爆归功于“时代的浮躁”、“市场美丑不分”和“字库不懂书法”，更是呼吁国家文字管理部门整治和规范字库乱象。
“尚巍手书的每一个笔画都很焦躁，却说是‘不骄不躁’，只强调字迹的’强劲张力’，’还原度高’，却半字不提该字到底美在何处，合乎书法的哪一项规矩。”在传统书法界看来，以尚巍为代表的手书设计师强调的“创新”只是在掩饰他们缺乏传统书法功力的事实，他们的成功只不过是迎合了市场功利化的审美需求，本质上是对传统书法的“离经叛道”。
除了尚巍的字，该文还引用了秦川等其他较受欢迎的手书字体作品。在与《兰亭集序》和《寒食帖》等传统书法经典的对比下，拥抱商业的手书作品显得张扬、不羁又恣意。
面对来自传统书法界的口诛笔伐，秦川个人公众号“秦川造物”很快发文回击：“往小了说，我们只是混口饭吃，往大了说，我们才是弘扬民族文化”，秦川写道。尚巍则引用一段评论来回应了这场争端“这就像是一个没有吃过糖的人，看到别人吃糖，便指责制作糖果的人、卖糖果的人和买糖果的人，还要昭告天下说糖果有毒”。
对于手书创作者们来说，传统书法不能只是曲高和寡地停留在艺术的层次，更应该积极的通过与商业结合的方式，实现更大众化的价值——这才是真正弘扬传统文化的方式。
此时，尚巍出演的节目《了不起的匠人》正在某知名平台播出，接受采访前，正在与央视洽谈新的节目计划。尚巍坦言已经有一段时间没有写字了——他不太喜欢约束，最近正在沉下心重新思考和充能。刚刚拒绝商家十万元四个字的订单的他视自己的每一次作品为艺术创作：“如果我不想写，或者合作方不懂我，我都会拒绝。”尚巍不想通过自己的态度证明任何事情，但这却恰好体现了他不满于用写字来谋生，而是进一步探索手书艺术的决心。
截自《了不起的匠人》
在尚巍看来，这场争议只不过是一次传统书法界撕裂手书界的尝试，而他并不为此感到丝毫焦虑。“我无比尊重传统和老一代的艺术家们，我甚至一直不敢以书法去定义自己的作品，只是手书。但艺术创作不是语言暴力，”尚巍说，“当你想要撕裂些什么的时候，你就已经在走弯路了。艺术应该是流动的，如果我的一套字体就搞得书法界如临大敌，我觉得这是一件挺悲哀的事情。”
事实上，手书创作者们都受到或多或少传统书法的熏陶，大多也对传统书法十分推崇，只是在他们看来，自己是在走着一条不寻常的道路。
“这就像金庸先生写的《笑傲江湖》里面讲“华山派”历史一样，——‘华山派’分为’气宗’和’剑宗’，双方都看不惯对方，都认为自己的练武方式更对”，刘辉说。对于穿梭在“手书江湖”中的他来说，汉字之美在于传承和创新，在于多元化和多方向的发展。
这篇《书法报》推文的点击量在发表后几天达到了“十万加”。接受采访当天晚上，尚巍照常在工作室为自己的“手写字型培训班“第二期学员们上课。已经结业的一期学员闫树康是一名大学生，也同时已经是微博上一位6000+粉丝的设计美学博主。刚刚开始手书生涯不久的他已经接到了人生第一单：2000元，三个字的logo。他坦言将把手书创作作为毕业后的事业——“对我来说，手书大概是把爱好和工作结合的最好方式。“
尽管这场新与旧，商业与艺术的争论尚未告一段落，新的面孔们也循着尚巍、秦川、刘辉们的道路积极拓展着“毛笔字”的另一种可能。传统的代言人变了又变，媒介由宣纸变成了屏幕，只有汉字静静地停留，任由无数墨客书写着自己的精妙和无穷。
责校｜罗贻祥 王妍
美编｜王鹤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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