滑过三十年 ——中国滑板人群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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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8月3日,滑板运动入选2020年东京奥运会,这标志着滑板运动进入了新的纪元。不过在中国,许多滑手却认为滑板运动的发展好似刀尖上的舞蹈——看似昂扬,但每一步都伴随着隐痛。
滑板作为小众运动的代表,逐渐成为现代都市生活的一个符号。潮流与本质,苟且与远方,复杂与纯粹,面包与梦想在这个文化语境中碰撞、摩擦、发酵,形成了独特的中国滑板景象。
在滑板老炮、职业滑手、滑板推手等各方的努力下,中国滑板文化的嫩芽依旧在顽强地生长。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五十四期 / 第八版
记者 | 赵晟萱 阮馨仪 王尧
文编 | 余悦 李鑫 肖钰涵 郝蕴
事实核查|刘畅
2017年12月,寒风呼啸,号称北京最繁华的娱乐街区三里屯显得有些冷清。鲍沁勇站在自家滑板店门口,披散着头发,点着一根烟,和两个打扮时尚的年轻人聊天。店内没有客人,白炽灯照着几十平米的空间,四壁的铁架子上陈列着各式各样的板面、轴承和滑板鞋。墙壁中央的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国际滑板比赛的录像。
2016年8月3日,滑板运动入选2020年东京奥运会,这标志着滑板运动进入了新的纪元。不过在中国,许多滑手却认为滑板运动的发展好似刀尖上的舞蹈——看似昂扬,但每一步都伴随着隐痛。
滑板老炮儿:“我的青春、梦想、冰可乐”
2017年冬,扬州有些湿冷,三十五岁的巫峡走在上班的路上,盘算着傍晚去接孩子的时间。突然一声滑板落地的熟悉声响让巫峡抬起头来,不远处,一个年轻的身影正踩着滑板练习。巫峡说:“冬天还出来玩滑板的都是真爱了”。
这是巫峡告别滑板事业的第六年,而这份对滑板的热情他再熟悉不过。
去年,巫峡代表扬州市参加了全运会选拔赛。在他当年的滑板同好中,有几位已坐在评委席上,只有巫峡一个“老炮儿”还在赛场的板池中穿行。可惜最终成绩不如人意,巫峡只获得了预赛第十名,无缘复赛。
1989年,电影《危险之至》在中国上映,这部号称中国第一代滑板玩家的启蒙电影曾在无数少年心中撒下火种。巫峡的滑板梦也根植于此。如今已走入大街小巷的滑板,在二十多年前还只是个初来乍到的新鲜物件。巫峡说正是滑板的与众不同吸引了他。
1993,十岁的巫峡从姑妈手中接过人生中第一块滑板,爱不释手。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恨不能抱着它睡觉”。后来练习时,在一次失误中滑板一不小心被折成两半,那时的扬州还没有专门的滑板店,损坏的滑板无处修理,巫峡刚萌芽的滑板梦不得已被叫停。
直到二十一岁,巫峡因工作来到了南通。那是他第一次看到“正儿八经”的滑板,他决定重新开始。巫峡回忆起他当时看到玩家操纵着滑板滑过栏杆,飞下台阶的场景,说:“我不知道滑板还能飞。”
25岁的巫峡可以飞跃四块障碍板
图片由巫峡提供
2006年到2008年是巫峡玩滑板最疯狂的三年。那时他坚持每天练习四小时以上,傍晚五点坐在回家的公交车上,总会疲惫到打起盹来。2008年,巫峡在练习反向5050(即背对滑杠,操作滑板起跳,并在约50厘米高的单杠上滑行一段距离)时,从单杠上摔下来,头着地,额头缝了三针。拆线时,医生告诫他,一周内尽量避免运动。可当时的巫峡一心只记挂着第二天的比赛,感觉“很兴奋很刺激,必须要去”,并没把医生的叮嘱放在心上。
如今回想起来,那次事故令他有些后怕,反向5050成了他再也不敢轻易尝试的一个动作。不过巫峡依然欣赏其他滑手的热情与坚持:“有的滑手为了一个动作尝试了一千多次,长达两年时间,这都是需要超凡的心理素质和身体素质的。”
巫峡是南通的第二批滑板玩家,他的“师父”施勇是国内最早接触到滑板运动的“老滑手”之一。2006年,在前辈的指导和鼓励下,巫峡在扬州开起了自己的滑板店——“极限小屋”,希望能把滑板运动推广到扬州。
然而由于受众有限,又受到网购平台的冲击,短短三年后,“极限小屋”被迫停业。房租到期的那一天,巫峡去店里整理货物,看着空荡荡的店铺,他说当时自己心里只有一个念想:“我只想狠踹生活,向它证明我不会放弃。”
巫峡暗下决心:“如果滑板不能养我,那我就赚钱养滑板。”很快,他开始与朋友合作,经销滑板,并在扬州市做推广。他回忆起滑板热在扬州市迅速蔓延的那些日子,夜晚的文昌阁(扬州市地标建筑)下常能聚集二三十个滑板爱好者,大家互相切磋。
可惜由于扬州地区还没有形成成熟的滑板市场,滑板生意“营业额惨淡”,只有老顾客时常光顾,少有新鲜面孔走入店内。同时,随着年龄增长,巫峡逐渐意识到,对于家境普通的他而言面包比梦想来得实惠,滑板不能成为他的全部。
终于在2011年,巫峡决定正式告别滑板事业。
现在从事健身行业的他不再频繁练习滑板,但他现在每个月都还是会抽出一两天,来到当年每天造访的文昌阁,踩上滑板,重拾热爱。他成为了年轻人口中的“老炮儿”,扬州滑板的“元老级”人物。但说到这些名号,巫峡却摇头笑道:“也没有那么厉害”。
巫峡说每次看到有小孩子踩着滑板风驰电掣地从他身边掠过,就有种奇异的感觉,那是激动、无奈、羡慕、热血沸腾交织在一起的化学反应。
“滑板是我的青春,我的梦想,我夏天的冰可乐。”巫峡笑言。
职业滑手:“有无数人没滑出来”
对于中国滑板而言,2005年是特殊的一年。这一年,24岁的职业滑手车霖在泰国曼谷首届亚洲室内运动会夺得滑板项目冠军。这是中国选手首次在国际滑板比赛中夺冠,而车霖也从此被冠以“中国滑板第一人” 的称号。
比赛时的车霖并没想到,自己在两小时后能站上冠军的领奖台。他回忆,站在领奖台听国歌奏起时,自己全身都在颤抖。“那一刻,我觉得练习值了,争吵值了,受的伤也值了。”
车霖无疑是幸运的,年轻有为的他很快成为了众多赞助商追捧的对象,也成为新一代滑手的榜样。不过,“你们只看到我滑了出来,而在我身后,有无数人没有滑出来。”车霖指出,在中国,职业滑板道路绝不是一条坦途。
2000年前后,滑板在中国还未普及,一块专业滑板要价上千。车霖将父母给的零用钱、生活费与压岁钱积攒起来,为的就是能买一块心仪的滑板。上初中时,车霖每天练习滑板的时间长达三四个小时。“每天(我)一滑滑板,就感觉忘记了时间。”
车霖太热衷于滑板了,父母担心他玩物丧志,耽误学业,一家人之间有时免不了一些争吵。不过他的热情与专注使他的技艺日渐纯熟,1997年,年仅16岁的他在秦皇岛魄翱杯滑板公开赛上获得了最高Ollie(滑板技术动作,即带板起跳)的亚军。他所取得成绩在证明自己的同时,也逐渐赢得了父母的理解与支持。
1999年车霖(左二)赴秦皇岛参加比赛
图片由车霖提供
现在车霖三十八岁,主要精力集中在练习滑板和拍摄滑板视频上。除了每天三小时以上的基本练习外,他还希望可以拍一部关于滑板的纪录片,记录自己的滑板生涯。
2016年8月3日,滑板作为运动项目入选2020年东京奥运会。中国极限运动协会秘书长刘青在给澎湃新闻的供稿里提到,中国传统观点对滑板运动并不看好,滑板入奥对于滑板接受社会认可十分重要。车霖也说,滑板圈普遍支持滑板项目入奥,认为国家的重视与场地的扩充能够助力滑板运动的普及。
不过滑板入奥也并非只是滑板圈的一厢情愿。车霖介绍说,随着奥运会观众群日益老龄化,奥组委不得不开始寻找可以吸引年轻人关注的运动项目。滑板作为国际上知名的“年轻运动”,在欧美的普及率堪比篮球,因此成为奥组委的头号“拉拢”目标。
为备战2020年东京奥运会,我国滑板项目借鉴了其他运动项目的成功经验,在赛前集训时采用了“跨界选材”(选调其他项目的优秀运动员进入滑板项目)的方法。车霖认为,这一方法虽有利于人才的引进,但也存在弊端。比如,被挑选进滑板队的成员中,有不少是学习杂技、武术出身的孩子,他们的加盟并非出于对滑板的热爱。“为了拿奖牌而滑板,这违背了滑板自由的精神。”
对于车霖而言,滑手滑的是生活,而不是比赛。“你去问所有玩滑板的人,没有一个是为了名利,都是因为热爱。”现在滑板作为运动项目进入奥运会,意味着滑板要走上一方有规矩、有标准、有评判的赛场。车霖觉得,真正的滑板文化应该“活在街头”。
六六是第13 届全运会滑板比赛女子组亚军,也是车霖多年的好友。在备战全运会期间,有一位练散打出身的女生被跨界选入滑板项目,与六六同组。这位女生原本的梦想是成为体育大学散打特长生,现在却被“忽悠”来练滑板,六六坦言:“我真替她捏把汗。如果在练习中受伤或滑不出成果,那谁来为她曾经的大学梦买单?”
第13届全运会在南京召开,六六(左一)获得亚军
图片来自网络
据了解,滑板运动的受伤率极高,稍有不慎甚至会葬送运动生涯。然而在整个备战比赛期间,包括六六在内的几位滑手们始终没有由省队或是组委会购置的安全保险。六六介绍说,国家目前没有针对滑板运动的专门保险,滑手需自行购买商业保险。而滑板运动作为极限运动,意外伤害风险较大,再加上高风险运动的保险本就稀缺,价格高昂,少有滑手可以承担。是否有人为职业滑手的意外伤害“买单”,是滑板入奥后一些滑手的忧虑所在。
第一代滑板人:“借鉴NBA,改变滑板圈”
作为中国第一代滑板人,蒋晓斌见证了滑板在中国最初的模样。他回忆起那个通讯依靠信件,人际交往局限在方圆五公里的年代:“那时候都是各玩各的,还没有形成圈子。”蒋晓斌说,当时的一块专业滑板要价三百元,相当于现在的两三千,对于没有收入的孩子们而言,滑板是奢侈品。
蒋晓斌认为,是电影《危险之至》的赞助方促成了滑板在中国的第一步推广。影片讲述了一个小男孩与滑手朋友齐心协力为弟弟复仇的故事。影片中主角和朋友们一起滑滑板的镜头都是由当时知名的滑手作为替演拍摄的,他们流畅的动作把滑板自由、灵动的魅力发挥得淋漓尽致。
《危险之至》是滑板品牌powell公司试图将滑板文化引入中国的一个尝试。影片的宣传起到了显著的效果,蒋晓斌说,许多滑手都是因为这部影片“掉进了滑板的坑”。
为了更好地推广滑板文化,在中国建立滑板圈,powell公司邀请当时所有购买滑板的顾客将自己的联系方式誊抄在一个笔记本上,以供互相联系。蒋晓斌称,这为顾客提供了联络同好交流与切磋的机会。他说,在滑板公司的助推下,中国开始自发形成了一种“人情文化”,这也是最地道的滑板文化,“大家在一起就是开一场大party。”
上海最早一批滑板人的合影,最后排的白衣少年就是当年的蒋晓斌
图片由蒋晓斌提供
2012年,蒋晓斌创立自己的滑板品牌doggies,成为了他自己口中“靠滑板吃饭”的人。“这个品牌只是一个情怀,我只要它活着就可以,经营状况如何我不在乎。”
不过蒋晓斌说,他还想要做一件能改变滑板圈的事。
据蒋晓斌介绍,目前拥有独立品牌的滑手很多,但大家各自为营,仍然没有团结在一起,也没有形成一个良好的产业生态。资深滑手的滑板店往往也都扮演着俱乐部的角色,滑手们在练习滑板、参加比赛的同时,还需要处理许多商业上的繁琐事务,这样以来整个产业链的每一个环节其实都在彼此牵制。
蒋晓斌指出,这在运动行业里属特殊现象,而这样的特殊,从某种程度上也催生出了滑板圈一种“不健康的商业行为”。
滑板店和俱乐部的经营者们热爱滑板,而滑手新人们渴望滑板,不少经营者们常常无条件地提供器材,赞助、培养新人。然而由于新人与俱乐部之间没有契约关系,新人一旦技术成熟后参加比赛,如果被品牌商看中成为签约滑手,便会离开原本俱乐部。经营者们在他们身上所花费的心力和财力也就全部付诸东流。
蒋晓斌希望借鉴美国职业篮球NBA的模式以促进滑板产业在国内的健康发展。即,让滑手们与俱乐部签约,由俱乐部负责与品牌商交涉,获得赞助,由此形成一套完整的系统,各环节专事专办。蒋晓斌认为,这样一来,品牌商着重提高产品质量,打造品牌;俱乐部负责培训、宣传、拉赞助;滑板店经营者则专注经营;而滑手则可以专心磨练技艺。
为了进一步实现自己的构想,2015年,蒋晓斌发起了首届CSP全国滑板联赛。截至2018年,CSP联赛已开设到全国55座城市。
与其将CSP定义为“比赛”,蒋晓斌更愿意称其为“概念”。它旨在将俱乐部的形式引入滑板圈。CSP联赛不接受滑手以个人名义参加比赛,只接受滑手通过俱乐部报名。蒋晓斌希望通过这项规定,让更多人了解到俱乐部的意义,引导滑手们签约俱乐部,成为正规的、有组织的滑板队成员。
“走向正规化是目前中国滑板商业欠缺的一环,”蒋晓斌说,“遍地开花的滑板店并不能使滑板人真正地团结起来。”他希望CSP联赛能够帮助扭转局势。
不过撇开商业方面的考虑,蒋晓斌认为,滑板应当是自由的。“在滑板人心中,玩得开心才是最高法则。”
蒋晓斌前段时间更新了一条朋友圈,配图是他与八位昔日滑板同好的合照,他们手持滑板,比着剪刀手,面容已不再年轻。文字写的是:“20多年故地重游,时光不老,我们不散”;
2017全运会结束后,六六的滑板也已经掠过许多城市的大街小巷。她现在在香港“刷街”,过上了自己口中“与滑板浪迹天涯”的生活。照片中的她被香港的烈日晒得黝黑,通红的脸冲着镜头耍帅;
车霖的女儿今年5岁,是个站上滑板就会滑的“天才”,但她更喜欢滑冰。“单纯的喜欢是太奢侈的事情,”车霖说,他希望女儿能有这种幸运。
责校 | 曹可意 江雨涵
美编 | 龚欣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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