产后抑郁：为母则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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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2017年中国精神科医师协会的统计，在我国，女性出现产后抑郁的倾向高达50％-70％。

经历了绝望和苦痛，三个妈妈最终都摆脱了产后抑郁的困扰。在这个过程中，“完美妈妈”的要求逐渐远去，她们一点点意识到，母亲这个角色并不意味着绝对的自我牺牲，并不等同于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本文原刊于《107调查》第54期 / 第6版

记者｜贾晔 钟傲然 张智颖 孙天宁

文编｜许露颖 古典

事实核查｜孙天宁 张智颖

28岁的汪琪时常回忆起产子前的自己：纹身、养狗、和丈夫在大理洱海景区开客栈。“一个钢铁般的女子，一年也不会哭一次。”

2016年秋天，汪琪的孩子出生了。最初一段时间她觉得一切正常，但出了月子后，不知为何她开始变得爱哭。“抱着孩子睡觉就哭，或者突然想到他以后长大离开我就开始哭。”

有时汪琪把孩子扔在婴儿车里，任由孩子哇哇大哭，但过了一会儿她也难受地跟着流眼泪。每到傍晚，她的心情会变得低落，绝望感层层袭来，有时她甚至要努力抑制摔孩子和动手打孩子的想法。

那时，汪琪意识到，曾经听说过的产后抑郁，真实地发生在了自己身上。

产后抑郁通常指产妇在分娩后出现情绪低落、失去信心等状况甚至产生有关死亡和自杀的念头，还可能伴随有食欲下降、失眠等问题。根据2017年中国精神科医师协会的统计，在我国，女性出现产后抑郁的倾向高达50％-70％。

期望幻灭

28岁的张萱在产房第一次看到自己的孩子时，发现自己并没有感受到“传说中自然喷涌的母爱”。

张萱来自南方乡下。从小母亲就告诉她，对于女人来说，生孩子是一件瓜熟蒂落、水到渠成的事情。养育了七个孩子的奶奶甚至告诉她，生孩子的过程“和上茅厕没什么区别”。

长辈的描述，再加上医院产前讲座中对生产条件的介绍都让张萱认为，生产育儿轻松自然，直到她被推进产房。

“实际上并没有见到（产前医院介绍的）促进开宫口的道具，医院里医护人员太忙了，只能自己在产前病房里挨着。”

张萱发现，分娩的过程远没有此前了解的那样理想化，而在终于见到孩子时，她更是发觉自己的心态好像有些不对劲。“从来没见过新生儿，我对这个形态的小动物很陌生。”她一直以为，只要孩子诞生后，母爱就会油然而生，可产后病房里的她却感受不到初为人母的激动。

李蕊也为同样的问题而困惑。

怀孕期间，李蕊不断告诉自己要做一个“好妈妈”。网上或书上提到的怀孕期间不能吃的食物，她一律不碰，炒菜时的盐也按照要求放得很少，她还为每一次产检而紧张，生怕孩子出现什么问题。

李蕊的孕期很是艰难，她孕吐严重，睡觉时也会受此影响而惊醒，空腹时甚至吐血。小心翼翼地度过整个孕期，终于迎来了孩子的降生时，李蕊却发现，她感受不到“我当妈妈了”的欣喜与幸福。

李蕊原以为初为人母的喜悦随后很快就会到来，但直到孩子几个月大，她都没有体验到身份转换给她带来的幸福感，反倒是低落与痛苦纷至沓来。由于半夜每两小时要起来喂奶，李蕊常常彻夜无法安眠，整个白天都只能躺在床上试图补觉。

漫长的困倦之中，李蕊发现自己无法开心起来，甚至不止一次地产生自杀的想法。“即使我死了，孩子也会照样成长，我为什么还要活着？”

产后抑郁漫画

图片来源于网络

一地鸡毛

汪琪的孩子三个月大时，婆家强烈要求她带着孩子回内蒙古，也就是丈夫的老家。汪琪觉得，反正不是搬过去永久生活，没有考虑太多就同意了。

2016年12月，汪琪来到了内蒙古农村。此前从未体会过生炉子、上旱厕的生活使她深深地感到不适应，加之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后，汪琪的私人空间被严重压缩，“每天都不好，看谁都不顺眼”。

有一次，汪琪把孩子临时交给公公照看，公公把孩子放在家门口的巷子里，就自己进屋喝茶了。汪琪发现后几近发疯，发誓再也不能把孩子交给母亲以外的人。

产假结束后，李蕊把孩子交给公婆照看，而此后的争吵让她觉得整个家庭“分崩离析”。“老人恨不得帮孩子做所有事情，我的想法是能自己做就自己做，实在做不到大人再帮忙；老人生怕孩子生病，恨不得给包成粽子”。

更让李蕊痛心的是，每次和公婆发生矛盾后，丈夫都没站在她这边。“我嫁给他，不是在出现问题的时候要他保持中立，而是（要他）站在我这边。”

在丈夫的老家挨到了第二年春天，汪琪下定决心带着孩子回到了云南。夫妻俩经营的客栈距离他们的住所有六十多公里。为了照顾客栈的经营管理，汪琪的丈夫依旧不常回家，她每次听到“一家三口”这个词就会有一种特别的渴望，期待着一家三口的幸福和睦。而事实却是自己每日仿佛处在“丧偶式婚姻”中，汪琪每天抱着孩子睡觉时忍不住流泪，“觉得孩子好像没有爸爸一样。”

2017年春天，为了保护洱海生态环境，云南省大理白族自治州发布史上最严洱海治理令，位于洱海流域水生态保护区核心区的餐饮客栈全部停业，汪琪和丈夫在景区开的客栈也在其中。

家里失去收入来源，每个月还要偿还银行贷款，因而，此时的汪琪尽管每日情绪低落，也不想去看心理咨询师。“突然停业了，突然没钱了，花每一块钱都要思考的。”

自责

因为很难挤出母乳喂孩子，张萱在很长一段时间里都陷入自责。

长辈们来探望，开口第一句话是：“奶够吗？”和母亲通电话：“挺好的，嗯，还是不能喂奶，没关系”；她加入育儿妈妈群，发现母乳喂养到两岁三岁的妈妈收获一片赞誉，在母乳中加入奶粉的行为则会受到责备。“她们会告诉你，群里有些人由于身体原因难以亲喂，但靠挤奶也坚持纯母乳喂养到六个月。”而全奶粉喂养孩子的妈妈，则处于鄙视链的最底层。

由于自身身体原因，张萱喂奶有困难，但孩子半夜会饿得哭醒。张萱在手机上设了超过两屏的闹钟，半夜挣扎着起来，按摩，费力地挤奶，用吸奶器瓶喂，终于把孩子哄睡着。

产后的前三十天里，张萱发烧了二十多天，但仍然夜夜坚持每两三小时起来挤奶。

张萱尝试过催乳。不专业的暴力催乳让她痛苦不堪，几个小时的大汗淋漓，却依旧挤不出多少母乳。乳汁淤积、疲惫和压力等种种因素的共同作用下，张萱还患上了乳腺炎。

哺乳的失败给张萱带来了无尽的挫败感，她把自己蒙在被子里大哭时，甚至出现了轻生的想法。育儿群里，年轻妈妈们还在每天分享着喂母乳的经验，她挣扎着拷问自己：“为什么别人做起来轻松自然的事，我做不到？”

对于一些母亲来说，从分娩开始，这种“觉得自己不是一个优秀妈妈”的自责就如影随形。

李蕊在怀孕期间一直做着顺产的准备，因为顺产通常被认为可以使孩子拥有更好的体质。但是产检时发现，胎儿脑袋很大，到了预产期胎儿还没有入盆（指胎儿头朝下进入母亲骨盆腔，是判断能否顺产的重要指标），顺产会有很大风险，于是她选择了剖腹产。虽然孩子顺利出生，但李蕊事后一想起就非常后悔，“感觉还是很对不起孩子，应该尝试顺产，即使到时候生不出再剖腹产也是可以的。”

心理咨询平台“恩恩医生”主要提供常见精神科疾病在线咨询服务，其工作人员杨文娇介绍说：“目前很多新手妈妈得不到专业的救治，是因为自己或家人认识不够，不认为这是心理问题或精神疾病，甚至认为是产妇太脆弱或者矫情，这种看法会给产妇造成更大的心理压力，不敢说出自己的痛苦，也不敢去寻求专业治疗。”

李蕊说她只敢把自己的抑郁倾向告诉丈夫，“我想，他虽然知道产后抑郁，但是总归是不能感同身受的，一般我发疯的时候，他都会忍着，但是如果让他像照顾一个抑郁症患者那样尽心尽力，是不可能的。”

“不完美妈妈”

在乳腺炎和内疚感双重折磨下的张萱，在产后一个月因为高烧进了医院。在病灶处，护士用最大号针管抽出满满两管积液，医生叮嘱她“必须回奶”（指让乳房不再分泌乳汁）。

那一刻，张萱的内心有那么一丝放松。

再也不用疲惫不堪地起夜，再也不用遭受暴力催乳的酷刑，再也不用每天思考着补铁补维生素，再也不用承受家人和妈妈群带来的无形压力——张萱感到前所未有的解脱。“第一针后当天情绪好转，第二三天就变回过去盲目乐观的自己了。”

张萱在日志中写到，对她来说放弃哺乳“虽然可耻但是有用”，她相信“没有任何孩子需要一个精神状态不好的妈妈”。

一度情绪很容易崩溃的汪琪，2017年劳动节期间带孩子去了上海迪士尼，“那会感觉什么都好了”。

后来，汪琪带着孩子回到自己家生活，和母亲一起照顾孩子，她感到很放心。“我妈很开明，很潮的姥姥，经常会在公众号上看到什么关于孩子的东西还发给我。她跟我一样主张多带孩子玩。”

每天中午孩子睡觉时，汪琪能够出去练瑜伽，周末有了机会和亲戚朋友聚会郊游。有了更多的自我空间和自由的汪琪，感觉自己走出了持续六七个月的产后抑郁情绪。

在最困难的时候，李蕊不断地找朋友倾诉。她有一个预产期只相差20天、家庭情况也很相似的朋友，她们会把心里的不满意倾诉给对方，每次说完李蕊都会感觉心情好很多。后来，她觉得自己逐渐摆脱了产后抑郁的阴霾，“应该是（从产后抑郁）走出来了吧，因为觉得生活还是挺美好的，哈哈，虽然依然有那么多不如意，天天过得也是‘一地鸡毛’”。

经历了绝望和苦痛，三个妈妈最终都摆脱了产后抑郁的困扰。在这个过程中，“完美妈妈”的要求逐渐远去，她们一点点意识到，母亲这个角色并不意味着绝对的自我牺牲，并不等同于战无不胜、无所不能。

“为了多给孩子五分的幸福，就要母亲再多五十分的付出——我身边也确实有那种一颗心时刻挂在孩子身上的妈妈，但我不觉得她们的孩子就比我的健康快乐。”张萱说。

（仇双对本文亦有贡献；应受访者要求，文中人物汪琪、张萱、李蕊均为化名）

责校 | 董慧莹 张睿思

美编 | 贾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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