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华娟 | 词人故事之孙光宪：青衣滩的漩涡
孙光宪也敢于将看起来凡庸的日常词汇放进词中去，比如“洗头”：“兰沐初休曲槛前，暖风迟日洗头天，湿云新敛未梳蝉。” （《浣溪沙》）从前我们只在屈原《九歌·少司命》中读到过“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汝沐兮咸池，晞汝发兮阳之阿”，主祭的巫师说，愿与司命女神一同在咸池沐浴，又在阳阿将头发晒干。这一画面思之令人目眩神迷。美人沐发是美好的画面，然而这样的诗句却令后代文人绝难继踵。孙光宪的高明在于将“洗头”一词和天气放在一起用，天气又暖，日头又长，正是洗头的好时候，若即又若离，既写了美人洗头，又不是呆写，且脱去了其中过于浓厚的脂粉气。孙光宪以后，别的词人也就随之敢于在词中这样用了。
《北梦琐言》是我们提到唐末五代文坛时常引到的文献，这部笔记是曾在荆南为官的五代人孙光宪所作。荆南，又称南平，十国之一，是高季兴在荆州建立的地方政权，直到宋建隆四年（963）高氏第五主高继冲，荆南才纳地归降于宋。在五十来年时间里，荆南偏处一隅，地狭兵弱，依违弥缝于诸大国间，竟能保全始终，也属不易。
孙光宪字孟文，号葆光子，本蜀人，约生于唐乾宁（894-897）间，在蜀可能曾官陵州判官，约在前蜀亡后（926）离蜀至江陵，先后事奉荆南高氏四世五主，入宋后授黄州刺史，卒于乾德六年（968）。（陈尚君《“花间”词人事辑》）孙光宪著作甚多，但除《北梦琐言》余二十卷外，大多已佚。现存词84阙，61阙见《花间集》，23阙见《尊前集》。
孙光宪出身于农家，少而好学，曾广游蜀中，在成都居住过十多年，与蜀中文士如牛希济等皆有过从。他所存词作，可能有相当部分作于这一时期。“乍占锦江春，永认笙歌地”（《生查子》），“十五年来锦岸游，未曾何处不风流”、“且陪烟月醉红楼” （《浣溪沙》），从这些词作表现的生活看，他在蜀中过得颇惬意。
孙光宪曾毫不客气地讥笑另一名词人薛昭纬“气貌昏浊”，这让我们揣测他本人即便不是英俊倜傥，至少也是气宇不凡。
有梁延嗣者……讳健儿士卒之语，每聚谈，或有伤犯之者，往往交游变为仇雠。光宪与延嗣年甲相亚，居常自谓筋力不衰。一旦赴球场，上马左右扶持者甚众，延嗣且在后笑曰：“孰谓大卿年老而弥壮？观其上马轻健，良由扶持者众尔！”光宪乃回顾曰：“非因众扶，盖是老健。”延嗣不胜愤怒。（《三楚新录》卷3）
孙光宪年纪大了以后仍然筋力不衰，还可以上马击鞠。由于上马的时候扶持者众多，武将梁延嗣就嘲笑说看来你也不怎么强健嘛，这么多人扶着而已。孙光宪回应，要不是众人扶着上马，岂不成了一个老兵了吗？因为“健儿”是对军卒的称呼，梁延嗣出身行武，忌讳别人这样说他。孙光宪当然是有意反唇相讥，可见他颇有捷才、长于口辩，也不难看出他既然老当益壮，想必不会是“气貌昏浊”。这样一个人在年轻时歌唱“未曾何处不风流”、“且陪烟月醉红楼”，画面不至于像薛侍郎那样违和。
我们且看孙光宪的词。
《浣溪沙》依然是其所写最多的词调，多半是酒筵歌席之间，赋写女子的闺情闺怨，或写男子眼中这些女子的容貌、情态，是风月牵魂、恋慕不已又狂荡薄情的少年，也是欢寡愁殷、岁华易感的青春。但其中也有例外：
落絮飞花满帝城，看看春尽又伤情，岁华频度想堪惊。 风月岂唯今日恨，烟霄终待此身荣，未甘虚老负平生。
又是满城落花飞絮，一年春尽，词人终究不甘心徒然老去，依然梦想致身烟霄，遂其青云之志。孙光宪年青时代在蜀中时，曾与别人一起去找算命先生问过前程：“伪王蜀叶逢，少明悟，以词笔求知，常与孙光宪偕诣术士马处谦问命通塞。”（《北梦琐言》逸文卷1）这正是焦虑于前程的体现。那位名叫叶逢的文士后来赴任时不幸殒身于犍为郡青衣滩，果如马姓术士所料。孙光宪没有提到术士当年如何分判自己的命运，但他后来的经历与叶姓故人还有过交集：“光宪自蜀沿流，一夕梦叶生云：‘子于青衣亦不得免。’觉而异之。洎发嘉州，取阳山路，乘小舟以避青衣之险。无何，篙折，为迅流吸入青衣，幸而获济。岂鬼神尚能相戏哉。”叶生托梦警告他青衣滩终有一厄。尽管孙光宪改道而走，也未能避开这场灾厄，还是被吸入青衣滩的漩涡，万幸地是，他最终获救了。孙光宪把这看成叶生对自己的戏弄，否则自己断无脱免的可能。
这是孙光宪离开蜀地时候的事，时世和江山正同其险恶。大概前蜀后主时，孙光宪在蜀中陵州做过判官，约在蜀乱时去职奔江陵，被高季兴聘为掌书记。孙光宪明敏通达，正如其号“葆光”，虽非一等荣显，但也仕途平顺、终始无虞。最后在他的力谏之下，荆南末主高继冲才放弃抵抗归降宋朝，避免了无谓的生灵涂炭。在时世的翻搅中，孙光宪竟然也有脱离漩涡的幸运，鬼神的襄助当然是无稽之谈，自身的智慧和性情才是最关键的因素，达于时变、练于世事，又畏慎谦谨，才是他善处乱世的法宝。孙光宪在荆南做掌书记时，笺奏书檄多出其手，有同僚因此对他不满，但他显然足够谨慎逊让，到底相安无事。最终劝降高继冲，也是这种智慧和性情的体现。
这样戒惕周密的孙光宪在词的创作上却显现出开拓求新的勇气。
即使纯写闺情和女性，其名句“一庭疏雨湿春愁”，虽然比不上冯延巳“细雨湿流光”，也相当出色了。
孙光宪也敢于将看起来凡庸的日常词汇放进词中去，比如“洗头”：“兰沐初休曲槛前，暖风迟日洗头天，湿云新敛未梳蝉。” （《浣溪沙》）从前我们只在屈原《九歌·少司命》中读到过“与汝游兮九河，冲风至兮水扬波。与汝沐兮咸池，晞汝发兮阳之阿”，主祭的巫师说，愿与司命女神一同在咸池沐浴，又在阳阿将头发晒干。这一画面思之令人目眩神迷。美人沐发是美好的画面，然而这样的诗句却令后代文人绝难继踵。孙光宪的高明在于将“洗头”一词和天气放在一起用，天气又暖，日头又长，正是洗头的好时候，若即又若离，既写了美人洗头，又不是呆写，且脱去了其中过于浓厚的脂粉气。孙光宪以后，别的词人也就随之敢于在词中这样用了。
“花冠”一词，同样是孙光宪首次用到词中：“花冠闲上午墙啼”（《浣溪沙》）“花冠频鼓墙头翼，东方澹白连窗色”（《菩萨蛮》）。花冠，即鸡冠，用作雄鸡的代名词，本来在六朝人、唐人写斗鸡、报晓雄鸡的诗中出现过；如果出现在非写斗鸡的诗词中，基本是指帽子、尤其偏指女性所戴的装饰美丽的帽子，孙光宪本人有一句词用的是这个义项：“薄铅残黛称花冠，含情无语，延伫倚阑干。”（《临江仙》）但他更首次在词中用“花冠”写雄鸡，前引两句皆如此。另外，唐五代词作中“鸡”字很少单独使用，通常都是以“鸡鸣”的成词或变体出现，因此读者往往自动将其化约为单纯的声音意象，其抽象性大于具体的物象，“鸡”这一生命体的形象在其中可说是被压缩到了最小。但在孙光宪笔下，“花冠”一词使得鸡常常被省略掉的形象复苏了，它不再是只负责报晓的“物”，而是顶着漂亮的冠子，时而飞到墙头闲啼、扑棱着翅膀聒噪的生命。它从一个常用作限定语的枯燥名词变成了活泼可感的新鲜意象，其活力也仿佛终于从咏物诗中移植到了词里，这正是孙光宪之功。
这个语汇的脱颖而出大概同孙光宪家世业农不无关系，对土地和自然的熟悉使他的词作常有清新之态，这在花间词人中尤属难得。像“蓼岸风多橘柚香，江边一望楚天长”（《浣溪沙》）写楚地江边秋天的寥阔，随处飘来的橘柚清香，也能一洗绮罗粉泽之态。
看来，孙光宪写词不是人云亦云，他追求新创，热爱生活的实感，又能祛除词中过多的脂粉气。他对句法也颇为讲求，像“绣阁数行题了壁，晓屏一枕酒醒山” （《浣溪沙》），称得上是清壮顿挫，在词作中也很可贵。
孙光宪可能曾经按照唐教坊曲名、主要用咏调名的方式写了一系列词作，如《女冠子》《八拍蛮》《玉蝴蝶》等。《女冠子》写蜀地女道士，《八拍蛮》写南越风物，《玉蝴蝶》也真的是咏蝴蝶。有些词调当时词人已经普遍不再咏题了，孙光宪反而又回头希望恢复其本来调名内容。如《思越人》，唐五代仅孙光宪、张泌、鹿虔扆有作。张、鹿皆泛咏闺情，孙光宪二首皆咏西子事，这正是调名本意，被孙氏恢复了。对时人多咏调名的词，又往往另取主题，或者另换写法。比如他用《风流子》这个词调写过乡村风光：
茅舍槿篱溪曲，鸡犬自南自北。菰叶长，水荭开，门外春波涨渌。 听织，声促，轧轧鸣梭穿屋。
当然，他另外两首还是咏题、赋写艳情，但已经将前人未涉足的题材引入词体和特定词调中，这正是开拓性的体现。
即便跟前人同为咏调名，孙光宪也有别出心裁的创新处，比如他的两首《河渎神》。此调本是唐教坊曲，唐至宋，只有四人写过此调，且都是咏调名。渎，本意指沟渠、也泛指河川。河渎神，就是河流的神灵。神灵往往有祠庙，人们时常会去这些祠庙，有所求请则祝祷以祈神、祈请得偿则有报赛以谢神。别的文体中此类表现神庙以及人神关系的作品很不少。《楚辞·九歌》是如此，唐代《赛神曲》也是如此，中唐文人注重民俗，尤其偏爱这一题材。词作中最早的《河渎神》是温庭筠所作三篇，皆泛写丛祠，看不出是何处神灵。孙光宪的两首，则一写汾水庙，一写湘水庙，都是特写某一处祠庙，并力求在文词中更贴合其独特性。可见孙光宪不求步趋前人，而是注意自出匠心，追求新异的效果。
类似的还有《定西番》二首：
鸡禄山前游骑，边草白，朔天明，马蹄轻。 鹊面弓离短韔，弯来月欲成，一只鸣�云外，晓鸿惊。
帝子枕前秋夜，霜幄冷，月华明，正三更。 何处戍楼寒笛，梦残闻一声，遥想汉关万里，泪纵横。
一写边塞游猎身手，一写闺中念远。后一首才是唐五代较普遍的写法，但孙光宪这两首形成一个整体，比一般单独泛泛从闺中忆及玉关、塞门要更有巧思，是借鉴了南朝边塞诗的写法。尤其前一首拈弓骑射情境，写得相当逼真劲健。
从孙光宪词作来看，他可能到过两广一带：
木绵花映丛祠小，越禽声里春光晓。铜鼓与蛮歌，南人祈赛多。 客帆风正急，茜袖偎樯立。极浦几回头，烟波无限愁。（《菩萨蛮》）
木棉是热带的花树，丛祠相当于说野祠、荒祠，越禽是南越之地的鸟，铜鼓是西南少数民族常用的乐器，蛮歌是南方的民歌。富南方特征的语汇和意象有可能说明他去过岭南，无论是早年从蜀地南去，还是后来到荆南以后再过访；也有可能他仅仅是用这些语汇组织成词，从而贴合题面，以求不脱“菩萨蛮“这个调名。而且推测起来，后一种的可能性还大一些，因为他对咏调名一事有相当的执著。总之，效果是在一片赋写相思离别、不再咏题的《菩萨蛮》词作中恢复了调名本意，反而堪称新颖的别调了。
《竹枝》本就是从巴渝民歌而来，有恋歌，也有风土的描绘，像南朝清商小乐府中的西曲。刘禹锡、白居易等中唐诗人遭贬谪在当地多有闻见，写入诗中。五代蜀地词人本乡本调，写起来格外得心应手，孙氏的两首《竹枝》风调不让刘禹锡：
门前春水（竹枝）白蘋花（女儿），岸上无人（竹枝）小艇斜（女儿）。商女经过（竹枝）江欲暮（女儿），散抛残食（竹枝）饲神鸦（女儿）。
乱绳千结（竹枝）绊人深（女儿），越罗万丈（竹枝）表长寻（女儿）。杨柳在身（竹枝）垂意绪（女儿），藕花落尽（竹枝）见莲心（女儿）。
中间的“竹枝”“女儿”是和声，应该与刘禹锡当年所听见的巴歈讴吟所用和声相去不远。去掉和声，基本就是七言绝句的体式，只不过第二首中间不粘，是折腰体。从诗意上看，第二首民歌意味更浓厚，头两句起兴深富民歌本色，最后用谐音双关，莲心，即怜心。怜，也就是爱。第一首描绘场面颇新异，情境宛然：一派水乡春光，歌女在暮色中百无聊赖地抛食逗弄乌鸦。就其善造情境来看，颇有文人诗的本色。
不过，孙光宪虽然始终得高氏信任，但他自负文学，以为自己史家之笔却不得不作诸侯幕府草写文件之用，“安知获麟之笔，反为倚马之用”（《三楚新录》），常怀怏怏。但他一生辛勤聚书，著述不辍。尽管最后只有《北梦琐言》留存了二十卷，依旧能从中看到他的史识，这本书对唐末五代史料轶闻保留甚多，颇具参考价值。
（作者单位：中南民族大学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
李晓杰 | 胡适也未必注意到的明钞本《水经注》
沈卫荣 | 尼采更愿当教授还是上帝
首届上海社科青年望道论坛：学术的活力在于青年
申江自是繁华地
小雪：欲雪寻梅树，应节晚虹藏燕园草木 ·独行菜徐文堪 | 略谈伊朗语文及波斯语在中国的传播何佩群 | 欧姬芙的新墨西哥州荒野
胡鹏 | 苏轼母子读的《东汉史》是写本还是印本
燕园草木 · 大花野豌豆
中国神猴“孙悟空”在泰国
欧洲的乔叟，无罪的乔叟
燕园草木 · 盒子草
中国武艺岩画：以图证史
沈亚明 | 照片“由沈仲章先生经手拍摄”
李商隐的柳枝
格扎维埃·阿莱谈法国的中亚研究
燕园草木 · 蒙椴
造字之祖
楼培 | 顾廷龙荐沈文倬为博导的佚函
陈启明 | 早期复旦年刊的史料价值
烽火岁月中的“复旦茶人”
美国的分裂
方益昉 | 华山医院“哈佛楼”莹润古雅，令人喜爱
黄晓 刘珊珊丨止园梦寻：再造纸上桃花源
王晨 | 园林的句与篇——读《止园图册：绘画中的桃花源》
卢铭君 | 作为译者的歌德艾俊川 | 严复改“版权”为“著作权”
傅山书信中隐秘的古代社会刑案细节老品牌的新甜蜜 | 上海大白兔奶糖沃尔克与美国上世纪高通胀
周振鹤 | 一条被忽略的疆域史料
文竹：感君潇洒意
越南的碑刻文字
赵珩 | 浓油赤酱话本帮
“关公本尊”什么样
夏加尔：一生都在“流浪”，又不断“回到”故乡
马克思恩格斯手稿与上海红色风华
裘陈江 | 吕思勉与汪叔良的平淡之交
东印度公司食盐专卖给印度带来的伤害
陈旭东 | 清末橡胶股票风潮
梁实秋 | 烤羊肉
最有书卷气的草
纪念 | 彭一刚院士的建筑理论与实践
今日霜降 | “霜柿”、“橄榄”与宋诗
大熊猫之路
25美分硬币上的黄柳霜
陈广宏 | “山中宰相”陈继儒的处世哲学
颜世安 | “旧迹”不妨留下
格林伯格：看画要看得足够多，才能分辨出艺术的优劣
许倬云：如何才能“往里走，安顿自己”？
美国的种族问题不是“黑人问题”，而是白人之间的问题
廖太燕 | “倾盖如故”：滕固与吴宓
贺宏亮 | 一件被误判为勒方锜所书的陶方琦信札
战洋 | “本土人类学家”的田野
伏天与犬星
金寿福 | 商博良释读200年纪——知识考古视域下的象形文字破译周启乾 |《周叔弢日记》中的祖父及其友人
竺洪波 | 大闹天宫之后，孙悟空的武力值为什么变弱了燕园草木 · 卫矛
苏杰 王弢 | 从古文书学到古字体学亚马逊员工的一天 | 储物柜中的手机和保持社交距离的工作站
《周礼》中的“肺石”之制
投稿邮箱
wenhuixueren@139.com
转载本公号文章请注明出处
wenhui_x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