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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茂莉 | 绍兴师爷与那一方水土

文汇学人 2024-01-09



俗话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是说,有什么样的地理环境、什么样的山水,就有什么样的人生、什么样的地方文化。绍兴师爷就是在绍兴那一方水土上形成的文化人群。


师爷是什么职业?师爷也称幕僚,历史时期,朝廷上的官员到地方就任,大约三四年一迁,初到一个地方,人生地不熟,为了便于管理,必须找一些熟悉地方及衙门事务的帮手,师爷就是辅助各级官员处理政务的参谋。当然,官员雇佣师爷是有条件的,官府中涉及文书、刑名、钱粮等各类事务,师爷不仅需要饱读经书,有良好的文化功底,还要有灵活的头脑与处事能力,这样的幕僚只能来自读书人。


读书人,是以往对于读书求仕、致力科考的儒生的称呼。既然师爷的出身多来自这样一个社会层面,就有必要讲讲科举考试制度。


中国历史上的科举考试制度诞生于隋代,后世论及科举多有微词,其实若将科举制度放在历史舞台上进行考量,无疑是具有进步意义的。隋代科举考试出现之前,国家的选官制度为世卿世禄制,从曹魏时期起实行“九品中正制”,依人才的家世、品行、才能定出九个等级,并根据等级对应授官。这一选官制度出台不久,家世几乎成为唯一的标准,于是出现“上品无寒门,下品无势族”之说,祖上高官,子孙依旧高官。那是一个讲究出身的时代,大量有才之士因家世不高,被排除在国家管理层之外。科举考试的进步,在于朝廷不再看重考生的出身,只要家世清白,非娼、优、隶、皂、工商,都有资格参加,于是大量平民子弟通过科考,进入国家政治系统之中。科举考试为国家举擢了大量人才。历史上,白居易、范仲淹、文天祥、林则徐等都是在科考中脱颖而出的国家重臣。


那么,科举考试与师爷有什么关系?这就要说说科举考试的过程了。自隋代科举考试出现后,考试过程与规则不断发生变化,至明清发展为四个层级:首先通过县、府考试,获得童生资格;童生参加由县、府学政主持的考试,获得秀才资格;秀才有资格前往省里举办的乡试,此次成功者为举人;有了举人身份便可以去京师参加会试,会试成功者继续参加皇帝主持的殿试。这一系列考试过程,只有殿试只定名次,不再淘汰,其他阶段都会淘汰一些考生,其中又属乡试、会试淘汰率最高。


乡试、会试两个阶段,各省都存在名额限制。参见《明史》,明初规定:京师、行省各举乡试,直隶贡额百人,河南、山东、山西、陕西、福建、江西、浙江、湖广皆四十人,广西、广东各二十人。《大清会典则例》规定,清初各省乡试名额为:顺天府168 名,江南163 名,浙江107 名,湖广106 名,江西113 名,福建105 名,河南94 名,山东90 名,广东86 名,广西60 名,四川84 名,山西79 名,陕西79 名,云南54 名,贵州40 名。进入会试,同样存在对于各地的名额限制,明代会试采用南北中卷方案,南卷用于应天府及苏、松诸府,浙江、江西、福建、湖广、广东,北卷用于顺天府、山东、陕西、河南、山西,中卷用于四川、广西、云南、贵州,以及凤阳、庐州二府,滁、徐、和三州。最初规定南卷取55名,北卷取35 名,中卷取10 名。


名额呈现在我们面前就是一些数据,这些数据与我们谈到的师爷又有什么关系?今天的高考,有一点我们都熟悉,一个省若经济排在全国前列,那一定是高考大省,科考时代更是如此。道理很简单,只有地区经济发展好,每个家庭或家族才有可能供子弟专心读书,相对而言,经济发达地区不仅读书人多,且不乏饱学之辈,同样的考题,自然最后的成功者也多。凭实力赢得功名,对于个人而言是一生的前程,对于朝廷而言,究竟是哪个读书人成为成功者,其实无所谓,但是若大多数拥有功名的读书人都出自一地,结果就不一样了,官员多来自一地,不仅容易形成乡党,而且国家政治也会失去地区平衡。为了避免出现如此的结果,从乡试就开始规定录取名额。乡试一轮考过之后,各省举人进京赶考,从数量看貌似平衡,但会试一轮高手仍然多在经济发达各省,由此又出现了新一轮的不平衡,于是会试也依举人的家乡划分为出南卷、北卷,并限制各卷录取名额,以达到平衡。科举考试,经过乡试、会试两轮限制名额的选拔,最终被淘汰的读书人自然多出自经济发达之省。在全国,哪里经济最发达?当然是江浙等地,自宋代起,中国的经济重心即转移至江南,既然这里是全国GDP 最高的地方,也是文人辈出之地。由于朝廷限制各省乡试、会试名额,江浙等地便成为落第文人最集中的地区。


落第文人能干什么?他们几乎自幼读书,既不会种田,也不会经商,日后的出路只能在读书上找,于是师爷这个职业就出现了。


明清两代是师爷这一职业最盛的时代,各地均有落第读书人,师爷自然成了一种职业选择。一类职业往往又会形成有序传承,一旦有人成功,后人自会跟从,因而浙江绍兴一带以师爷为职业竟成传统,甚至留下了“无绍不成衙”的说法。绍兴府地处钱塘江下游,下属八县,县县出师爷。绍兴师爷不仅服务于自己家乡,也几乎遍及全国各大衙门,师爷这一职业在落第文人中盛行,并逐渐形成具有地域性的文人集团。生活在清乾嘉时期的汪辉祖被视作绍兴师爷的鼻祖,也是绍兴师爷的代表,家乡就在绍兴府萧山县,留下的著作《佐治药言》《续佐治药言》《学治臆说》都涉及师爷业绩。


官员为什么需要师爷?因为那时通过科举进入仕途的官员,对于治理地方并无经验,急需参谋。江南一带那些饱读经书的读书人落第之后,有人开始转型,致力于刑名、钱粮等儒家经典之外的国家法典研究,成为官员的有力助手。根据衙门的级别、事务的繁杂程度不同,师爷的职责也有区别。县衙门事少,更高的府、州、省一级布政使司,以及巡抚、总督衙门事务繁杂,师爷的职能也可分为刑名、钱粮、书启等。其中刑名师爷熟悉朝廷法律以及各类旧案,主要负责处理官司、案件;钱粮师爷精通国家税收与理财,主要负责钱粮赋税;书启师爷善于官衙文书辞章,专门替幕主起草各类文件、信函。刑名、钱粮,自然不是科考出身的官员熟悉的业务,文书呢,看似是凭借文章赢得科考的官员的强项,但八股文与朝廷文书还是有很多不同。传说,当年曾国藩统领湘军与太平军作战,屡吃败仗,曾三次因战败而跳江,后被救,为此上奏朝廷的奏章中提到自己“屡战屡败”。曾国藩是地道的进士出身,这奏章拿给师爷看,师爷认为通篇尚佳,唯独将“屡战屡败”改为“屡败屡战”,不悖事实,但语气全变了,使他从一个败兵之将变为不屈不挠的勇士。果然,奏章送到朝廷,曾国藩不但没有受责,而且还获得了重用。


师爷成为绍兴代表性的人文集团,且凭借自己的才能、聪慧而成就业绩。正是如此,绍兴师爷留下的传说既神奇又生动,我们不妨来讲讲当年师爷的故事。


据说,康熙年间,皇帝派某钦差来到浙江巡视,考察官员。没承想该钦差就是个贪官,到绍兴府后,得知府下辖县会稽县知县竟然没有宴请送礼,十分恼恨,回京后就以会稽知县在祭祀大禹的大典上东张西望、大有犯上之心为由,向康熙帝告了御状。康熙帝当即下旨,令绍兴府查核此案。这事让绍兴知府十分为难,查,明知是冤;不查,又得罪了钦差。见此情形,师爷为知府出了个主意,于是知府上奏朝廷因由,奏章中是这样写的:祭祀大禹,按例站班,位在前列,岂敢后顾。意思很清楚,知府比知县职位高,自当站在前面,祭祀大禹,不敢回首,自然也不知后面的情景。皇上一看,马上明白会稽知县是被冤枉的,钦差职位最高,所站之位在前面,怎会知道后面的官员东张西望,显然钦差是在诬陷。那位钦差的结果不用说也能想到,正是害人不成反害己。


关于师爷,绍兴当地还有这样的传说。乾隆年间,浙江沿海一带发现大量“宽永”铜钱,官府发现以后马上定为大案,显然,“宽永”不是本朝所铸之钱,既然不是本朝,又出现于本地,那么只有一种可能—有人谋反,并设立年号,铸造铜钱。官府为了破案,广设冤狱。一位学识广博的师爷看了那枚铜钱,告诉官府,这钱不是大清的,而是日本钱,与谋反无关。日本钱之所以出现在沿海,或是日本商船遇风浪,船破货毁,飘落到沿海各处,或是商家带入浙江。于是,一场不存在的冤案被破解了。


“杨乃武与小白菜”被列为晚清四大案之一,发生在浙江省余杭县,案件起于小白菜丈夫猝死之事。浙江上下,从县、府州到省,各级官员上下联手,将杨乃武与小白菜定为真凶。杨乃武备受酷刑,在浙江当地不能澄冤,决定到北京告御状。当地留下这样一个传说,杨乃武的状纸中原有“江南无日月,神州无青天”之词。杨乃武本是举人出身,文章独出机杼。但状纸经一位师爷看过,改动了一个字,改后为“江南无日月,神洲有青天”,从“无”到“有”,立意完全不同了。果然,状纸落到慈禧太后那里,老佛爷极为受用,下令严查,最后浙江涉及此案的各级官员顶子都落了地。当然,真正的历史并非如此简单,当时浙江官员几乎都来自湘军,浙江各界很是不满,将案情递送《申报》连续登载,引起了社会广泛关注,而朝廷也想利用这个机会打击湘军的骄兵悍将,最终一场冤案得以澄清。


师爷,属于官员私人雇员,服务于官员的同时,投缘十分重要,若是官员与幕僚之间常常意见相左,自然无法相处。因此绍兴师爷中流传有这样的说法:合则留,不和则去。明智而有个性的师爷,不会因几个幕酬而委屈自己,言不听,计不从,自然潇洒转身飘然而去。


绍兴,是一处人才辈出的地方,如秋瑾、鲁迅……只是师爷不是一人一姓,而是一个文化人群。清朝末年,随着学习西方法律的一批学子进入政界,师爷的历史任务结束了,从此这一地域文化人群淡出历史,身影渐行渐远,只留下许多神奇的传说。




(摘选自韩茂莉《大地中国》,文汇出版社,2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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