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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多知识并不在书上

2016-08-02 阿城 新京报书评周刊

微信ID:ibookreview

『阅读需要主张』


今天,由阿城给大家讲

讲什么?什么都讲。


大家都在说难得您特别“通”,对文化上的很多东西。您一天里看书的时间是不是很多?
我现在不怎么看书。 阿城
那您那么多知识从哪里来?
很多知识并不在书上。 阿城


那么,阿城的知识在哪里?

(按照以往的惯例,先上一剂狠的)



和张光直先聊了聊,呃,青铜器美术

聊到青铜器的纹样,你知道张光直先生对青铜器美术研究很深,张光直先生问我:你吸过大麻吗?我说:您问这是什么意思?我吸过。他就说:噢,那太好了! 


张光直先生在他的《中国青铜时代》里直接提到过巫师用酒用麻致幻,我告诉他中国民间直到现在还是如此。我是认为,起码从彩陶的时候,纹样要在致幻的状态下才知道是什么,青铜时代同样如此。唯物论的讲法是,纹样是从自然当中观察再抽象出来的。我在美院的讲座里说:一直讲写实,讲具象,八十年代可以讲抽象,现在我讲幻象。三大“象”里,其实中国造型的源头在幻象。古人的纹样,在致幻的状态下,产生幻视、幻听,产生飞升感。这一方向很重要,它决定了原始宗教,也就是萨满教的天地原则,神和祖先在天上。


《中国青铜时代》

张光直 著

版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3年3月


整个氏族在巫的暗示引导下的集体幻觉,集体催眠,大家一块儿上去见爷爷奶奶,非常快乐,狂欢。后来逐渐改变成只有巫师一个人上去,他在天地间来回传达。巫先有催眠的能力,后来这种能力转变为权力,远古的酋长同时也是巫,通天地的人。巫又是当时最高的知识系统,所以知识与权力一直是混在一起的,直到现在。这个东西在云南村寨里可以看得很清楚。 


他们一直就是这样吸麻,现在还吸?


不吸为什么那么简单的节奏他们跳通宵?嘭嘭嘭,傻逼啊?在他们的幻听和幻视里面,声音是美妙的,世界是飞旋的、五彩斑斓的。所以原始人用什么标准去检验造型和音乐呢?就是它们能不能在幻觉当中运动起来,灿烂起来。彩陶,一直到青铜器,都是这样。青铜器新铸好的时候,是明亮的香槟色,没有铜锈或者包浆什么的,是要“子子孙孙永宝用”的,是当宝物来用的,是没有李泽厚先生说的“狞厉的美”的,反而是狂欢之美。狞厉美是阶级斗争的意识形态,可是,青铜器,也就是彝器,藏之高堂,奴隶们没有资格看到啊,看不到,怎么会狞厉着吓唬到他们呢?所以,所谓云纹、水纹、谷纹、蝌蚪纹,都不是具象的抽象,而是旋转纹,导致幻象。另一个是振动纹,由幻听起作用。这两个纹,是幻象艺术的造型原理,直到今天,中国的传统工艺纹样,还是这两个原理。其中旋纹的原理,被道教总结为那个阴阳符。


咱们怎么说到这儿来了?


嗨,是说张光直嘛。……在学院里。在社会上讲应该有麻烦,他们还不说我煽动吸麻?其实,在初民时期,人应该比现在快乐。我们是清醒地承受一切苦难。


张光直


接下来谈了谈对于唱片的看法


录音,我个人觉得目前还是电子管扩大机放LP的好,LP就是大唱片,33转,78转,还有45转三种。我是听78转LP起家,手摇唱机,我像唱片商标上的那只白狗一样,听号角式喇叭筒里传出来的声音。曾将钢针换成筷子削成的竹针,为的是保护听一回少一回的胶炭唱片,音量小但音质柔美。现在听LP成为高品位的标榜,去年美国赌城拉斯维加斯一年一度的世界音响大展,电子管机为主要展出器材,有些公司又在出版33转LP。


现在是CD的天下。一九八零年我有了第一张CD,端详良久,看不出纹理之美,听过之后,觉得耳朵酸累,原因应该不是营养不良。但是不出几年,LP退出市场,CD进驻。


不过CD的努力是有目标的,就是要在音质上等同LP,等同之后,我估计不会去超过,因为耗费的资源巨大。一九九三年德律风根(俗称黄马克,Deutsche Grammophon)公司出版标为4D的20-bit(目前市场上都是16-bit)的CD录音,代表作是德国女小提琴家苏菲•穆特(Mutter)的演奏集Carmen-Fantasie,声音丰满了很多,只是穆特句句斤斤计较,我听来不是好文章。不过我的看法并不左右市场,这张CD几年来一直畅销。今年买到日本限量发行的飞利浦公司用24-bit重新处理他们七十年代著名录音的CD,声音改善到惊人,据说LP的死硬派开始动心。


▲体验一下,安妮·索菲·穆特的演奏集《Carmen-Fantasie》


古代造纸工艺,也是略懂些


比如说到纸,都说是蔡伦造的,其实蔡侯纸指的不是“抄”这个动作的结果——纸浆在料池里一遍一遍抄,然后弄到墙上去烘干,揭下来就是纸。这个动作其实并不是中国人独有的。蔡侯纸是什么意思呢?当把这个东西捞出来之后,我们要再一遍一遍刷,刷什么呢?刷填料,使完成后的纸形成像墙壁一样的质料。在这种纸上画画就好像在墙上画画一样。墨点下去是向下渗透而不是向两边渗透。因此中国绘画传统更具体地说是壁画传统,蔡侯得把纸做得像墙壁一样才能完成传统的要求,否则画匠们在纸上用老方法就画不成了。


这个工艺不断改进,到五代就有了“澄心堂纸”,这个“澄”透露了一个步骤,就是在料池里已经把涂料混到纤维里了,抄出后还要再涂;“心”则是纸“芯”。蔡侯纸在汉代时是抄麻,现在的出土材料里发现了蔡伦之前的麻纸,但是用来代替布的,不是为书画的。我插队的时候用的西南地区的麻纸就是用来代替布的。最早的无纺布,相当坚韧。我们现在的主流绘画纸已经在清代变成生宣了,生宣是半成品,还没涂布填料呢,所以我开玩笑说中央美院的国画系那就是个半成品系,纸都还没做完嘛。《汉书》上说蔡伦献给宫廷这种纸,贵族们非常喜欢,它要能与绢、丝绸的质感相匹敌,才会非常喜欢啊。



以前观众怎么看《哈姆雷特》?


在莎士比亚的剧里,小丑或者一些角色为什么常讲黄段子?因为有剧场效果。


《哈姆雷特》里面那句著名台词,“生存?还是毁灭?”人生哲学呀!我是活下去还是死?上面话音未落,底下马上雷鸣般地喊起来:“死——!”恶搞。


现在不是了,全场静悄悄的,听着台上深邃的哲学对话,心里感慨:深刻,太深刻了!


生活方式变了。


伦敦恢复了当年的玫瑰剧场。清理的时候,发现堆积下来的瓜子皮竟然有两英尺厚。这就是当年看戏留下的“痕迹”。手机不让响?门儿都没有!


《哈姆雷特》现代剧院宣传海报


对于巴黎的建筑也有一番自己的看法


我不喜欢巴黎,巴黎是一个水泥公寓的世界,我怀疑发明水泥的原因,就是为了资产阶级造公寓。巴黎的公寓特有一种伪古典的样式,很像北京扩建的平安大道,沿街排满了伪古典的水泥店铺。在巴黎转不了多久,你就能同情当年老巴尔扎克为什么总是在挖苦暴发户,也就是资产阶级的品位。巴黎的文明和文化是资产阶级的,埃菲尔铁塔到蓬皮杜中心,再到凡尔赛宫前的透明金字塔,一脉相承。特吕弗的《四百下》,影片开始是一个长尺度的活街移动空镜头,从不断闪过的公寓楼顶上,始终是那个埃菲尔铁塔。我看了也很感动,这是一种很标准的工业乡愁。巴黎的迷人不在建筑,而在艺术家。


弗朗索瓦·特吕弗 - 《四百击》


东方人的眼睛和西方人的眼睛


西方人的眼睛是纵轴性的,东方人的眼睛是横轴的。所以我们所谓不讲究透视,是因为我们不需要纵轴,我们整个的审美是建立在横轴上,比如山水画等等。西方不是,相机的镜头为什么是西方人发明的?不需要纵轴的民族,不会发明这个东西。所以西方的相机,镜头设计成什么样子,是从文艺复兴那时就已经确定了,是纵轴的。中国电影对纵轴完全不明白。我在这边的电影系教课,就是教学生发现纵轴,发现纵轴、拍出纵轴以后,他们说“这个像外国电影”,你只要重视了纵轴,拍出来的就像西方那样。


讲到这个,书评君想起一次讲座。

引言人介绍阿城出场。


修家具


“他修明式家具,修古董,我们在洛杉矶收集古董的朋友买的古董坏掉就请他修,当然要付钱就是了——但是,他虽然这么古典却又很现代——他很早就开始用电脑写稿了,比我们一般人都要早,而且是个电脑痴,经常去买新的电脑软体,玩电脑游戏,所以他是一个新旧结合得很有意思的人。


车拆了重新装


他会把一辆金龟车买回家后,全部拆掉,在洛杉矶时我亲眼看到,摆了一地都是⋯⋯喔!要纠正一点,他是买了一辆旧的金龟车后,把它拆开来,再到处买一些零件去拼,凑成一辆新的金龟车,然后在街上跑得噗噗作响,跑高速公路。有个意大利的记者到洛杉矶采访他,问他:“你为何要把车子拆了?”他说他要知道车子的设计者是怎样想的。”


一辆金龟车


天呐!阿城他到底还会做什么?


曾经做过一套字库


我一九八六年开始用电脑写东西,当时硬件水平低,连286都不到,字很难看。后来用到386吧,开始有打开字库的功能了。我就想,何不自己写一套字体做输出打印之用呢?于是就仿写古版书的字体,一点一点输入。我用的是台湾的BIG-5码,字库是一万三千多,对个人来说,输入这么多字体,是个大工程。但这不是最麻烦的。


最麻烦的是,当你终于输完了,打印出来一看,整篇的密度不好。我的意思是说,每个字看起来都好,但是统在一起,互相的关系不好。我早就知道这个道理,每个字单独看起来可能不到尽善,但为了通篇的通透效果,你必须要对每个字再作处理。是啊,再对一万三千多个字作处理,乖乖!


没尽味,再讲一下


另外,港台的繁体字竖排好看,但我们的简体字竖排不好看,是因为中国字的笔划规律,是由竖排来的,行草尤其如此,你让书家横写草书,简直要了他的命。简体字改革和横排印刷几乎同时发生,所以简体字竖排,正曝其短处,当然不好看。我有过版面设计的小课,我说当代的书刊报版面,因为图的量感和密度都大于简体字,所以字的部分的间距与行距,要适当紧缩,才能在密度上平衡。繁体字密度大,它们天生易于与图片抗衡。所以我建议版面设计人员多看日本的书刊报,日文的假名取汉字草书的偏旁部首,密度等同简体字,体会他们是怎么安排版面密度的。


当然,阿城比较知名的另一个身份是电影编剧

根据豆瓣网数据库的资料,阿城曾经做过15部电影的编剧。我们比较熟悉的,包括《芙蓉镇》、《刺客聂隐娘》、《吴清源》,等等。


《刺客聂隐娘》的电影截图


阿城,从小在电影厂大院长大。父亲钟惦棐:曾任中国电影协会书记处书记,中国电影评论学会会长。 


我的经济来源是在体制外做点电影电视的事。你知道,写东西做不到畅销,等于要饭的。


我做编剧的经验,我不希望剧本在对白上写满,让演员去背。举一个例子。李安在拍《卧虎藏龙》时,要我去帮忙。我就问他,演员是谁。他说,周润发、杨紫琼、章子怡。我说,周润发和杨紫琼的母语都是粤语,我写出国语大意,让他们用粤语自己说,最后配成普通话吧。李安挺严格,说不行,他说要同期收声。周润发最好的是他的眼睛。但是我们看他演的《卧虎藏龙》,周润发的眼睛没有神,为什么?因为他在想台词换成普通话怎么念,这时他的眼神是往里看的,在想台词。我们骂人,用想吗?不用,张口就骂嘛!另外,我认为让演员严格照背台词,会伤害演员整体状态。


电影不是话剧,它是一段一段拍的,然后经过剪辑组合起来。所以演员也不知道自己演的是哪段,可能今天拍的是跟后天拍的接上的,这个,只有导演知道,那本账在导演那呢。所以说,导演才重要。所以有的演员,大的演员,他看过剧本,他就知道我该怎样演。我认为,一个人有一个人自己的说话方式,导演应该告诉演员这段话是什么意思,你用你自己的话来说,那么你的状态是最好的。如果背台词,状态是僵死的。所以我写台词,希望只写大致是什么意思。章子怡为什么红了,她用普通话很直接呀!


《卧虎藏龙》的电影海报


谦虚一下,收一下尾


我从小总听到一句话,叫做“真理愈辩愈明”,其实既然是真理,何需辩?在那里就是了。况且真理面对的,常常也是真理。


当然还是爱因斯坦说得诚恳:真理是可能的。我们引进西方的“赛先生”上百年,这个意思被中国人自己推开的门压扁在外面的墙上了。


这样一来,也就不必辩论我讲的是不是真理,无非你们再讲你们的“可能”就是了。我自己就常常用三五种可能来看世界,包括看我自己。


谢谢诸位的好意与耐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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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内容编辑整合自阿城文集之《脱腔》、《文化不是味精》、《闲话闲说》。编辑:一一。未经授权不得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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