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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父亲丢了“铁饭碗”之后 | 三明治

胖儿程 三明治 2019-07-26


胖儿程


坐标:山东济南

职业:新媒体

晚熟的23岁大头女孩,看着外向,其实不太外向,看着大大咧咧,其实很敏感。有一颗最最柔软的心灵和最最懒惰的身体。


胖儿程是短故事学院4月班的学员。在这期的写作课程中,她写下了关于父亲的故事。一个中年男人,在所有的外部的认可被打碎后,如何面对自我面对生活?在写这个故事的过程中,作者也从之前的不满、愤懑到逐渐理解了父亲。




2019年第76篇中国人的故事



文 | 胖儿程

编辑 | 胖粒



 


父亲的“铁饭碗”丢了。


我仍旧记得父亲说自己没有了工作的那个晚上。


父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按时下班回家。我和母亲一直等到晚上11点。母亲有点生气,她将门口的锁拧了几拧,气哄哄地上了床,但又耐不住性子,接连给他打了好几个电话,滴滴滴,电话一直没人接,最后一滴声响后,父亲终于接起了电话。


“喂,你死到哪里去了,都几点了你怎么还不回家!你晚上别回来了,死外面睡吧!”


“我一直在门口呢,给我开个门”。


父亲的声音有些低沉。母亲楞了一下,边下床给锁在外面的父亲开门,边嘀咕“在门口不知道敲门,一直在门口干什么,神经病!”


楼道里是漆黑的,声控灯并没有打开,父亲倚在大门旁边的白墙上一动不动,把刚打开门的母亲吓了一跳。“怎么了这是,喝多了?”他低着头萎靡不振,我记忆里每次他和朋友喝了酒之后回家,都是意气风发地告诉母亲和我认识了哪个厉害的人,不管那些人是否真的靠谱,他总是先吹够了牛皮了再说。


父亲听到母亲开门声,从墙上直起腰,脸上带着紧张的干笑,扒开不大的门缝,讪笑着回答母亲的话:“晚上有事耽误了会儿,那个我和你说个事”,又停顿一下看看我,“琪琪你先回屋,我跟你妈说点事。”


我虽然想知道父亲要和母亲说些什么,不过迫于父亲的目光先回了屋子,但还是开了一条拳头大小的缝隙,观察着外面的情况。心里砰砰直跳,有种不好的预感。果不其然,父亲先倒了杯水,喝了一口,几秒钟的沉默后,我屏住呼吸,直到我听到父亲对母亲说,“你先别着急,先听我说,我在公司出了点事,先回来停职了”。


接下来是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母亲慢慢的坐回沙发上,“到底怎么了?不是,怎么就停职了啊?”母亲的声音里开始带了些颤音,模糊地哽咽了几声后,转成了愤怒地撕骂,“你到底做什么了啊,你不是多有本事的吗,本事哪去了?丢人现眼的!”母亲气得不知道说什么,狠狠地锤了父亲塌下来的胸脯,父亲被锤得倒退了几步,仍旧不说一句话。我跑出房间,站在客厅中央,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沉默地站着,能看到母亲坐在沙发上的后背,父亲深深垂下的侧脸。暗淡客厅灯光打在父亲的侧脸上,眼角的皱纹已经延伸到了鬓角,有深有浅,密密麻麻,非常丑。


 


父亲学历很高。1994年毕业于复旦大学中文系。奶奶说,当年复旦大学录取通知书寄到村子里时,整个村子沸腾了。父亲不仅是村里第一个考上大学的,而且还考了个名牌大学。


大四,依据当时的政策,家乡政府会给刚毕业的大学生包分配工作。1994年春,父亲听从家里的意见,从上海回到了家乡。回到了他家乡——山东省鲁西北的一个县城,在当地广播局做了一名普通的摄像记者外加办公室科员。


广播电视台的工作很累,每天扛着摄像机跟着领导跑乡镇。镜头对准的是领导,拍完县长拍乡长,乡长拍完拍摄镇长。有时候村长也努努劲往镜头前凑热闹争取上次镜。


于是父亲成了香饽饽。虽然只是一个疲于奔波在拍摄路上的小小摄像,但也是个真正的公务员, “那时候的公务员才是真正的铁饭碗,镇上的那些领导一听你是记者,全往你身上凑,下乡镇吃穿住宿从来不用自己花钱的。”说这话的父亲刚坐上副局长的位子,意气风发,总要跟我讲他做摄像记者的风光事。


捧上铁饭碗的第二年,奶奶家天天有媒人走进走出,都想给这个“铁饭碗”介绍对象。母亲出身工人家庭,在那个年代这是让人骄傲的身份。母亲作为家里四个孩子中最小的一个,直到现在仍然骄傲地说自己从未挨过饿,“那时候双职工的工人家庭,即使是四个孩子,夏天依然有西红柿吃,冬天家里屯的白菜土豆馒头干粮整整一个屋子都是。”


娇生惯养的城市女孩。因读大学让家里欠了几千外债的农村男孩。然而二人还是在媒人的撮合下成了婚事。让姥姥姥爷点头同意的是因为父亲的“铁饭碗”。它象征着稳定,不会失业,生活有保障。父亲用了这个“铁饭碗”娶到了城里吃商品粮的母亲。


但母亲性格霸道强势,说一不二。与奶奶的性格相像。父亲就在奶奶的强势影响下,长成了一个老实人,一个听话的人。没结婚之前听老妈的,结了婚之后听老婆的。


 


摄像记者,父亲做了五年,然后升至科长又干了七年。我上初二那年,父亲终于熬成了副局长。升官的消息“发布”那天,父亲在我们家最值钱的小奥拓车里扭头对我和母亲眉飞色舞,“我们局今天投票,猜我得了多少票?全票!副局长铁板钉钉了!”以父亲的资历,也确实该熬到副局长的位置了,即使台里已经有了五位副局长。


拿着微薄的薪水在靠资历的事业单位里苦熬着,母亲也慢慢变成了一个官迷,最大的指望也就是父亲能升到“一把手”的位置,来弥补低廉的薪水造成的遗憾。


父亲在副局长的位置上一待就待了五年。从我上初中一直到高中毕业,父亲由第五位副局长,变成第四位副局长,直到变成了第一位副局长。但父亲仍旧拿着七年未变的工资,强势的母亲看着周围的朋友们开始买高楼好车,开始有些坐不住,但两个人都是挣死工资的普通人,又没有什么经商头脑,到底是有心没胆。


直到一个人进入我们的家庭。


裴先生是父亲的朋友,父亲说,这是他交的第一个做生意的朋友,父亲把他介绍给我和母亲认识时,我还很小。他有一个很漂亮的老婆和一个比我还要小的儿子,随着父亲和裴先生的交情越来越好,我们两家人的关系越来越密切。


和裴先生认识的第二个月,在他的鼓动下,父亲动了做生意的心思,当时文具市场异常火爆,裴先生一直说自己有“可撕铅笔”渠道的销路,蹿腾父亲和他一起做“可撕铅笔”的生意。他们在市郊租了个厂房,父亲在母亲的默认下拿出了大半积蓄,将钱投进了这个厂子里。“我那时候真以为自己可以发财的,那时候公务员工资这么低,他们做生意的太挣钱了。”


厂子办了起来。还找了当地的镇长来剪彩,裴先生和父亲忙前忙后地张罗着,虽然父亲忙碌得连口水都来不及喝,但脸上那股春风得意的劲头,谁都看得出来。


女工陆陆续续地被招进来,第一批铅笔也做出来了。但是由于质量不太好,所以销路没打通。


“没事没事,老程,第一批货是太次了,所以那边不敢给销,往后批次质量好起来了,销路绝对能打通!”裴先生信誓旦旦地安慰父亲。他看起来总是心情很好,胜券在握的样子。他说自己很有钱,他表现出来的也确实很有钱——他的妻子打扮的花枝招展,和我朴素的母亲千差万别;他的儿子每周都要去省城学习钢琴,由他的母亲开着奥迪车来回接送。


但是开办铅笔厂,他只投了总额数的十分之一。他的说辞是资金周转不开,以后会慢慢往里投钱。父亲信了,母亲却颇有微词。自从第一批货没有销出去,母亲就总把“他绝对靠不住,绝对是个骗子”挂在嘴边上。父亲笑她杞人忧天,“广海是个好人,对朋友是真的”。


在父亲还没有开始经商的时候,每个周六晚上,我们一家人会清闲吃完晚饭后,窝在沙发上看完中央一台的《恰同学少年》。但自从开始和裴先生合作生意后,父亲的周六总是忙碌的,不是去见这个厉害的老板就是去见另一个有钱的投资商。


在第二批铅笔生产出来那个周六晚上,父亲和裴先生一起去见那个传说中有销路的大客户。然而到了夜里10点多,父亲还是没有回来。


北方的雨总是在半夜开始零零星星地下,淅淅簇簇的声音搅得人心里烦闷不安。我和母亲半趴在窗台上,透过窗户上淅淅沥沥的雨痕,艰难地分辨哪个是父亲的小车。


最后,我们终于等到了家里的门铃声,我率先冲过去打开门,看到了浑身湿的半透的父亲。他的胸膛气鼓鼓的,没有像往常一样摸摸我的头,而是将我拨拉到一边,谁也没有理,快走几步径直走向卧室,“啪”的一声,卧室的门被他用力地一甩,将我与母亲两个关到了门外。


“我跟你说,姓裴的,你不能这么坑我!钱都投进去了,你他妈的销路在哪里!那个姓赵的白请他吃了一顿,就是不提……”我隐约听到了父亲的叫骂,他在和裴先生打电话,但语气非常地不好。我有种预感,父亲的发财梦,估计是破了。


裴先生跑了,带着和父亲一起投进去二十万资金。铅笔厂成了一个空壳子,等父亲周六去厂子值班的时候,工厂里的工人早就被他给遣散了。父亲去找裴先生留在当地的妻子,他妻子告诉父亲,他们前几个月就离婚了,“姓裴的是带着小三一起跑的,他们好了一年了,还以为我不知道呢,老娘早就看透这个人了,那小三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洗脚城里的!”往日里端庄素雅的裴夫人一改优雅模样,谈起渣男贱女恨不得将他们碎尸万段,“他把钱都捞走了!把儿子扔给我不管了,那个没良心的狗东西!”面对同样被骗了的孤儿寡母,父亲心里的怒气被憋在了嗓子眼儿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更不好意思大闹,只得两手空空地回了家。


父亲的第一次经商,以极其惨烈的方式告终。


  

 


家里失去了大半积蓄,父母之间的关系直接降到冰点。


烟灰缸里的烟头越来越多,阳台上总是弥漫着令人窒息的烟味;在屋子里,能经常听到他的叹气声,“唉”声一声接着一声,听得让人绝望。父亲开始陷入自我否定恶性循环,“我大学学过经商的!”


但凡是他做不到的事情,他总是说“想当年我大学也是上过这门课的”,作为复旦大学毕业的十项全能高材生,父亲并不相信自己不是块经商的料子,他渴望再次用成功来证明自己,向老婆和朋友们证明自己,名校出来的人才样样都可以。


那段时间,他虽然还是和往常一样,表面上按时上下班,但总是往家里带有股市报道的报纸,或者商业杂志,放在屋里显眼的位置上,他试图通过此,来告诉我们,他在努力的学习经商,他马上就能东山再起。


母亲总是嗤之以鼻,她总是把“幼稚”这个词挂在嘴边,“你爸真是幼稚,要是结婚前知道他是这种不靠谱、幼稚的人,哪怕他是公务员我也不嫁啊!”另一个时常提及的评价词是“不靠谱”,我问母亲“我爸可是名校出来的,复旦的啊!”“切,他不说谁看的出来他是复旦毕业的,名校出来的也就那样儿了!”



奶奶每次提起父亲的学历,虽然因为家里出了第一个大学生而在村里骄傲了好一阵,但并没有因为父亲的名校身份而高看他一眼,“名校出来的能当饭吃啊,不是照样回来过日子嘛”,父亲说起过他为什么回家乡没有留在上海的原因,“你奶奶当时跟我说,你也没什么能留在大城市的能耐,回来吧,让你小舅给你分配个好点的单位。”


很快父亲“东山再起”的机会来了,奶奶的娘家侄子从浙江打工回家,在奶奶家拜访的时候和父亲碰上了面。因为经商这个话题,原本不怎么熟的表兄弟二人瞬间打得火热。那位远方表叔在席间提到浙江的经济发展,“表哥我跟你说,那些有钱的老板们啊,现在都开始做煤气灶的生意,可火了,根本不愁卖!他们啊,就......”表叔说到兴起,举起酒杯又干了一大口白酒,国字脸通红得像熟透了的红苹果。


父亲被他说得勾起了兴趣,正想接着问,桌下的右腿被母亲重重地拧了一下,到底是没有问出口。接下来饭桌上,父亲开始一盅连着一盅地喝酒,我看得出来,父亲其实又动心了。


在和母亲无数次的争吵也妥协之后,父亲和表叔的煤气灶生意又干起来了,母亲妥协的大部分原因是父亲没有从家里拿钱去投资,有小部分原因是父亲告诉她,表叔毕竟是亲戚,肯定不会再坑自家人的钱,再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奶奶的弟弟和弟媳都在老家,表叔也不会轻易跑掉的。


一切又都风风火火地开张了。父亲因为还要正常上班,于是把表叔聘为店里的主管,负责店里的所有事宜,又把店面的二楼租下来给表叔和他的妻子一起住。望着看似精明强干的表叔,父亲坚信这次一定可以赚到钱。


壁挂炉生意确实有销路,那时候县城里的人们手头开始有了点钱,无论是投资还是为了结婚,买房子装修的人越来越多,店里的生意出去进货还有房租成本,头几个月还是有不少的结余,这给了父亲很大的信心。父亲在表叔的蹿嗦下有了更大的野心。但这就为后来的负债埋下了祸根。


 


父亲跟母亲保证不动家里的钱去开店,但却偷偷借了高利贷。他用那笔钱投资了这家店铺,但却没有在第一时间还上高利贷,而是用这一小笔钱又进了一大批壁挂炉。父亲满怀信心地等待这批货卖出去大赚一笔,然而事与愿违——这批货被压住了。新款的壁挂炉不便宜,能痛快地买下来装修新房的人也并不多。


店里和上次的铅笔厂一样,生意再次停滞,第一大主管的表叔这次倒没有跑,但因生意的分歧与父亲几乎要僵掉。父亲的高利贷越拖越多,这一切母亲并不知道。在夜里父亲开始频繁外出和接电话,有时晚上12点我能听见父亲在厕所打电话时压低的声音,或高或低。



2014年,事业单位转型国企已经进入白热化阶段,转型的浪潮也涌进我们的小县城。父亲所在的广播电视台开始实行“自挣自吃”模式,为了能够维持单位的运营,电视台重新“改组升级”。削减人员的同时,另外开拓了一个隶属于电视台旗下的网络有限公司,属于国企性质,用于为电视台“开疆扩土”赚经费。


上面的意思是在电视台内部挑一位“敢于奉献”的副局长,前去做新公司的总经理“一把手”。一时间单位里议论纷纷,包括父亲在内的几个副局长都在犹豫考虑要不要过去。在副局的位子上待着很多年之后,父亲的耐心早已消磨殆尽,因此不同于另外几位的谨慎和冷静,父亲从一开始对这件事就表现出了超乎寻常地热情,不停地打探新公司的各种情报,业务范围,人员规模,还有最重要的总经理工资待遇问题。当父亲得知总经理的工资是现在的两倍时,心里更是跃跃欲试,想要摩拳擦掌地大干一场。


“我不后悔出来,真的,一点也不后悔,那么多年副局长真的干腻了,说是副局长,其实也是要听局长的话,连点实权也没有,早就烦透了!”父亲后来和他的高中同学即铁哥们聚会的时候是这么说的,那个时候他已经从单位出来进入了这个国企当上了“一把手”,而他的兄弟们也正值出风得意,一位是国税局的局长,一位是特殊教育学校的校长,还有一位是中心医院的副院长,专管医药进出货。


父亲是在我离开家去读大一的时候开启了他事业的“第二春”,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说服了母亲,或许是因为较高的工资可以填补之前因为父亲做生意所造成的财政空缺,或许是因为来自“一把手”权力的诱惑。总之父亲还是突破了重重障碍,如愿开始了他事业上新的“征程”。


那段时间父亲和我通话时,他放在嘴边最多的一句话是“闺女,别什么都舍不得买,别亏待自己,家里边有钱,真的,有钱!”


的确,自从当了一把手,父亲的工资便翻了一番,进入了县城高收入群体。母亲的心情也变的越来越好了起来,寒假回家的时候,竟然破天荒带着我去省城里买衣服,买的是后来我衣橱里唯一一件值钱的羊毛大衣。


父亲一直都相信自己的能力。他总担心没有机会表现自己,不能让总公司认可自己。父亲当上总经理没多久,省里的总公司为了提高业绩让下面几个县城的分公司搞业绩比赛,业绩好的公司全集团表彰奖励。机会终于来了。父亲卯足了劲儿要争第一,那几个月,他常在公司加班到深夜,员工们更是叫苦连天,其中不乏有对父亲的怨气。


最后父亲凭着一腔想要出风头的劲,打败了其他分公司负责人,把业绩第一的锦旗摘到了手。父亲得到了高层的表扬,虽没什么实质奖励,但因为这次表彰,父亲认识到了一个他认为“至关重要”的人——总公司的财政部长,张经理。父亲说这位张经理是董事长身边的“红人”,最重要的是张经理对他很是赏识,非常想与父亲结交,他觉得父亲是个“可造之材”。这位张经理比父亲小了七八岁。


即使父亲将他的事业第二春视作人生的重要转折点,投入加倍的精力,但无线网络公司仍旧不好干,不仅要为用户安装网络和时刻升级,有时候为了公司业绩还要和用户推销自己公司的电视还有路由器,随着用户的饱和,再加上本就有移动、电信无线网络巨头的市场挤压,公司过得异常艰难。


父亲自从在分公司的比赛拿了第一之后,想要证明自己的欲望更加强烈了,母亲总是吐槽说他都四十多了,还妄想有二三十岁年轻人的精力一样,恨不能到达人生巅峰。


彼时和父亲同龄的朋友们当时也都已经是县市各个局里或者学校里位置不低的官员了。忙活了大半辈子,终于熬到了升官,都开始了半养老半退休模式。除了坐办公室就是出去旅个游,要不就是聚会喝茶打牌聊天,日子过得轻松随意。


他们嘲笑父亲,也不理解父亲。一开始的时候聚会还会叫上父亲一起,后来父亲实在忙到没有空,每次喝茶聚会都是电话最多最煞风景的那个。久而久之,之后的聚会聚餐就再也没叫过父亲了。


“切,他们懂什么,你看着吧,再玩几年他们就烦了,就没成就感了。”


“老爸,你觉得你现在有成就感吗,你现在的工作和你在广播局的比起来,哪个你觉得更合适你啊。”


“当然是这个了,你没发现你老爸自从当了一把手,工资涨了以后,在咱家腰杆都硬了吗,男人啊就是要拼事业的!”


父亲以前从不跟我提起他的工作,但从换了工作以后,他一做出什么成绩就要跟我和母亲炫耀,处处把男人要拼事业挂在嘴边。


然而即使是这样努力地工作,父亲的公司仍然处于艰难的状态,业绩不尴不尬,生存实在是艰难。有人给父亲出了个主意,在为用户安装无线网络时,不仅是销售电视,也可以销售其他的电器,比如冰箱,洗衣机之类的大件,进项总比只推销电视要来的多一点。


父亲被业绩逼得实在是没有办法,于是尝试了通过些渠道进了一小批家电,尝试着在安装无线网的时候跟客户推销一下。本来并没报太大的希望,但真没想到,由于之前为用户安装的次数较多,有些用户和职工们都熟悉了,人品也都比较了解,听说有比市场价格更低的家电卖,有些需要家电的用户就动心了,和公司痛快地达成了买卖。父亲从此打开了新大门,公司的业绩也有了一些提升,在业绩普遍低迷的各个分公司里一枝独秀,受到了公司老总的表扬。


于是父亲的野心更大了。


2017年,随着经济形势的持续萎靡,无线网络总公司业绩更是继续下滑,总公司决定给下面县市分公司总经理一个可以选择的机会——如果想要回到原单位的可以申请辞掉公司总经理职位,重回各个县市广电局做回原本的副局长。


公司负责人不好当,哪里有副局来的舒服省心。8个县市的分公司负责人,一下子就申请走了五个。但其中并不包括父亲。


父亲放弃了回原单位的机会,是由他自己做的这个决定,母亲知道还有这种事是在父亲放弃申请的两个月之后了。为此,两人又大吵了一架。


“这么大的事儿你不知道跟家里说一声吗!再说为什么不回去啊,你知道这个职称在广播局可以拿多少钱了吗,和你现在的也差不多,现在无线网络这么难干,说不定哪天就倒闭了,你有什么本事能继续干下去啊,你还不赶紧抽身回广播局去!”


母亲在隔壁房间里用超高分贝的嗓门质问父亲,她让父亲现在重新跟领导说一下,让他回原单位。


回应母亲的只有父亲的沉默。


无论母亲怎么劝怎么吵怎么闹,父亲仍旧不为所用,采取不主动不理睬不回应的态度,就是誓死不回广播局。


我问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回广播局。父亲不说话。


“你个小孩儿懂什么!”父亲被我问得恼了,“我回去了大家都怎么看我啊,是混不下去了还是怎么着。不回去,坚决不回去!”


父亲性格执拗起来,即使强势的母亲也毫无办法。


他继续做着他的分公司总经理,即使母亲天天担惊受怕这个本就不怎么“牢靠”的分公司会垮掉。


公司只剩下三个分公司负责人,对于业绩的要求一季度比一季度要高。父亲想出来的靠卖家电赚点利润的法子也行不通了。父亲决定破釜沉舟,干票大的。


我听到父亲和张经理打电话。


“分公司我现在想的是做一些项目吧,拉点投资做个靠谱的大项目,老张你这边有好的资源吗?”


“也不要大资源,无线网络用户这边的合同快到期了,估计他们接下啦不用咱们的网络了,移动那边的费用比我们便宜。”


2018年上半年,父亲终于在张经理那个拿到了一个项目,在极力争取到总公司的一笔拨款之后,父亲毅然决然的将公司的钱全部投了进去。


2018年7月,奶奶脑部血栓瘫痪在床,既然医院暂时没有好的康复方案,孝顺的子女们一致决定带着奶奶去杭州一家中医理疗馆去做调理休养,看看有没有好的治疗方案。


父亲一去就是大半个月,一时半会没有办法回来,除了重大决策以外,分公司的事物交给了公司的一个副总。


公司的业务父亲搁置了三个月,由于父亲长期没有盯住项目的进程,再加上这个项目本就风险较大,投资的项目资金并没有收回来,项目失败后,公司投资的钱全部打了水漂。


重大投资失误,即使是在国企也是致命的错误。父亲去找位高权重的张经理探听一下口风,打了很多次仍然是关机。


而这一切母亲是得知父亲被解聘之后才知道的。



父亲瞒着家里,只是他的口头禅又多了一句,“今年你奶奶去世之后咱们家就不行了,这三年估计都不行,出了一堆事!”


父亲解聘的通知下来后,新的分公司经理很快走马上任了,在这之前,父亲没有亲自去公司拿他的东西,他打了个电话给之前一起工作的副总,让他开车帮忙把东西拉回来。


“我就不过去了,你帮我拿回去就行啊,文件就都不要了,也没用了,桌子椅子就不搬了,把书和被子拿回来就行了,盆栽也别拿了。”


父亲在办公室有一床备用被子,用来加班的时候用;而父亲的书桌上,除了文件全是关于中医的书,一本关于公司管理的书籍也没有。


在过了一个并不热闹的新年过后,父亲就彻底闲下来了。我和母亲都结束了年假回去上班。而他还是会在和以前上班一样到点离开家门,晚上和以前上班一样到点回到家里,他出去做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


年将半百,前半生的事业全线崩塌,最后落魄离职下岗。在母亲看来,父亲的人生过得真是失败透顶,在小姑看来,这是早晚必然的事情“ 我早就跟你爸说过,他不适合做生意,也不适合当一把手,领导不是这么干的”。作为公务员的小姑长期跟着单位领导进进出出,自觉已经摸清了官场规则。


父亲把他之前印有公司名字的微信头像撤掉了,还把签名改成了“在路上”。


*本文仅代表作者观点,如需转载请在评论区留言

*图片来源网络


作者后记


当我在短故事学院写完这篇故事之后,如释重负地长舒一口气。也许很早之前就想把父亲的故事写出来,但惰性一直让我没有开始动笔。


我是独生子女,但和父母的感情并没有特别亲,我不擅于表达自己对于父母家人的爱,又没有能力让他们得到物质上的满足。在写这个故事之前,我依赖他们,但是隐隐又鄙视他们,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我出生在这样一个平凡而普通并且时常有争吵的家庭中。甚至有段时间,我对原生家庭致命论深信不疑,我将性格上的所有缺陷,生活上的所有挫败都归结与家庭的原因,我抱怨过,我争吵过。


写这个故事的时候,我不想告诉父亲我把他的事情写出来了,于是旁敲侧击小心翼翼打探父亲的点滴过往。这段时间和父亲通过的电话,比这两年加起来都多。我能明显感觉到父亲的受宠若惊,他肯定想不明白平日里性格暴躁冷漠的女儿为什么突然这样的亲近他。但即使他想不明白,仍旧每次打完电话都会问上一句,闺女身体怎么样,身上还有钱吗。


在完成作品的过程中,我像一个旁观者一样看完了父亲这平凡又不平凡的前半生,写着写着我突然就理解了父亲——他又何尝不是在这个充满着苦难的世界中挣扎着向前,想要带给妻子女儿优越的生活却总是事与愿违。但作为子女,我们没办法要求父母必须按照自己理想的状态来生活,就像我们没有长成父母对我们所期待的那样。


我想也许是曾经那个只会和父亲摆脸色发脾气的女儿成熟一些了吧,在步入社会开始摸爬滚打之后,感受到父亲的不易。


故事的最后,我衷心的期冀我们父女俩都能继续充满希望地生活。即使眼前一片昏暗,但仍然不放弃任何星星点点的希望,哪怕最终得不到结果,但愿是问心无愧。


我真的很庆幸在那个让人昏昏欲睡的午后百无聊赖的点开三明治的公众号页面,开始了与短故事学院和胖粒老师的相遇。我不能轻易的说这短短一个月是让我成长了的过程,但我能说,在这里,我碰到了很多有趣的人,看到了更多我没有看到过的景色,读到了很多有趣故事,更在拐角处,和那个更令人期待的自己不期而遇。



本文由短故事学院辅导完成。写作是一个仪式,让自己轻装上路。点击了解短故事学院,或直接联系三明治小治(little30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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