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母亲决裂后的和解:我们对立,纠缠,反思,前进,尽力圆满|W医生专栏
本故事由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导师指导完成。,邀请你来写下属于自己的个人故事。
01
我之所以和母亲那时“决裂”了,是因为我没有办法知道我究竟要怎样做,她才会觉得满意。她当时是一个病人,她和我父亲在2016年12月初回国,自那以后再也没有回过美国。在此之前,他们候鸟般往返于中美之间,和我生活了将近14年,期间拿了绿卡。
那年的四月初,我父亲因前列腺癌而手术,九月份我母亲心脏手术,都在同一个医院。我自己也很有压力,倒不是因为照顾病人,而是,和母亲常年的“争斗”,在她手术结束后并没有偃旗息鼓的迹象,反而愈演愈烈。那是一种很深的,到处都是雷区的危险感,只要一触发,就会同归于尽。
“她和阿罗斗不过的,只会两败俱伤,而且是她伤得重。所以真是不能让阿罗再留在美国了。” 阿罗是母亲的小名,父亲旁观我和母亲的缠斗纠纷,时时胆战心惊,就对叔叔这样说。叔叔婶婶是我请来美国的,因为父母都手术,尤其是母亲,是很大的手术,因此我非常需要家人在旁。叔叔婶婶和我关系很好,三人还有一个群,“地下党”,主要是用来日常商量如何应对我母亲和避雷的。
2016年9月14号凌晨五点钟,不待母亲拍门,我已经醒了。应该说我基本没有睡。为了不让母亲担心,我房间的灯一直是灭的,这样,也同样一夜无眠的她,就不会在半夜走出房间的时候,看到我紧闭房门里透出的灯光。如果知道我没有睡,她会焦虑,会喋喋不休。
我们两人静静下了楼,开了一盏小灯,最后检查一次证件,医疗保险卡,还有手术通知单,以及母亲的病历卡,药物单等等。“刚才我已经按照医院的要求,用消毒巾把身上这里,按你说的顺序,都擦了两次。” 母亲看着我,在胸前比划了几下,像一个完成了作业的孩子一样,需要我的肯定。“好。” 我说,同时确定材料都都齐了,我们也可以出发了。医院要求我们六点前check in,因为母亲的心脏手术排在当天的第一台。
天还没有亮,路上静悄悄。这是初秋的清晨,黑夜还没有散去,夜空是黎明前的黑暗。我们关灯,轻手轻脚穿好衣服,换好鞋,关上大门,锁好,发动车子,等母亲坐好,绑好安全带。出发的时候,我们不约而同看向了屋子。屋子里面,有着沉睡的父亲们,和孩子们。“那些冬瓜,最好收了,不然在藤上,可能会烂掉。”母亲看着院子里的瓜棚说,“剪草佬来的时候,让他们把鸭舍那边的梨树修剪一下。”母亲抬起圆鼓鼓的手,用手背揉了揉眼睛,她的眼睑有点浮肿,白发像一堆堆小草那样从染了深棕色的发根冒出来。
路上的车不多,我们开往医院的方向。“美国的心脏手术特别普遍,而且不能让你住太久,最多五天就出院了。每天都不知道多少台,谁叫美国人肥人多呢,心脏自然不好,哈哈哈。” 我故作轻松说着。
“我又不是美国人。”母亲说,“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生死有命,富贵在天。” 她的人生哲理N件套又来了。她的心脏一直不好,瓣膜有问题,高血压和甲亢了好几年,主动脉瓣关闭不全,几年前我就和心脏科医生商量,确定一个最佳的手术时间。
“我的心脏不好都是你们造成的。”母亲坚信。“是你们不断刺激我。” 我很想反驳,那我的桥本氏甲状腺病,我的窦性心律过缓不齐,我的垂体瘤,抑郁症,我的那些不明不白,又是谁造成的呢?父亲的神经衰弱,失眠症,神经性结肠炎,抑郁症,又是怎么来的呢?父亲经常对我说,“你和你母亲说话时,一定要让她说最后一句话,或者最后一个字,不行的话,哪怕是标点符号也行。不然后果很严重”。
“神经病!” 母亲每次听到他跟我分享人生经验,都会骂。父亲不说话,做了一个"嘘"的手势,意思是,看吧,这就是我指的最后一句。
02
心脏的手术如果时间太早,身体还没有失代偿,还没有太多症状的时候,她不会对手术感激,反而觉得没必要。如果手术时间太晚,心功能发生不全,人的其他脏器功能也受影响,手术效果也有差。那样,做手术的意义就会减少很多。
“你来为你母亲掌握这个手术时机好了,我也会监控着,w医生。”心脏科医生Dr. T对我说,他是一个六十岁左右,温和的小个子印度裔医生,每年为我母亲做常规的心脏功能评估。几年前,看到她的左心室肥大,二尖瓣和三尖瓣都开始有关闭不全的时候,就对我说,早点手术为好,不要等病人的心功能发生问题再做。但母亲拒绝接受这种安排,“过几年我也许已经死了,也不劳烦做什么手术了!这些什么手术,很多都是骗人的!有些人好好的,一做手术就死了!我不会做手术的。”
我不能直接把这些话翻译给医生,只好解释说,“她有点紧张,还不能接受这个事情。”把她的复杂表情翻译为,“听到过太多的关于心脏手术的负面故事,有心理阴影。”“你告诉他,我没准备长命百岁,最多再活个五年十年,等你们都不需要我了,我也就心满意足了,死有什么可怕的。”我对医生说,我母亲觉得就按照目前这样,活个五年十年就满足了。
“Oh,no no,”印度裔医生摇晃着头说,“不会是现在这样的,往后的每一年,身体只会比现在更差,一年不如一年,生活质量不好,很辛苦,这是纯机械性地问题,就像车子换发动机,如果做手术,那么她可能会感觉年轻十年,车子保养得好,是可以一直开下去的。”摇晃着的头,带着轻松确定的节奏。听完我的翻译,母亲沉默了。我们随后转诊到心外科,我的医院好友Ruthe推荐了他们医院心脏科手术权威Dr. L。
决定手术前的大半年,母亲心功能不全的症状逐渐明显,频繁睡不着,讲话也开始气喘,上楼的时候,需要扶着栏杆,慢慢一级一级上,脚步似乎很沉重。夜里能够听见她的咳嗽声。白天她吐痰,白色泡沫痰,脸上经常皮肤绷紧发亮,使她的圆脸更加突出,发胀的脸庞挤压了她的眼睛,为了睁开眯缝眼和聚焦,她的眉头比以往皱得更紧,眉心的八字如刀刻。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欠缺耐性。
任何一件小事都能使她情绪失控。
在她心情平静的时候,我一次又一次在纸上,画出心脏的简易结构图,给她解释血流的动力学,以及瓣膜的工作机理。父亲经常也饶有兴趣地在旁边听着,他一直是个好学生。“在医疗方面,我百分之百,千分之千地信任你。”他们在美国的这些年,看医生,体检,都是我陪着,当翻译,也为了更加了解他们的情况。母亲总是说,“在美国就是烦,又瞎又聋又瘸。自己想做什么都没办法,一点不自由。”父亲则享受被照顾,他还打趣母亲,“在美国都说不自由,那你真的是跟世界人民为敌了。至于医疗方面,我绝对相信女儿。”
母亲在旁边哼了一声,“她还不是净挑你愿意听的说。但我是有客观分析能力的。”“那是主观下结论能力。”父亲捧哏,母亲气结。
03
几个月前,父亲进行了前列腺癌的手术。
手术前,我和医生讨论的时候,他就安静地坐在诊床上,带着温和的微笑看着我们。每当医生看向他,他就咧开嘴笑,并拱手作揖,嘴里一直说着,“三克油喂你妈吃。” 医生护士都很喜欢他,觉得他很sweet。他一直说,非常享受在美国的生活,看到不同的人,感受不同的文化,有酒喝,女儿烧饭好吃,外孙们可爱,医生护士总是笑容满面,空气好,气候也好。他还考了驾照,没事就开着小车到处出去逛,他是路痴,经常迷路,因此他学会了一句英文问路的话,“爱罗斯特,爱姆费龙姆China。”(I am lost I am from China)还是把别人震个目瞪口呆,从中国来,还迷路了,咋整?
父亲确实是对我十分信任和依赖,他退休后曾经在深圳和我小住。白天我上班,他自己坐公交车到处玩,寻找古迹,爬山放风筝,自娱其乐,傍晚下班的时候,就在急诊科外的长凳坐着等我。再一起去下馆子,吃不同的餐馆。一次我下班前刚好碰上抢救一个心脏室颤的病人,抢救室内人来人往,我从里面走出来给麻醉科打电话的时候,眼角余光看见一位瘦瘦的男人坐在诊室前面,身子挺直,手脚收得紧紧的,生怕拦住了我的去路。定睛一看,是父亲。他一句话不说,只是对我点点头,我也点点头。后来父亲对我说,“你的工作很伟大,你很认真,我很欣慰。”
父亲从小对我很疼爱,几乎没有指责或者打骂过我,他是我心目中的大才子,专业技术水平高,文学底子还好,通晓古今,也很有才情。大学期间,我每周都能收到父亲的亲笔毛笔信。鼓励我好好学习之类。我们常常秀才联盟,共同对抗母亲的压迫。
他在回国两年后的2017年底,得了肺癌,做了手术,一直靶向治疗。这几年又开始老年痴呆,糊涂再也不难,所以我也没有了战友。谁能想到一个毕业于华中理工大学无线电系的高级工程师,最后会变得和小孩子一样简单呢,简单对答说几句话,并且连现在的智能电视和手机都不会用,说话颠三倒四,日夜颠倒,再不敢让他独自上街。
母亲在美国住的时间每次只要一超过一个月,我们家里就开始上演各种争斗戏。
她一回中国,我的月经才恢复规律,人也胖回来一点。我们总是因为一点小事就开始争吵。每个人都劝我要“顺着她”,我没有办法在一边工作挣钱养家,教育子女之余,一边还要事事都顺着她,何况她有甲亢,看什么都不顺眼,脾气跟炮仗差不多,还经常自燃。发起火来口不择言,每一句话都是使人能气疯那种。婶婶说,因为我属虎,母亲属猴,所以相克。父亲摇头说,“也不能完全相信属相,也要从星座找找原因。”父亲还和我传授经验,“对你母亲的话,不能左耳进右耳出。那样不够,必须两个耳朵同时出,还要加上咳嗽,绝不能让那些话进脑,不然容易神经衰弱和口腔溃疡。”
父亲经常对我说,母亲是个好人,她的出发点是好的。但有时候我不明白上天的安排,明明都是好人,为什么不能同时是好配偶,好子女,好父母?好好说话,为什么就那么难。
出发点好,就是互相伤害的理由吗?
04
“我的心脏在跳,医生怎么开刀切?”我向她解释了体外循环装置。“那不就是和死没区别?心脏都停跳了。万一恢复不过来……”手术前,母亲整天念叨,她的焦虑和担心是显而易见的,尽管她常常说一些大无畏的话。
在手术前见到Dr.L的时候,医生详细把手术过程,并发症,风险说了一次,并每说完一句话,就让我翻译给母亲听,看她能否明白。母亲眼神倔强,身体绷得僵硬,整个人因为不能参与我和医生的对话而坐立不安。“她的基础条件不错,虽然血压高,胆固醇高,也有甲亢,但这个手术时间把握得不错,效果应该会理想,不过有几个大的风险,如麻醉意外,中风,手术创伤,猝死等,”L医生对我说,“你要和她解释一下,病人的知情权很重要。”
我正要开口,母亲打住了我,“你不用说那些理论,大条道理,我什么都知道,猜都猜得出来他想说什么。你就问问医生,如果手术中我有什么意外,能不能不要抢救?我不要半死不活,拖累你们。” 语言不通有个好处,就是不尴尬。即使面对的是我明显面露不悦的母亲,L医生也没有任何责备或者疑惑的表情。
母亲在2014年在广州口腔医院做了两个根管治疗,之前牙齿总是发炎,做完根管治疗后发炎没有太大好转,一般的消炎药清热解毒药压不下去。她也有点苦恼,常常在镜子面前扒拉着研究牙齿。我看不下去,拽她到我的牙医那里检查,一拍片子,两个根管治疗都没有做好,整个根管都感染溃破了。牙齿要拔掉,没有选择余地。母亲很愤懑,两个根管治疗花了她一万多将近两万人民币。我想她更加害怕没了两颗大牙之后的吃饭咀嚼问题,以前,一口好牙齿一直是她最自豪的。医生建议植牙,植牙后一切烦恼都将解决,唯一就是花钱,三颗牙,要将近一万二千美元。最后研究了,可以植两颗,最主要咀嚼功能的两颗,她说植一颗,医生摇头哈哈笑说no,做不到,那样不如不植。
医生问我什么时候来拔牙,母亲很犹豫,问我,既然很快就要讨论心脏手术的时间,能不能心脏手术后再植牙,那样,不浪费,我永远记得她说的那句话,“假如手术没成功,我没了,那你也能把这一笔钱省了。”我尖叫起来,“不行!心脏是心脏,牙齿是牙齿。你做不做心脏手术,都要吃饭的。而且营养好了,心脏恢复得才快!不要本末倒置好不好!能有什么事?你对美国的心脏科医生有点信心好不好?!我愿意花钱让我妈吃饭吃得香,我愿意!” 我走在她的前面,不让她看见我的眼泪在飞。
“脾气这么大!有钱很了不起吗!何况又不是很有钱!孩子还这么小。” 我冲出去开车,把她的絮絮叨叨抛在脑后。母亲忽然在后面喊我,“哎,你看你看,这里有你最喜欢的那种蓝花,野花!你要不要,要我给你挖。不要说我什么都反对你,总不支持你。” 我回头看见她胖胖的身子蹲在停车场侧面的空地上,捡了根木棍,正在弯腰去挖,那里开着一大片蓝色的野雏菊,是我最喜欢的野花之一。每次见到我都要说,好想挖回家啊,如果母亲在旁边,她会说,“挖什么挖,有什么好挖的。”
母亲的主动脉瓣需要置换,也就是说原先的那个瓣膜不行了,继续下去,心功能只会越来越差。全家为此开了一个会。还是老规矩,我把手术方案,治疗原则,风险,都画在纸上,一步一步解释,并回答她的问题。医院给了一份很多题目的问卷,大概意思是病人的全部病史,以及抢救的意向,遗嘱执行人这些。一聊到这些内容,母亲的脸色骤变,“如果有什么,我不希望抢救,人终有一死,反正我也活够了,人老了就是这样,只会拖累家人。”
她的鼻音重了,咬着嘴唇,脸色凝重。“这个是常规知情权,风险还是很小的,医生都说了,你的基础条件很好,手术后心功能改善,人就更加精神了。” 我给她解释。
“你不用说这些话来骗我,是心脏手术啊,生死一线,说不定就这样去了,当然,我是不怕死的,我怕什么,只是看不到我几个孙子长大了。”
我和父亲都沉默,任由她自言自语,她声音忽然拔高近乎尖锐,“你可就遂了心愿了,以后再也没人和你作对了,但是我告诉你,没妈的人很贱的。” 我抬起头,眼前一片模糊,她的模样,像在水里我看不清楚,我的喉咙似乎被什么扼住了,胸腔如刀子插过一般痛苦。
父亲缓缓说了一句,“你怎么总要这样想,总觉得别人在害你?”
“不是你们害的吗?你敢说我生病不是因为你们的原因吗?如果不是你们这么气我,我也不会摊上这些病!” 我在心里默默想,她是病人,身体不舒服,所以精神也不好,不是故意这样说的,但是我没有办法说服自己,我的眼泪还是滴滴答答流了下来。
“我还没死你就哭丧!哭给谁看!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是后妈!”
她的这一句,终于让我爆发了。
“我是一名医生,我给出的所有治疗意见,都是基于我的医德和专业知识给出的,你可以对我不满意,但不能质疑我的专业性。我还没有学会怎样在病人面前情绪化和说谎!”
说完,我悲愤地站起来,转身出门。
“这不是我的家,我没资格说什么!是你的家,是我该走,轮不到你走!”
母亲,有时候我真的希望自己是哪吒,可以把身上的骨肉都剔下来,还给她,从此两不相欠。
05
Robert wood Johnson 医院的二楼东区,是手术病人家属等候区。手术病人的名字就在墙上的大屏幕上,显示着第几手术室,手术进程,等等。等候区宽敞明亮,阳光从玻璃外墙透射进来,使整个区域像机场的闸口。阳光下绿植微微发光,格子玻璃窗把湛蓝的天空分隔成好看的矩形方阵。等候着的人们有些在看书,有些在轻声交谈,还有一些依偎在一起。
“每隔十五分钟,我就会给你发一个信息,告诉你母亲的手术情况,请不要太担心,我们会尽力而为,做到最好。”母亲推进手术室后,她的管床医生,Dr. K对我说。他是Dr.L的一助,“手术结束应该是两个半三个小时之后吧,Dr.L会出来亲自对你说几句。到时你千万别走开。现在你可以四周转转,放松一下。”他温和地笑一笑。我点点头,手里紧紧抓着手机,找了一个正对屏幕的位置坐下来,然后在大屏幕上找母亲的名字。看到了。我盯着上面的字母,那几个字母,就是我母亲的全部信息。
在手术前,需要进一步准备,她换上了病人服,那种背后绑带的碎花大罩袍,又换上了病人防滑袜子,手腕上扣上了病人登记手环,护士把装着她衣服,手镯和钱包证件的塑料袋交给我。她躺在病床上,这些病床都会整张推到手术室,护士为她接上监护仪,戴上氧气,打好静脉通路,插上导尿管,做这一切的时候,我都在旁边陪着,觉得平时异常彪悍的母亲,其实很弱小。
“你叫什么名字啊?”护士微笑问她。“JLG!”母亲回答。“你今天来做手术,你知道吗?”“yes!”母亲她没有一丝犹豫,宛如一名战士,一丝不苟回答着护士医生问的所有问题。视死如归大概就是这种表情。“跟你母亲拥抱一下!要过好几个小时才能再见面啦!”护士笑眯眯。
我伸出手去,母亲也明白hug的意思,也张开手臂,没想到我们母女这么多年没有拥抱过,竟然在这样的场合下发生了。
四月份,同一个医院,同一个等候区,是父亲来做前列腺癌手术,那一天也是我陪着。
他的医生时一名南韩籍医生,高大帅。手术开始前,他要祈祷。这是他每一次手术的惯例。“我会尽力做到最好,但是我也需要上帝的力量。”他俯身向前,在病床前拉着我父亲的手,把头低下,闭上眼睛,一动不动,大概有半分钟。父亲默默看着医生浓密的黑发,表情也很严肃。我走上前,抱住了父亲,护士为我们照了一张照片。
坐在椅子上等母亲,我和弟弟发了一条微信。别的没有多说。短时间内,两次坐在这里,同样的位置,只是四月份的时候,窗外看得见马路旁刚刚开放的樱花树,一堆堆的粉红色。而现在,外面已经开始有了零星的红叶。
不一会儿,手机一震,信息来了,“我们开始了。”过一会儿,又是一条信息,“我们从右侧第二肋间入路了,一切顺利”。我的眼前仿佛出现了手术视野,无影灯,医生的手术刀,母亲胸腔那搏动的心脏,那一辈子倔犟的心脏,正在准备停止跳动,为了更大意义的活着,而接受以创伤为手段的治愈。
“血压正常,心律呼吸一切正常,暴露心脏了。”
“接上体外循环了。”“心脏停跳,顺利。”
握在手里的手机长时间没有震动,我抓紧了手机。
“在置换瓣膜了,顺利。”我松了口气。
“检查缝线中。无出血。”
“准备恢复心跳。”
“心跳恢复正常,血压血氧正常。”
我心惊肉跳地看着一条条闪烁的信息,仿佛母亲的心脏在我的手中,我如果一不留心,她就会离去。眼前闪现这些年来的种种,不管我们如何纠缠,如何互恨,我还没有准备好如何面对生活里没有她的日子。如果没有她,我将会是谁?我脑海里冒出很多奇奇怪怪的念头,回忆令我的表情又像哭又像笑,更多的是嘴角和下颌肌肉抑制不住的细微颤抖,我颇担心自己的面神经因此瘫痪,于是下意识地去揉捏。
昨晚没睡,今早太早,又饿又渴,我眼前微微发晕。忽然一杯热咖啡递到了我的面前,我吓一跳,抬头一看,是我的好友Ruthe,她知道我母亲今天手术,特意从办公室下来找我。我和她拥抱,她把我的头按在她宽厚的肩膀上。轻轻拍着我的胳膊,“别担心,亲爱的,上帝会保佑你们。对了,你的父亲恢复得怎样?”她放开我,和我聊起来。
过了好长一阵子,母亲的名字在屏幕上越发置顶,也就是说,她差不多要结束手术了,我的嗓子开始干燥得似乎要冒烟,一早上喝了那么多水,竟然也毫无尿意。此时,看见一位白袍医生径直走向我,是Dr.L。我连忙站了起来,迎上去。
“她很好,手术很成功,现在转到恢复室等待苏醒,然后会转到ICU监护,相信再过一两个小时,你就可以见到她了。估计明天下午会转到普通病房,今晚我会去ICU看看她,然后下来的五天,我都会每天早上查房,别担心,她会没事的。”他轻轻拍了拍我的肩膀,和我握了手。我千恩万谢。
医生走后,我才浑身颤抖,跌坐在那排深蓝色的椅子里。眼泪不听话地往外涌。打了几个电话给家人报平安,坐了好一会儿,我才有力气离开。
母亲心脏手术后,物理治疗师上门服务
06
几年前,也不知道母亲听谁说的,她和父亲在美国,都有资格申请老人公寓。我不认为他们会在美国定居,所以我也不置可否。母亲坚持要我为他们申请,理由是先申请了再说,到时决定不要再不要。这句话,和当年她要求我入党,以及要求我为弟弟申请移民的口气一模一样。
“你先做了再说,到时不需要再说。”
“可是明明知道不会去住的,为什么还要浪费精力去搞?要申请,要审核,要排期,要验证,如果不真的需要,何必呢?就像明知道弟弟不会移民,为什么还要办移民呢?”
“你就是嫌麻烦,不愿多做一些,申请这些又不费你什么事,那以前我们单位的谁谁谁,他女儿也为他申请了,你为什么不可以?我们为你做了那么多,你这点事情都嫌麻烦,还想你能多孝顺?”
一句,你不孝顺。又将了我一军,这种事情也需要攀比吗?我不能理解。
老老实实去填那些多如牛毛的表格,从国内寄出来的退休工资证明,翻译,公证,体检,面谈,在休息日见缝插针地带他们俩去政府各个部门登记。折腾了几年。母亲喜欢在和国内人打电话的时候这样说,“我们都是有资格住老人公寓的啦,只不过我们想帮他们,也不会搬去住而已。是啊,还不是都为了他们……”
母亲喜欢介绍自己的美国见闻,以非常了解中美局势和政策差别的语气,举重若轻地把别人对她的羡慕揽入对话中。亲友们都说,母亲十分以我为豪,而我却从来没有亲耳听见她在我的面前夸我一句,或者肯定我一次,哪怕是一次,也没有。
“你太蠢,而且太容易飘飘然了。”母亲说。
母亲心脏手术后的大概六周,深秋意味浓重起来。老年公寓的排期,轮到了,通知他们去看分配的公寓,距离家里车程大概十分钟的另外一个镇上。我觉得这就是一个很顺的事情,心想事成。母亲不是一直要我帮他们申请这样的老年公寓吗?她们如果能够搬出去住,平时经常在我们这里,我们之间有一个合理的距离,这对我们都有好处。我十分开心,喊上一家人,就准备开车去看房了。
这一路上,母亲的脸色都很阴沉,父亲和叔叔婶婶则聊天,和平时一样。到了公寓,工作人员领我们去参观安排给他俩的户型,母亲觉得一室一厅太小。“夫妻就是一室一厅的。”工作人员解释。母亲说,“你告诉他们,我和你爸爸不能在一个房间。至少要是两室的,不然我们就不要。”我为难地看着工作人员,她还在微微笑等我们的意见。
“我父母都有癌症,母亲刚刚做了心脏手术,他们不适合一个房间睡觉。不知道有没有特殊情况特殊处理?给他们两个房间?”
我十分不好意思。工作人员说,她去跟上级请示一下,可能要开会,再告诉我。还有就是,如果我要两居室的,还可以加钱,目前这个户型,每月他们只需付100美元,水电全包。
“什么!?还要给钱?那我们干嘛还来住啊?老年人公寓不是免费的吗?那谁谁谁就说他的公寓是免费的。”
“是按照收入和各个州的法律。”
“在这里住,不就是坐牢吗?我们语言又不通,又没有车。怎么买菜?”
“我给你们买。或者周末我带你们出去买。公寓每天有班车出去各个超市,去医生那里还有专门的车子送。”我老实回答。
“如果你们的家庭不需要我们了,我就回国。我为什么要住在这样一个地方,旁边都是美国老头老太,一个个看着都老弱病残。”
母亲的表情很严峻,嘴角紧紧抿着,因为手术后不久,脸色还是有点苍白,面庞也有点浮肿。
“可这不是你要我申请的吗?”
“是我要你申请的,因为我也不想在你家看你脸色,我也想要一个空间,但是来这里住,等于我没有自由,也对你们没有作用,我还不如回国。”
“那你想怎样呢?”我困惑不已。
“你为什么那么高兴?因为以后不用跟我住在一起吗?你那么讨厌我吗?我不会再你家当绊脚石的。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反正,总之你不需要我,我就回国。”
母亲渐渐激动,我完全不能明白她生气的点在哪里。她气咻咻地走着,爸爸在后面保持一个距离,我和叔叔婶婶跟在最后面,整个公寓区都是红色的枫树,一些树叶翻卷着飘下来,被秋风吹成一团团,美丽而寂寥。四个老人走累了,坐在一张长椅上,身后的枫树的红叶如火一般燃烧。看到这一幕,我还写了一首小诗“从前有棵树,树下坐着人。绿叶随秋艳,人顺天年老。我看四季树,树看四季我。树尚有明春,我无回头年。”
到家后,全家进入了一个唇枪舌剑的辩论模式。如今回想起来,我已经记不得当时吵什么。
母亲历数她自从来美国之后所受到的委屈,她的如何奉献,一再强调她来美国觉没有享福。她的叙说时我困惑,我难道没有让我的父母享福吗?我没有孝顺吗?那些每年出外的度假旅游,那些每次她们回国我买的大包小包,为那么多亲戚准备的东西,都不是钱吗?每个月我也给父母零花钱,让他们有自己的银行卡,可以在附近的商店消费,他们有什么要求,哪一次我不是想办法满足?
母亲否定了所有的例子,她开始机关枪模式:“我在这里给你带孩子,回国的机票和买东西这些当然都是应该的。”“如果不是因为你,我在国内不知道多享福。”“你给的那点钱,是钱吗?想想我们培养你成才,用了多少吧。”“你这辈子都是不够孝顺的,只会和我作对。看你迫不及待要我搬出去就知道了。告诉你,我这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委屈。”我被她的话劈头盖脸说得头脑发晕,眼眶发胀,整个人都站不稳。
“我是来享福的,我特别喜欢在美国,看着孩子们,我特别幸福,有菜园,有山水,有酒。”父亲在旁边拍着胸膛说,“我很幸福,我很开心。我没有受委屈。”他是看见我伤心的样子,赶忙发表意见。没想到这句话就像捅了马蜂窝,母亲脸色一变,口气非常鄙夷地说,“你当然是来享受的!你这辈子就是个大老爷!你什么时候对家庭付出过!”
父亲不说话,喉结动了动,他把分辩的话咽了下去。母亲越来越激动,脸憋得通红,一直不停口在说我。我只觉得胸口越来越紧,头也疼,人像在水里挣扎,窒息,终于,我不顾一切地说:
“我不需要你来帮我,我可以自己搞掂。如果在美国你那么委屈的话,你们回国住吧。我没有办法做到使你满意。我以为你会喜欢和我住一起,我在深圳时你也要和我住一起,我在哪里你也要到哪里,既然这么痛苦,何必呢?我们分开吧!”
我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心脏痛到要裂开,这些年的大事小事也涌上心头,我的嘴里泛出苦味。我就是那个无论怎么努力,都得不到母亲肯定的人,无论我自认为多优秀,都入不了母亲法眼的那个女儿。
她和我,就像天敌,我不记得这辈子,我们有没有一次机会,我们能坐下来聊过。从小到大,我也没有能在母亲面前撒过一次娇。我经常在梦里跟她吵架,争辩,哭泣,醒过来之后,才意识到人的纠结。我无法不听她的抱怨,也无法无视她对我的要求,我在自己的家里,没有自由和快乐。
而母亲,在听到我说让她回国的那句话之后,也整个人颓了。以往我们的争吵,不管怎样胶着,我是绝对不敢这样说的。她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很快又转为通红,身体僵硬,嘴唇紧紧抿着,手有点哆嗦,那木然绝望的表情使我害怕,更多的是愧疚。
她慢慢从沙发上站起来,有点踉跄,婶婶赶紧走上前扶她,她没有拒绝。“我回房间吧,有点头晕。”她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走上楼,步子很慢很慢,双腿仿佛灌了铅,咚,咚,咚的脚步声,像铁锤一下一下砸在我心窝上,我几乎要痛得背过气去。
07
母亲一整天没有下楼。我去房间看她,房间没有开灯,我坐在她床边,她紧闭着双眼,呻吟着说头很痛,我不顾她的拒绝,硬是给她量了血压,量了两次,收缩压都接近200mmhg,又听了听心肺,心率很快,好在心律还是整齐的。“有没有觉得恶心呕吐?”我问。她嗫嚅了一句说,说有。“你必须去急诊,这是高血压危象,弄不好会是中风或者心梗的。”我的语气坚定,不容反驳。“我吃药就行。你不要气我就行。”母亲抬起左手,指着放药的柜子,又无力地垂下去。
“不行,有病就要去医院,别的再说。我叫救护车也行,开车送你去医院也行。”我不管她多么不情愿,扶她坐起来,穿衣服,穿鞋,同时把出院记录,手术记录和处方药单都拿好,开车和她去了附近医院的急诊。
当值医生听了我的叙述,马上安排她做头颅CT和上了心电监护,安排这些的时候,母亲很急地说,“如果有什么,我不要抢救。不要插管。”她带着哭腔。“你不要让他们给我搞得半死不活的。”
“不会有什么的,只要你配合医生。”我冷静地回答。查了,幸好不是中风,用了药,血压下来后,再观察了几个小时,就让我们回家了。一路无言。
回到家后,第二天,父母亲,叔叔婶婶,我和Z先生,一起开了一个会,家庭会议的结果是:父母回国长住。由我出钱买一套电梯公寓,给母亲单住。父亲继续住之前的七楼那个步梯复式单元,上面有他的菜园和动物园。散会前,Z先生还说了一句话:“我们家的经济情况一般,积蓄并不多,但为了解决问题,还是决定买房给岳母住,但是有一条,从今以后,她永远不能再来美国。” 我大惊失色,没想到他会蹦出这样一句话,叔叔婶婶也惊呆了,更令人啼笑皆非的是,父亲马上加了一句:“那我呢?我还能来吗?我不是她。” 母亲的脸色刷一下变得煞白,我分明看到了她眼中的泪。
“你们回国之后,以后我多点回去,经常探望你们,以前是你们跑,现在换我来跑。”我对父母说。父亲点头,母亲声音微微发颤说:“没有必要,没有必要回来看我们,我们不需要看到你。你过得好就行了。” 我紧紧咬着嘴唇,一言不发。明知道她是在说气话,还是觉得如万箭穿心。
接下来,就是一边准备父母回国的事情,一边托房屋地产经纪看房,也发动亲友帮看,我的要求是,必须可以拎包入住的,越快越好。很快就相中了一套三居室的高层,在家里的一个购物中心上面17楼,朝向和布局都不错,还有空中花园,闹中有静,是家里配备比较好的一个高档住宅小区。于是,12月17日,父母叔婶四个老人家,收拾了十个大行李箱,机场安排了两个轮椅,离开了美国。他俩被机场工作人员用轮椅推进安检区的时候,我感觉自己要虚脱了,那几天,被自责折磨得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觉得自己是大逆不道的罪人,但又不甘心就此低头。
他们回去后没几天,在12月26日,为了办理房产证和委托书公证,我也赶在国内放元旦假期前回去了。速战速决,一共就逗留了5天。那是有史以来回国时间最短的一次。在公证处按手印的时候,完全不合格,因为十个手指头的指纹因为工作的原因,全被磨没了,一按一片红点点,没有指纹显现。公证处的工作人员好奇地研究着手印,问,“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啊?这么辛苦的?”
08
他们回到国内后,我基本上是每年回去两次。每次停留时间是大概三周不到。
2016年底,父亲查出肺癌三期,我联系省医的大学同学,光速安排了手术治疗,手术效果不错。2017那年我一共回国三次,出钱出力,协助安排他的进一步康复和治疗。并在父亲心心念念的家乡海边,在姑姑家所在的小区,为他买了一间公寓,也是带电梯的,比之前母亲那一套面积更大,房间更多,小区环境和配套也很不错,生活方便,离海边也近。这样他俩就可以在两个城市之间,经常换着地方住。
海边的空气好,父母的同学朋友也多,因此一年之中,很大一部分时间,他们都在海边的公寓住。那两年,我还安排孩子们每年回去过暑假,多陪陪外公外婆。这样的静好生活,我本以为可以一直继续下去。我认为自己已经做了能做到的最好努力。
后来疫情来了,再次发生了很多变化,父母的,我的,就像两个完全不同的地区在同时经历海啸和地震,每个人都在用尽全力活下去。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在三明治短故事学院里写文章,我和自己和解,和母亲和解,发生了一系列的改变。我的身心经历了我能够想象得到的最大锻炼。
2023年四月初,也就是今年,国家解封,我停诊回国一个月。这是疫情后第一次回国,距离上一次整整三年半。
我这次回国的一个月,是心无旁骛的一个月。安心陪伴在年迈的父母身边,安心做他们的女儿,也安心地成为他们的照顾者。父亲和母亲双双在2023年一月份和二月份接受了手术,父亲是股骨头骨折,腰椎骨折。母亲是椎管狭窄手术。两人都要坐轮椅。他们真的衰老了。
我终于在父母面前,完全成为了一名“有时治愈,常常帮助,总是安慰”的真切医者。父母的病情在我回国的这一个月内,有了非常大的好转,尤其是父亲,几乎变了一个人,之前总躺在床上,消瘦而且非常沉默寡言,在我回家的这段时间,他一天比一天好,开始多说话,胃口好了,脸上也开始有笑容。每天乖乖地坐着等我给他治疗,陪他做康复运动。
“你这次回来,能帮我和妈妈治好病,就是功德无量啊!”在他比较清醒的时候,父亲对我拱手作揖。而母亲在一段时间的治疗后,也恢复了平时的雄赳赳气昂昂。可以自由走动,也可以做她想做的事了。之前的行动不便,对她是很大的打击。腰椎手术前,她电话里吞吞吐吐地对我说,“呃,我,可能不是很好,动不了,痛是10了。”(在美国,医生问痛疼程度是用数字1-10 ,数字越高越痛。)我知道母亲很能忍痛,可想她真的受苦了,我很心疼。手术是我以前医院的同事为她做的,术前我对她说:“妈您安心手术,等我回来后一定帮你做好复健。我的技术您放心。”
国内的一个月时间很快过去,我回美国前的那一天早上,抓紧时间给他俩做最后一次针灸治疗,母亲喊父亲准备,“快点啊,别耽误她,今天就是我俩,不管别人。”说起来特搞笑,我回家后,家里成为临时诊所,每天都很多亲友上家里来看病(必须先经母亲同意),母亲轻车熟路地安排,谁谁躺沙发,谁谁躺床,谁谁在哪个房间。再告诉我,我应该先看谁,后看谁,还加一句“把握时间,别搞太久了。随便看看,意思意思就行了。” 我在心里翻白眼,连怎么看病人都要管我,马列老太太简直反了。
我每天几乎足不出户,基本是陪着他们。每天在附近的菜市场买菜,买新鲜的鱼肉蔬菜,烧饭煲汤给他们吃。满足于流连在那充满烟火气的大街小巷。每天给他们治疗复健,监督锻炼,在他们的健康管理上占了主导地位。
虽然母亲依然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在厨房洗碗的顺序不对,都要被她训一顿,进个电梯,下楼取个团购,还能听见她在我背后,或者从阳台朝楼下吼我,就因为我没有按照她所说的路线出小区。平日里,喜欢把天聊死,还时不时言语挖苦我一番,不断挑战着我的定力,但她最终已经不能撼动我作为一个成年人的心智地位。大多数时候,我的心里已经波澜不惊。
我包容她,也忍耐她,更多的时候,我怜爱她,愿意让她赢。我没有想过已经八十岁的老母亲,居然会下挑战书似的问我这个问题:“你知不知道在G家,我是第一?谁敢不听我的?你凭什么和我斗?”脸上那种挑衅得意,使她看上去就像一个少不更事的女孩子,野蛮又令人觉得好笑。我心想,那我也是W家第一啊,我骄傲了吗?
家不远处有一个蛮不错的发廊,洗头很舒服,会按摩头皮和肩颈很久,还用中药洗头。母亲和我非常喜欢去,每当并排躺着洗头时,母亲总要对洗头的店员说,“这是我女儿,当医生的,从美国回来。”
大家惊呼,哇,阿姨您女儿好年轻啊,结婚没有啊?
“哎呀,开什么玩笑,她啊,三个孩子啊,小孩子都上大学啦!”母亲笑眯眯地说。父亲的头发长了,我们也带他来了一次,洗完头剪完头发,他又乖乖地坐在一边等我们,轮椅就在他旁边。发型师给我吹头发,我在镜子里看着老父亲,刚好和他的目光碰上,他微微笑,目光慈爱怜惜,令我倍觉依恋,不能忘怀。
我必须承认,我幸运地集中遗传了父母的优点,在做专业技术和整体性格上,像父亲,比较沉得下心,也耐得住寂寞,却没有他的怕事和懦弱。在待人接物,处理突发问题方面,像母亲一样干练,杀伐果断,却没有她的武断和虎头蛇尾。
几十年的时光过去,像掉入蚌壳里的那颗沙砾,彼此痛苦地接受,磨合,忍耐,成就。我被吞噬,被排斥,被接受和包裹,最后我成了珍珠,他们成了珠贝,彼此都坚硬而宝贵。每一粒沙子在成为珍珠之前,都要经历这个过程。而蚌壳的肉身在沙砾上分泌的物质,最初只是为了保护它自己,蹉跎中不得已才生产出了那颗珍珠。这个过程没有捷径可以走,一切修为都必须来于自足够的时间和空间。
09
我印象比较深的一个场景,是回国的有一天,大清早,台风欲来,乌云密布,整个天空是黑色的,四周黑夜一般乌黑。海边家的小区里,每个楼层的灯都齐刷刷亮了,大家安静等待疾风和雷雨。天空里雷声隆隆,闪电不时利剑般划破黑色的天空,白光一次次照亮着屋外。
我站在窗边看这黑色的白昼,父母各自在客厅的沙发上,像两只老猫一样,舒服地躺着,歪着,父亲因为老年痴呆,清醒的时候不很多,常常坐着就睡着了。母亲则在刷手机,躺在沙发上,一只脚翘起来,轻松地搭在沙发背上,拿着手机的两手举在空中,脸上很是自在。
对了,新的沙发和椅子是我这次回国时,一进家门的当天就去家私城买的,旧的那套坐着很不舒服,硌得我的屁股疼,母亲说还可以用用,我坚持要换。“你就回来这么几天,还换新沙发干什么?又不是总住在这里。”母亲说。“就是因为我就回来这么几天,才要换!我工作那么辛苦,父母养我那么辛苦,就算只是舒服几天也是必须的!” 我语气霸道。
“你很多钱吗?就知道浪费。用钱的地方多着呢。”母亲的语气里带着一点心疼。
“我有这个钱,也愿意花这个钱,我值得,我爹娘更值得,嘿嘿。” 我对母亲的嘟嘟囔囔充耳不闻。我就喜欢看她拿我没办法的样子。后来她不也是逢人就说,自己的闺女,好任性的,看沙发不顺眼就马上就要换,然后开心地等别人说,“哎呀,她那还不是因为孝顺!”
海边老家这套公寓住得太舒服了,环境超好,小区里绿树成荫,还有游泳池和凉亭,去菜市场和超市都是走路的距离。
风雨欲来,我在窗户旁观察黑压压的天空,和利刃似的闪电。父母的身影反射在窗玻璃上,他们的状态松弛,自在,宛如婴孩。这生我养我的人啊,他们在安心或者不安心地老去,而作为儿女,都在用尽全力地成长,也在摸索中孕育下一代,一代一代,我们对立,纠缠,反思,和解,前进,生活,尽力圆满。
到海边家当天就换了的新沙发和椅子
这可能是我写短故事以来,最难产的一篇。思绪万千,无从说起。每个人的生命中,都有一些相对严肃的命题,绕不开,躲不过,不管如何试着忘记,或者逃避,它始终会以另一种方式出现,令人内心不安。这种不安,也终将会延展到生活里的各个方面,在命运关键的节点考验每个人的智慧和信念。如果我们都可以客观面对这些命题,发自内心地,诚实地去梳理、剖析自己,就一定会从中获得心灵的抚慰和抱持。我和母亲之间,那些年的相爱相杀,是任何宿命论的解释都没有办法使我得到终极平静的。所以我选择面对它,讲述记录它,即使得不到最终的答案也不要紧,至少我已经可以坦面对这些矛盾,并且在试着放下,而不是忘记。刻意忘记一些事情,并不是通往幸福的捷径,真正的幸福来自于内心的平静。而能够最终为我们带来平静的,只能是自我探索之后的包容,理解和接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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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故事来自三明治“短故事Life Writing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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