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直播公司的95后,靠八个大学生主播养活 | 吴楠专栏
不找网红,不找好看的
七月,大学刚好快放暑假了。很多学生的期末考结束,正在犹豫假期是回家还是留在学校做个兼职挣点外快?李凯擅于也喜欢打这个信息差,印了一批传单,打着招聘主播的旗号,开始在校园里张罗人手了。
可接过传单的女孩男孩第一个反应就是捂嘴笑,然后摆手,“我不行的,都不会化妆。”“我长的不好看呐,主播都多好看!”“我没有才艺,你这让我当主播不是寒碜我吗?”传单一张一张发出去,李凯笑了,“这些想法都好像是在模拟别人的状态说出来的。”
2022年,李凯认为失业都是一副电影中的镜头:把东西装在一个小纸盒箱里,然后自带背景音乐,从写字楼里走出来。真实的失业是到公司时发现铁链锁把门锁上了,十几个同事都站在门口,一脸茫然,“公司怎么忽然就关闭了?”“我的西装外套和一双皮鞋,这些拜访客户用的,也都被一同锁在了办公室里。”“还好,我昨天没偷懒,把笔记本电脑背回家了。”大家七嘴八舌。
“你干直播吧!没啥成本。”说这话的是李凯的发小,一个来自黑龙江的、出生于1998年的小伙子。两个同龄人都觉着,东北人这么多年来一直在模仿南方人,包括直播这件事。
发小开直播,是为了把自家厂里产的蔓越莓速冻果卖到国内市场。2020年之前,发小根本就没有这样的想法。那时候,这些蔓越莓干速冻果大量地卖给了俄罗斯。可从2020年起,这些冷冻果忽然就被大批量地减少了出口。卖给老外难,卖到国内,也不容易。
这些冻果想进入大型商超,除了质检报告,还需要提供一笔不算小的柜台费,加上商超不会垫付成本费用,同时需交管理费和提成,促销员和冰柜费用另算。累计下来,不如直接开直播划算。“商超只能卖给本地,直播可以卖给全国。”发小让李凯开了眼。
李凯最初对直播的认知,是雇几个漂亮女孩,找个男孩当运营,配合着安排订单和发货。李凯一方面不觉得直播有什么难的,找几个好看的女孩就行了,一方面又觉得直播是一个对抗失业的商机,聊胜于无。
捧着手机看了半个月直播,李凯感觉主播都像促销员。听说杭州有“直播大楼”,每个房间能当直播间,也能住。一个房间一般住着两三个女孩,24小时轮番直播。有时候这些直播就是聊天或者教化妆,有时候则是带货。直播大楼在杭州市内去机场的路上,虽然远离市区,但这里已经有了独自的生态系统。
李凯第一次想进直播大楼时,被拦在小区外,保安打量着他,“你做什么的?”李凯一愣,“我来找朋友。”“找朋友?个个都说来找朋友。你们的朋友怎么都住在这里?这里才几栋楼?”保安有点不屑。正说着,一个火柴人般的女孩走过来,保安急忙去帮着开门。
“她怎么能进?”李凯不解。保安用鼻子哼了一声,“人家是网红、是主播。”李凯不相信,“大哥,你别逗我了,这个女孩子虽然个子高,但是这么瘦,怎么看都不算美女,咋能是网红!”保安说,“美颜、滤镜,这些你都不知道吗?”
“你快走吧!”保安又开始撵李凯,“你来这里不就是为了堵那些网红嘛!今天这是人少,我才跟你啰嗦几句。要是周末,这里豪车多着呢!你该干嘛干嘛去,现在肯定不能让你进。”李凯离开时,忍不住回头。夜幕开始降临,大楼里二十四小时都开着的灯光,此时逐渐璀璨。
李凯没有进去直播大楼,但学会了一件事:科技加持之下,美女不再是稀缺资源。这打破了他之前的固定思维。李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把直播看成门槛很低的工作。难道过于常见、让人错觉,认为没啥门槛?
李凯知道自己当不了主播,但做个运营总没问题吧?他投了大量简历,第一家公司面试时很客气,聊了两句就说李凯不太符合要求。第二家看了一眼,便问他之前做运营的转化率是多少?怎么配合主播压单?这些李凯都回答不上来。对方说,“你别看我们这种直播公司约你面试很容易,但像你这样的小白,一个月就只能给你开一千八,你愿意吗?” 一千八都不够在杭州租房子的。
李凯从杭州回来,这段经历反倒给他了一层光环,成为一个已经注册了直播公司的老板手下的运营。进公司的第一天,李凯发现老板之所以雇佣他,因为这个所谓的公司除了一个名称,此外什么都没有!甚至他都是唯一的员工。
李凯入职的第一件事,是买电脑、绿布、导播台,老板还嘱咐李凯买性价比高的,贵一些也没问题。
于是,李凯以直播公司为名号的“线上大卖场”,没有放鞭放炮,但在网上却拉开虎皮,唱起大戏。由于淘宝需要冠以商铺的名称来进行直播,对于直播公司来说门槛略高。但抖音和快手的直播带货允许以一个号带多家货。选择短视频平台就这么定下来。
提成则由老板亲自去和商家谈。李凯知道是按照销售总额,比如一万块钱,抽三千。总销售额越高,比例越低,但总价必然越高。加上老板谈的多是日用品,从垃圾袋到国产护肤霜,从洗发水到沐浴露,还有碗筷和厨房用品。这些纯纯走量。
可等到聘主播时,老板反倒不愿意花钱了,“大主播太贵,一个月要多少?起码五万吧?人家还不一定来。你探探水,能培养自己的主播最好。”
不知如何下手找主播的李凯成天看着那堆电脑发愁。发小得知后,一语点醒他,“新东方这么厉害,还留不住大主播呢!能播就行,别要求太高。”李凯琢磨,自己要找的是有特点、招人喜欢、自带好人缘的。“比如贾玲那种。”不需要才艺,但需要口才。好在口才培养的出来,只要让人能看进去,就不愁东西卖不出去。
难怪老板要压低人工成本,设备投入是一次性的,将来还能折旧换钱。人工成本要是控制不好,就跟大坑一样,会持续投入,还不见的有快速回报。李凯跟老板说,既然公司距离大学近,大学生又比较听话好管理,青春本身就是无价的,不如就找大学生兼职,按计时工算。
李凯给老板算了一笔账,“就按每人每个小时二十块钱算,每个小时同时开三场,一天就需要十个左右的主播,每个主播播八个小时最多二百块钱。一天也就两千,一个月还不到六万。上哪里找这么便宜的人工!”
老板一开始还有些迟疑,“大学生能行吗?”后来听到费用这么低,对李凯说,“放心大胆去找。”李凯差点笑出声,“资本家的思维,省了就是赚了。”
大学生的脸
找到十个大学生主播,听起来容易,实际挺难。李凯这家公司旁边有三所大学,分别是美术大学、音乐大学和理工大学。步行过来,也不过二十分钟。李凯一开始很看好音乐大学的学生,至少唱歌好听,在直播间里,唱上一两首,肯定可以吸引到粉丝的。
但李凯却误解了艺术生和理工生的区别。能考上这样的艺术专业学校在前期都投入了大量的精力和金钱。在这种情况下,一个小时二十块钱的收入,对他们来说便宜到有些丢人。“出去教钢琴课,最便宜的一小时都要二百到三百。”李凯书包里装了三五十页的传单,薄薄的一小摞。在音乐大学里,大学生统统拒绝。“这是一种现实情况。稍微有才艺的大学生,觉得自己可以赚到更多的钱。年轻人往往看到的就是自己的能力,而不是平台。如果人人都可以去当特长家教,那价格也不会这么高。那些理工科大学生没有什么才艺,但特别好面子,会觉得直播有点跌份。”
李凯找到第一个大学生来自于新疆,是维吾尔族人。不折不扣的俄罗斯长相。这个男孩子比同年级的孩子大一些,加上是贫困生,还挺需要一份收入的。但维族男孩并不容易找到家教的工作,一方面是他有轻微的狐臭,到了夏天格外明显,另一方面则是他的长相让本地人不太能接受他给孩子上课,担心会有不好的影响。可是这些,在直播时,反成了优势。加上维族男孩一口流利的汉语、深眼高鼻,反差鲜明。
李凯一开始对维族男孩有些担忧,只是想让他试一试。在把整理出来的六七篇A4纸的话术单给他背熟后,开始直播时,尽管男孩不会讲什么话,却可以凭着反差的长相,让不少人进入直播间看个新鲜。男孩的维族名字非常长,他让大家叫他“凯克”。凯克成了李凯手下第一个业绩不错的固定主播。
如今直播的市场细分严重。有的是专门一个工作室,由一个大网红担纲,剩下的则是两三个主播,再加上两个运营,就可以直播带货。有的是自己的店铺或者公司,来卖自家的产品,主播属于市场部的员工。还有李凯这样的直播公司,都是普普通通的主播,拉开了铺天盖地的直播模式。
在李凯的公司,甚至可以同时开七八个直播间,进行直播。搞不好这七八个直播间卖同样的产品,宣传力度就更大了,但销量可不一定能够保证。就像七八个大卖场,卖的东西一模一样。这样就会让顾客以为这个东西又便宜又好?“现在赚钱难,想让顾客从自己口袋里掏钱,可不容易!”像不可调和的矛盾。主播需要把顾客口袋里的钱想方设法地掏出来买东西,而顾客想买的便宜的同时还能用得上的。
以前的直播是主播定价,顾客爱买不买。如今这一套早行不通。在直播间里,顾客会讨价还价。特别从2023年开始,这成了一种常见现象。这些顾客好在菜市场挥洒自如的大妈一样斤斤计较、巧舌如簧,虽不能直接连麦用语音说话,但文字同样也很有力量,把没有什么社会经验的大学生主播逼得没有退路。
一个胖乎乎的女大学生才播了第三次,加上年轻的活力比较讨喜,直播间里的粉丝达到了四十多人。只要把整个直播间想象成一个人来人往的大卖场,有40多人会停留在一个柜台看主播卖东西,但旁边走过路过的甚至可以达到上千人。这就是直播间里隐形的巨大的流量。那天胖乎乎的女大学生主播卖的是一款婴儿护肤尿素霜,“价格低到九块九!三大罐!还包邮!”
女大学生主播想得很简单,这么便宜买回去抹脚都划算!但没赚钱的女孩和精打细算的家庭主妇怎么可能有一样的想法呢!有粉丝在直播间里说,“同样一款东西,在别的网站上10块钱可以买四罐!还包邮!”“比你这里还便宜,为啥要在你这儿买!”
女大学生之前背诵的话术里,并没有应对这些的脚本。她急忙说,“可能是东西不一样或者品牌不一样。”这下可热闹了,“现在赚钱这么难,谁还为了品牌买单啊!”“现在品牌值什么钱!东西好才行!”
下了播,李凯安慰女大学生,这些都属于黑粉,来捣乱的,“下次你就直接叫运营把他们给屏蔽掉、禁止发言,或者踢出直播间就完事了。”“别哭啊!你怎么还当真了呢!”李凯看着女大学生趴在桌子上哭得不愿意抬头。“至于吗!那些不认识的网友怼几句又怎么了?”李凯试图解释和劝慰。女大学生忽然抬起哭花了的脸,“可是他们怼的是我这个人啊!我的脸在直播里是露出去的呀!”
李凯花了好长时间来消化这句话。他以前一直是把这些主播当作大卖场的促销员或者售货员,现在看这些零零后的孩子,对于主播的定位是个人形象展示。难怪李凯找他们时,很多人说的都是自己的形象。
也就在那几天,那个新疆维族男孩子说他不干了,因为另外一个直播公司也看上了他,给他开的价格是包月3000块钱。彻底解决了男孩子生活的困难。李凯顿有一种腹背受敌的感觉。为什么这个男孩子有这么大的自信?如果不是自己给了他当主播的机会,他那张脸的价值怎么能体现出来!
“都是脸的问题!”李凯忽然想到胖女孩的哭泣,这让他决定花钱买一套3D动画功能,让所有的主播在出境时,像选择美颜功能一样,所展示的形象是以自己的面孔为基础所生成的3D面容。这样既保护主播也保护公司,至少让这个主播稍微出圈后,也没有办法立马跳槽。
直播间是人性游戏
“一个小时二十块?没有提成?”李凯对面的大学生声音里透着诧异。李凯不慌,他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反问,大学生的态度总是横冲直撞,不过是性情简单罢了,不需要以此为迕。李凯告诉大学生,想拿提成的门槛值是两千。“只要卖过两千块,就可以拿到五个点的提成。”这个提成不算低。可大学生也不见得全都心思单纯。
一次,李凯看到新招来的一个男孩问旁边的同事借洗手液,对方笑着回答,“我没有洗手液,酒精湿巾可以吗?”这么正常的沟通,到了男孩这里,就好像对方在故意刁难他,眼睛恶狠狠地盯着桌子远处摆着的一瓶洗手液。另外那个人意识到了什么,“这瓶洗手液不是我的。”男孩的表情却是完全不相信。直到有另外一个同事走过来拿起来那瓶洗手液,“这是我的,你要用吗?”男孩的目光才没有继续凶狠。
李凯站在两米开外,把这一切看的清清楚楚。他没吭声。隔了两天,男孩直播时,李凯用了匿名的账号,在直播间里问,“你们家东西也不便宜啊?为啥要卖这么贵?”一开始男孩没有搭理,李凯就频繁地刷了几次消息,男孩忍不住,直接开怼,“你是不是有毛病?你愿意看就看,愿意买就买,没人请你来!不爱看就滚!”
这样的敏感词加上不善的语气,官方弹窗警告主播。两次警告后,官方强制直播下线。男孩的脾气显然还没发完。李凯走过来制止,“公司不能继续用辱骂粉丝的主播。”
李凯至今仍记得,那个男孩离去时,狼崽子一样的眼神。李凯不知道这个男孩经历过什么,但与其说那是杀气,不如说是一种不善良。“我们的确挺商业,但不能把谁都当成仇人。”这也是李凯选择大学生另一个原因,这些看起来无忧无虑的孩子,似乎让直播公司内也多了些许轻松。
那时,李凯试图把直播的摊子铺得更开。直播形式变得很简单,一部手机、一张桌子,对着几个商品,翻来覆去地讲,甚至都不需要露脸。随着整个行业内,直播间场景越来越丰富,主播的表达方式越来越自然,李凯的打法留不住已经养高了胃口的观众。
“我都不好意思告诉同学,我在做直播。太老土了!”“一个小时才二十块钱,我都不想播了!”这是直播间里超过二三十人的主播对李凯的反抗。“你觉得我播的不好,你自己上啊!”“我考试都没这么背过!”这是在费尽力气背下来几页纸的话术,以及产品卖点后,半个月过去了,直播间里的人数还是没超过十个人时,李凯建议他们先调整一段时间,等过一阵子确实有需求再重新回来上播。大学生会认为,只要自己足够努力,就可以获得认可。认知与现实的落差,让大学生们内心冒火。
老板一般是不到公司的,经常打电话给李凯,“你最近怎么又换大学生主播?翻来覆去的,免费培养他们吗?你固定几个,让他们好好播一播。”老板对于李凯报上来的业绩始终不满意。与其去关注主播的技巧是不是成熟,不如关注这些主播会不会吸引更多的人停留。停留的时间越长,购买的可能性越大,赚到的钱也就越高。但如何吸引更多的人呢?李凯自己琢磨着,直播间里的商品分两类。一是对方想买的东西,不需要怎么说,只要把价格咬死,不要变来变去的,对方就一定会买。而那些不想买的东西,在采取低价策略的同时,还要给予一些不同受众的不同心理满足。面对年轻人,说这个东西很符合潮流。面对中年人,要说这个东西耐用和面子。
“东方甄选是可以模拟的。要从产品引申出去讲故事。但这对大学生来说,太难了。有几个人能从一块牛肉引出唐宋诗词呢!只剩下搞怪这条路了。”李凯开始安排主播们两人一组。
这下,可炸了锅。大学生主播彼此配合,就好像是在PK。不要以为李凯公司的直播间会卖什么高级货,和其他头部主播的直播间相比,李凯的直播间只对基本信息和资质进行核实,并不会核实顾客的用户反馈。用行来说,李凯这种直播间就是走量的。
但当两个主播为了卖一款滋养面霜,其中一个女大学生说出了,“各位宝,不要听她的,她说错了!这款产品几乎不存在敏感,宝宝们可以买回去试用,过敏包退!”“我哪里说错了!本来就是有可能过敏,你自己看产品介绍,还有这个质检报告。上面写着呢!这里有过敏的可能性,就是比较低。”另一个主播说完,还把商家跟着产品一起发过来的报告,直接怼到了直播镜头前。
两个十九、二十岁的大学女生,像小学生一样吵起来。女大学生吵架,一开始没有技法,后来一个女主播红了眼圈,另外那个女主播也急了,“你哭什么哭!我说也是提前背过的资料,你也有这些资料。别搞得像我在欺负你!”越是这样,看热闹的越多。无论线上还是线下,看热闹像人性的一部分。跟其他四五个闻声围过来的公司职员不同,李凯的眼睛紧盯着后台的数据。那一场,李凯没有花钱投流量,却眼看着后台数据在上涨。
无心插柳柳成荫,李凯本以为反正这场直播也要泡汤了。哪里想到,只有二百单的面霜,不到十分钟卖光,李凯忙联系商家,“再加一千单!”后来他听说,这个面霜的退货还不到千分之一。李凯算是赚了一笔。
李凯常教这些年轻的大学生主播们在直播间“讨好”别人。说讨好也不对,其实是了解人性。但他此刻却被主播打架时,围观看热闹的那些人的“人性”击败了。不轻易相信主播的话,却因为两个人的“揭短”相信了。
于是李凯的培训中多了一项,练习“吵架”。这样的吵架要看起来就像真的,但实际上并不是真的吵架。一边吵一边要把产品的卖点讲出去。而且要挑无关痛痒的卖点“吵”。核心的卖点还是要反复强调。于是,当老板谈下来的通过直播销售的产品到了,李凯总要组织几个人商量,在直播间里的这一架该怎么吵起来?
卖货是唯一的KPI
“经理,我不想和他在一个组。”女大学生主播直接跟李凯说,“我讨厌他。”被这个女大学生主播讨厌的男孩子,个子虽然不高,但虎头虎脑。李凯感觉有些莫名其妙,他查了一下那天的直播班次,只有女大学生和这个男孩两个人是空闲的,李凯让他们先播一下,下次再调整。
运营小哥准备好了,直播镜头也打开了。两个人开播不过十几分钟,明明前面还是好好的,不知道为什么,女孩忽然撒娇起来,“你这句话说错了,刚才对本子的时候,你也不是这么说的!”男生急忙道歉,语气宠溺。
这并不是按着之前准备好的脚本进行的。李凯毫不犹豫地叫运营把直播间关了。两个大学生一脸蒙。李凯挥挥手,“直播间里不能谈恋爱,你俩是来秀恩爱、撒狗粮吗?”没有人愿意在直播间里看爱情,这是不言自明的道理。
两个主播一起,一唱一和,互相捧着也行、呛着也行,反正就是别腻歪,才会有话聊,时不时蹦出一个梗。别的直播间里,主播单纯就是为了卖货,用顺口溜一样的话术,“哎,这是什么纸?”“这是某某厚纸巾。”“遇水也不破。”“十块钱十五包!”可李凯不喜欢这种风格,就让两个主播聊天。
直播公司几乎是二十四小时不停播的循环“大卖场”。李凯也需要值夜班,关注直播数据的变化。有时李凯在家里睡不着,也去看看直播间里的情况。深夜里,李凯产生了一种错觉,那些直播间热热闹闹,实际上无论卖什么,都是一套差不多的说辞,从材质特别到质量出众、从价格优惠到性价比高。那些深夜睡不着的人,大概很喜欢这样的热闹,围观着,在不同的直播间里流动着。一次,李凯失眠,竟也默默地看了好几个小时。忽然唏嘘,不要小看这些大学生主播,他们成了多少人的陪伴。
经过一年多的运营,李凯的直播公司里,已经有八个固定的大学生主播。他和老板申请,每个月给这八个主播每人一千五百元的底薪。老板说,“给那么多干嘛!”李凯拿出了这些年轻人上深夜直播的截屏。老板这才同意,但是把底薪扣到了每人一千二,“一开始给多了,以后怎么往上涨薪!”老板又想了想,“这些大学生和你这样的管理层还不一样。”李凯不动声色。
“给了你们底薪。我有一个要求,要开面部动画模拟,这也是对你们自己的保护。”大学生主播们听了前半句还挺高兴,到了后半句就不高兴了。“不开美颜,就只能开3D动画!”“不想开动画。开美颜的话直播间里搞不好还能拿到礼物。”李凯没当回事。
直到一天,团队中一位长的算是好看的女大学生主播请假,说自己过敏,这几天不能开播了。李凯同意了。当天下午,同一所大学的男大学生就带来了真相。前一天,女主播的榜一大哥来学校接她,被现实中的男朋友撞到。三个人对峙中,男朋友先是揍了女大学生,又跟榜一大哥打了起来。最后一起被学校的保卫部带走。
“学校倒没说不让兼职,但校内打架肯定是不行。估计要对那个男生处理。他可真倒霉,找了这么一个女朋友。”男大学生主播感慨了一句。又看了看李凯,“你还用她吗?”
李凯衡量一位主播好还是不好,并不是按照主播的粉丝量来进行判断的,对于直播公司来说,高转化率才是关键。连客户的想法都变了,不需要搞文艺范的短视频营销,希望上来就卖货。卖不出货,还在直播间里搞什么“榜一大哥”。榜一大哥刷的礼物,公司虽然也会得到,但卖不出去货,会影响公司的口碑。李凯把那个女大学生主播开掉了。
女大学生主播开始还有一点不屑。然而当女大学生不再是主播后,曾经的榜一大哥没有再来找她,男朋友也没有再跟她在一起。“最惨的是,学校里好多人都知道她当主播,大家都有一点看不起她,就好像从事了什么见不得人的行业一样。”男大学生主播告诉李凯。
李凯陷入两难,好像转了一个圈。归根到底,还是回到了“脸”这件事上。李凯忽然想起之前离开的新疆男孩凯克,于是问面前这位男大学生,“学校里有没有长得比较有特点,让人一看就不容易忘记的?”男大学生想了想,“我有一个关系很好的俄罗斯留学生。”“会讲中文吗?”“讲得挺溜。”
那天晚上,俄罗斯留学生就来到了直播间。他的样子符合中国人对于英俊的要求。蓝眼金发白皮肤,高鼻凹眼薄嘴唇。不要说女粉丝,就连李凯见了,都忍不住夸上一句,“长得真帅。”
留学生来了之后,第一句是问李凯是不是要收钱?李凯没明白,留学生说,“你让我免费体验当主播吗?”李凯点点头。
那天,直播火了。一开始,李凯没有投流量。后来发现人越来越多,索性投了10块钱的流量,带来了将近6000人。
后来李凯问留学生要不要继续播?俄罗斯男生却不肯,他不明白为什么直播间里不管男人女人都管他叫老公?这让他很不舒服,“我不认识他们。他们能看到我,我又看不到他们。他们为什么要这样?”
“这就是大家对网红的态度嘛!”李凯还不知道怎么回答的时候,一旁的男大学生开了腔,“我要是长你这样,我肯定天天直播。”李凯就是在这一瞬间,有些自我怀疑,是不是自己把这些大学生误导了?而留学生到底还是拒绝了,说自己不喜欢。
受到内伤的,除了主播,也有李凯自己。李凯几乎不想为自己买什么东西了,也不再相信直播间里主播的话。“一个一百块钱的东西,至少加价达到50%。这里有库房的成本、运输的成本、主播的成本。”换言之,三四十块钱的东西要卖到一百块钱才行,而且还要“走量”,就是销售到足够多的量。
周一本来是上班族最忙的时候,但是上午十点多,李凯的直播公司里同时进行的六场直播,加起来观看量达到了近6000人。一位主播有些纳闷,“哥哥姐姐们,上班摸鱼不要被老板抓到哦!”没想到就是这句话,却引起直播间很多人的共鸣。“什么上班,我都失业了。”“我也是一个多月都没找到工作了。”“我都快半年了。”
看着直播间里不断滚动的留言,大学生主播不知道如何接下去。李凯示意他继续介绍商品,跟大家说,“买不买不重要,互相支持是最重要的。”
李凯到底是疲倦了,他连自己的微信朋友圈都关闭了。利用直播间的每一个热点刷流量的李凯,不想再做直播公司,可没技术没特长,难道真的要去现实中的超市当促销员吗?看着镜头里卖力“吆喝”的主播们,李凯陷入了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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