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桓：流放的故事
2021年，借由第九届华宇青年奖的契机，华宇青年奖组委会和艺术家共同发起此次「写作计划」，邀请二十余位写作者和策展人，以评述或与谈的方式，对艺术家进行个案研究。我们希望，经由这些文字，能或简或深地了解这些年轻艺术创作者的来踪和去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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摄影：管钧，致谢Offshore驻地项目
《珊瑚辞典》（2019- ）是常羽辰正在进行中的工程，她用她在马来西亚金之岛驻地期间遇到和收集的珊瑚骸骨，为马来语构建一个书写系统。马来语没有自己的书写系统，相反，在漫长的历史中它几经演变，委身于不同的外来字符，从阿拉伯字母到罗马字母 -- 这寄生且无根的状态既是避难求存的需要，也是柔韧而轻的顽强。将珊瑚与词语匹配的过程是具有表演性质的翻译。常羽辰对珊瑚的解读是象形的，比喻的，也是感情用事的。她将这些解读整理成为一套类目系统，也令自己成为了两具不完整身体（珊瑚与马来语）之间的媒介，且将新的生命气息灌注于他们之中。《珊瑚辞典》反映了艺术家对于那被我们称之为“理解”的毕生工作的不渝的承诺，这一点，贯穿于她多面向的创作中。
为了继续拓展语言以及翻译这种情感劳动无尽的潜力——正如《珊瑚辞典》灵巧地向我们指出的那样——我向羽辰索要了她辞典中的五个句子，并将它们重新排序后延展成一则虚构短篇小说。在我看来，这小说以幻想和超现实的方式回应着常羽辰的工程。我的语言摩擦着她的珊瑚系统，一个新世界由此诞生。
Coral Dictionary (2019— ) is Chang Yuchen’s ongoing attempt to build a writing system for the Malay language with corals she found and collected during a residency on Dinawan Island, Malaysia. Malay does not have its own writing system, but has instead adapted itself throughout history by clinging onto various foreign alphabets, from Arabic to Roman—a parasitical rootlessness that suggests at once fugitivity and resilience. The process of matching corals to words is an act of performative translation. By reading pictographically, metaphorically, and emotively into her collection of corals and organizing her interpretation into a classification system, Chang becomes a medium between two incomplete bodies (coral and Malay), breathing new life into both. Coral Dictionary reflects the artist’s commitment to that lifework we call understanding, something that courses throughout her multifaceted practice.
To carry on the boundless potentiality of language and affective labor of translation the work so dexterously speaks to, I asked Yuchen to provide me with five sentences from her collection, and expanded them into a fictional short story that, to me, resonates with her endeavor in imagistic and surrealistic terms. Rubbing my language against her coral system, a new world is thus born.
流放的故事
某个王国以爱作为系统运转的原动力。
恋人们住在临海的一座被群岛环绕的陡峭高山上，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早上醒来对方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爱你。
他们的言语从不逾越情话的范畴；他们的国度，因为爱情，强大而孤立；
若有公民对此规则心生怀疑，一旦被发现就会被驱逐出境。
全部政治犯被流放到岛上，
永生不能再回返，
那些言论也只会被掩埋于溢流地上浪花拍打礁石、熟椰坠落、海鸥低吟的声音里。
Once we get there, we split up.
一抵达那里，我们就分离。
se | when/as soon as | 一…就… - 〇，一旦，最薄的时间
tiba | arrive | 到达 - 刹车，抛锚，着陆
di | in/at/on/by | 在/于/被/为 - 介词是关节，轻轻粘连着异质的表面
sana | there | 那里 - 遥远的地方，概念中的地方
，| ，| ， - 半枚红豆
kami | we/us/our | 我们/我们的 - 因为下面是更靠近作者的方向，所以下面是我（上面是你）；两个突出表示复数
pun | also | 也 - 一个事件由另一个时间所激发，像联动的轴承，旋钮的开关
bercerai | part/divorce | 分离/离婚 - 去年初我带这个珊瑚去驻地，旅途中摔成了两半
. | . | 。- 一枚红豆
两名公民决定放弃山上的生活，不惜犯下叛国罪，因为他们怀有质疑，不相信纯粹的爱就足够成为他们之间全部的维系。
“一抵达那里，我们就分离。” 她对他说。
下山那天雨很大，检察官将他们押解带走。他们的眼睛被黑色的麻布蒙着，以防他日懊悔时他们找到回家的路。雨水击打树叶的声音在丛林中传出一层层回响。
即使心意已决，走在路上还是免不了感慨万千。两人一前一后地行走，不禁竖起耳朵听脚下的靴子与地面接触时传来的不同声音来判断究竟是何物，仿佛进行着某项拓扑田野调查的艰巨任务。
饱满的树莓被踩下的瞬间四溢的汁水，塑料杯，旧鞋，飞机模型，自行车钥匙，CD壳，弹珠，碎碗，
每一个脚下的物件，无论曾经拥有或没有，都让他们陷入对过往的沉思里。
She can smell the flower’s fragrance.
她可闻到花香。
dia | he/she/it | 他/她/它 - 茕茕孑立的珊瑚，是第三人称单数
dapat | can | 能够 - 展现肌肉的手臂，显示能力
mencium | smell/kiss | 嗅/吻 - 翕张的鼻孔或微微蹙起的嘴唇，小心地吸气
haruman | fragrance | 芬芳 - 它有点像诗，但会飘散
bunga | flower/interest | 花朵/利息 - 美好又实惠，五个花瓣圆致致
. | . | 。- 一枚红豆
当视觉受限，其他的感官就变得格外灵敏。
即使倾盆大雨让脚下青苔和野草的芬芳放肆地弥散，填满了空气分子的间隙，她仍可闻到花香，是一种完全陌生的品种。
“你说这是什么花？”
“这不是花的味道。”
“胡说。这明明就是花，只有有机的植物才会有这般的清香。”
“这味道里我闻不到生机。兴许是某种加工过的香水。先前我的确听到脚下有些碎玻璃，可能就是还没用完就从山上扔下来的香水瓶。”
她回想着两人多年的生活里，他从来没有对植物表露过任何的兴趣。因此，这般言论不免让她恼火了起来，就好像他总爱在电影放映时妄自揣测哪个镜头里的台词是演员偏离剧本的临时发挥，或者他多年以来一口咬定辛辣味的食物有害身体。她憧憬抵达岛屿，偏离了和他的爱情轨迹后，万千的可能性。
He doesn’t reveal inner sorrow of his heart.
他不表露内心的悲伤。
dia | he/she/it | 他/她/它 - 茕茕孑立的珊瑚，是第三人称单数
tidak | no/not | 不 - 手心向下表示否定或拒绝，也像背影越走越远
lahir | give birth/express | 分娩/表达 - 是透过身体的两个孔，两种生死攸关的输出
dukacita | feel sad | 悲伤 - 沉甸甸，湿漉漉，那个珊瑚渐变由灰到蓝
dalam | inside | 里面 - 是“外围”勾勒出“里面”，“里”与“外”是依存的概念
batinnya | his heart | 他的内心 - ta在名词右下角表示所属关系；心脏有两瓣
. | . | 。- 一枚红豆
越接近目的地，他的脚步不由自主地愈发缓慢。他不表露内心的悲伤，独自斟酌这个即将完结的故事，怀疑这个绝对正确的选择是否荒谬得彻底。
想着想着，已经抵达山脚下的海滩。初冬黄昏，海浪湍急，几艘小帆船停靠在沙滩上，已经立起的帆在凶猛的海风中显得有些弱不禁风。
“你，上那艘黑帆船；你，上那艘白帆船。” 检察官对他们说。
这个安排让本以为会被流放到同一座岛屿的他们大吃一惊。“我们不能去往同一处吗？”
“当然不行，”检察官面无表情地说。“这个规定改了有好些年了。起初，流放的犯人们都会被送往同一座岛屿。然而时间一久，分开的人们不安寂寞，又都回到了一起。有的擅自冒险游回海滩，回到山上，结果不是喂了鲨鱼，就是在山中迷路，饿死在了半路。后来我们发现，只有把你们拆开，永世不得相见，你们才有可能在岛上建立新的生活。当然了，这规定是不能公开的，不然没有人会愿意离开了。”
即将分离的恋人陷入沉默。检察官又继续说道，
“其实，国家也需要像你们这样的人不断地逃逸。流放后，很多人往往成为了诗人，没有你们的诗歌传回到山上，山上的人们也不会如此相信爱情。你们还记得那些民间流传的无名诗吗？那些都来自岛屿，来自你们未来的家。”
Cuba lihat bayang-bayang sendirimu di dalam cermin itu.
Please take a look at your reflection in that mirror.
请看看你在镜子里的影子。
cuba | please/try | 请/尝试 - 它伸出双手，发出邀请并且耐心等待
lihat | look | 看 - 睁开的双眼
bayang-bayang | shadow | 影子 - 在马来语中，将一个名词说两遍通常表示复数，例如 buku 是一本书，bukubuku 是多于一本的书；然而 bayang-bayang 并不是两个影子，因为有影子就意味着有实体，影子隐含了复数
sendirimu | yourself | 你自己 - “你”横亘在名词上方表示所属关系。“自身”是站立的个体，比 dia 多些棱角曲折
di | in/at/on/by | 在/于/被/为 - 介词是关节，轻轻粘连着异质的表面
dalam | inside | 里面 - 是“外围”勾勒出“里面”，“里”与“外”是依存的概念
cermin | mirror/spectacle | 玻璃，镜子，眼镜 - 那些会反射、折射和衍射的立面
itu | that, the | 那个 - 那个
. | . | 。- 一枚红豆
告别时，两人没有眼泪。“寂寞的时候，请看看你在镜子里的影子。”临走前的一刻，他在她的耳边轻声说道。
她笑了，因为她知道他也已经看清，他们永远无法逃出去，因为从来都没有一个外面。他们也无法逃离彼此，因为他们共同拥有着作为恋人、作为诗人的使命。
黑色的字：李佳桓
绿色的字：常羽辰
作者
李佳桓
是一位常驻上海的策展人和写作者，目前担任英国泰特美术馆大中华区副策展人，以及frieze 杂志特约编辑。他曾在北京UCCA尤伦斯当代艺术中心、香港Para Site、上海chi K11美术馆、上海天线空间等机构策划展览。李佳桓的当代艺术评论见于各大国际期刊,包括frieze, Artforum, e-flux Architecture, Mousse, Art Agenda, Spike Art Quarterly, 和 ArtReview Asia，亦曾为纽约新美术馆、麻省理工大学出版社、Sternberg出版社等机构的出版物撰文。作为一位虚构作家，他的作品曾于Spike Art Quarterly发表，并在 CURRENT:洛杉矶公共艺术三年展以及圣地亚哥当代美术馆举办阅读会。
2021年华宇青年奖入围艺术家艺术家
常羽辰 Chang Yuchen
1989年出生于山西，目前生活在纽约。她的工作方式是游离的——如纺织般写作，如翻译般绘画，如梦呓般经商（见：使用价值），也以待客之道去教书。她进出于不同的材料和领域，她在劳动分工的边缘散步。
2021年第九届华宇青年奖入围展
2021年第九届华宇青年奖入围展
完美之隙
策展人：杨紫
开幕：2021.12.04 16:00
展期：2021.12.05-2022.02.16
地点：三亚华宇艺术中心
关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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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宇青年奖”发起于2013年，是由华宇集团主办的公益性艺术奖项，专为在复杂的当代文化语境下不断实验和探索的青年艺术家而设，旨在持续性地呈现中国当代艺术的前沿面貌，展示新生代艺术家多维度的创作样态。除现金奖励外，华宇青年奖将给予获奖艺术家在专业领域的支持和资助，包括个人作品和艺术项目的实施、相关展览的策划、宣传推广以及文献出版等，并为新一代艺术工作者建立艺术创作和学术讨论的平台。
华宇集团创立于1989年，是以商业地产为战略主导业务的大型企业集团，近年来通过“华宇青年奖”这一大型公益项目，华宇集团积极为中国当代艺术的发展提供新的助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