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时代的新新不息之力——人工智能与心灵密码 | 郭婷
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
-《今天》125期-
由北岛发起与创办的国际诗歌节“香港国际诗歌之夜”,于2019年迎来十周年。活动邀请世界著名诗人共聚香港,进行交流研讨和诗歌朗诵,并延伸至内地不同城市,传播诗的魅力。
《今天》125期特别策划“香港国际诗歌之夜2019”专辑,收录30位与会诗人的作品、访谈、演说选,以及多场讨论会实录等精彩内容,深入呈现本届诗歌节主题“言说与沉默”。“今天文学”公众号将分期编发专辑文章,敬请关注。
文 / 郭婷
有幸在香港国际诗歌之夜十周年主持“AI与诗歌”讨论会,请到来自不同地区、背景迥异的嘉宾:用人工智能写作诗歌的David Jhave Johnston、建造虚拟音乐人小区的Ash Koosha和Isabella Winthrop、著名的汉学家John Cayley。讨论的焦点有三:
• 人工智能是否能替代人类在文化艺术上的创作型思维?
• 人工智能作为一种文化或娱乐产品,而不是纯粹科技产品时,如何改变我们的文化生态?
• 人工智能应该如何避免人类的偏见,包括种族和性别?换言之,我们一直在普世共同人性(collective humanity)的预设下讨论人工智能,但“人性”终究是一个复合的、复杂的、包涵不同个体和群体的概念。
David Jhave Johnston
Jhave其实希望通过人工智能制造出来的诗歌告诉大家,人工智能并不能取代人类的创意和思考。这一点也和John Cayley的看法不谋而合。Koosha也承认,人工智能只是一个辅助性的工具。关于第三个问题,因为Koosha的公司所制造的虚拟音乐人多为女性,落入女性作为被观看者、娱乐大众的工具、而不是创作者和思考者的老套路——这也是电影《她》(Her)最受争议的地方,电影中的“她”被化约成宾格人称代词,没有人格、自我、甚至被去肉身化(disembodied),只是一个虚拟的回声,她的存在全为男主角填补人性的孤独。尽管Koosha解释说其中一位虚拟音乐人是基于他的合伙人Winthrop自己的样子,但这个时代需要更谨慎的反思。Koosha事后表示,他成长在伊朗,又是男孩,从小没有性别和种族的意识。到了英国确实遭遇到种族问题,也会把这些反馈带到他们今后的工作中。
Ash Koosha
这场讨论引起的争议和思考不止于此。那天Jhave带来亚马逊电子助手Alexa,测试它是否在监听我们的对话,也希望大家能关注人工智能背后的科技霸权和政治霸权。通过向人们展现人工智能并不高明的诗歌创作,他希望我们能用爱,用人类情感唤回真实的同理心和共情力,来抵抗科技发展带来的碳排放、环境污染、政治与合科技的霸权。
这与人工智能的创始人艾伦•图灵(Alan Turing, 1912−1943)的初衷不谋而合。我本人的博士论文就关于图灵的生命历程与基于人工智能的本体论思考。图灵之所以探讨人工智能的可能性,是因为他想理解人类自己是如何思考的。对他而言,通过制造一个模拟人类思考方式的机器,可能能够找到“人类为何可以思考”这么一个在当时看来魔幻问题的答案。换言之,图灵研究机器智能其实是想找到人类理性的关键:人类如何具有理性?人类理性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人的思维是怎么一回事?人性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所以虽然现在图灵被认为是“人工智能之父”或“信息时代的总工程师”,但其实他的思考是对人的本质的思考。所以图灵不仅孜孜不倦地思考着如何去理解人类的思维,创造人的思维、创造理性、创造人的智能,他甚至想研究人如何创造人,非常像经典科幻电影《银翼杀手》(Blade Runner)中所提到的问题:复制人是否拥有人性?人性究竟为何?当然,图灵的问题和解答早了半个世纪。这也是他超越于时代的远见。
Alan Turing
人工智能的人文关怀
图灵英年早逝。人工智能作为一个学科,在他去世后才逐渐建立。人工智能的哲学讨论中,其实一直关注人类的创意或人性是否可以被机械复制和再造。英国的玛格丽特•波顿(Margaret Boden),曾编著《人工智能哲学》手册(The Philosophy of Artificial Intelligence),认为巴赫的音乐之所以震撼人心,是因为复调音乐其实有非常严谨的数学编码,只是我们在欣赏音乐时通常不会用数学方式表达。绘画艺术也是一样。米开朗基罗和达芬奇都既是艺术家也是科学家,精致分析过人类感知“美”背后的科学。
半个多世纪前,图灵也希望通过人工智能,找到理性背后的人文、甚至灵性意义。1954年,图灵给好友的明信片中写道,
图灵给这一批明信片取名为《来自看不见的世界的信》(Letters from the Unseen World)。这个标题来自英国著名的神秘主义者科学家阿瑟•艾丁顿(Arthur Eddington, 1882−1944)的一次著名演讲《科学与看不见的世界》(“Science and the Unseen World”, 1929)。艾丁顿与爱因斯坦一起发明了相对论。他也是虔诚的贵格会教徒,相信冥想和神秘力量。艾丁顿认为现代科学所运用的抽象符号表达物理学概念,更推进了理性与神秘未知的交界,也就是那个看不见的世界。
在寄出这批明信片一个多月后,图灵在曼切斯特的寓所自杀,当时才四十来岁。房东太太第二天才发现他的尸体。图灵盛年去世,去世前刚获得大英帝国勋章(OBE)和英国皇家学会会士(FRS),原因一直众说纷纭,近年也有证据表明他是在做实验时不慎发生意外。
2014年,以饰演BBC新版福尔摩斯而红遍全球的英国演员班尼迪克‧康柏拜区(Benedict Cumberbatch)主演了以图灵为题材的电影《解码游戏》(The Imitation Game),令这位在在盛年去世的天才科学家再受瞩目。这股图灵热顺应了英国国内的“图灵百年诞辰”纪念活动,不仅各顶尖研究机构都为此举行研讨会和系列讲座,英国国家肖像博物馆等也以图灵为主题举行展览。在2015年的奥斯卡颁奖礼上,电影《解码游戏》获得剧本改编奖,其剧作者的一番感言在网络上走红,可以说肯定了图灵的边缘化人格:
但图灵并非为人怪异而默默无闻的无名小卒。他在有生之年曾获得多项令人仰望的荣誉,他的科学研究曾获得最高机构认可,他也曾有自己闪耀的舞台——英国皇家学会会士,大英帝国勋章获得者,年仅二十二岁就成为剑桥大学国王学院院士。许多怀念图灵的人也表示,他尽管笨拙,却非常开朗和幽默,甚至在同性恋被英国被定义为严重猥亵罪(gross indecency)的一九四〇年代,图灵也敢于公开承认自己的性向,甚至在法庭为自己辩护。另一方面,康伯巴奇是那种在人群中会发光、天生具有个人魅力的演员,他可以演出图灵的古怪,却无法表现图灵的朴素和平常,因此稀释了图灵对广大普通人的意义。
不过,电影提到了一个重要的方面:图灵的科学研究与他的人生经历息息相关,且相互启发。在他因为同性恋行为而被捕和处罚后,图灵曾在给朋友的信里写道:
我们从中可以看到,图灵担心自己的个人生活会影响他的研究,而他的研究和思想是他向世人证明自己的方式。当时,图灵已经被判定要接受两年的荷尔蒙注射,以达到改造个人性向,将他“治疗”成“正常人”。讽刺的是,图灵一辈子都致力于如何用新的数理和机械的方式,重新定义人本身,而如今他作为个体的尊严和存在却被怀疑、否定和重新定义。
理性与“灵性”
如果说图灵在《解码游戏》突出了他破解的德国密码,那么他借机器大脑而作的本体论反思,则可谓是一种灵性密码。
灵性是一个非常现代的概念,其词源,例如希腊文“pneuma”和拉丁文“spiritualitas”都有人类本身思维的意义。新时代运动(New Age Movement)以来,英国乃至西欧被认为是世俗化的代表,“灵性”(spirituality)一词逐渐取代了宗教信仰,指代反抗基督教机制的其它宗教和信仰实践,包括佛教、太极、欧洲异教(paganism)等等,也指一种情感和自我的自由表达和生活状态。但细究此词的原型“spirit”,其希腊文词根“pneuma (πνεύμα)”有以下涵义:
1. The spirit, i.e. the vital principal by which the body is animated a. the rational spirit, the power by which the human being feels, thinks, decides
b. the soul
2. A spirit, i.e. a simple essence, devoid of all or at least all grosser matter, and possessed of the power of knowing, desiring, deciding, and acting.2
可见,“pneuma”专注于人内在的理性思维能力。再追溯这个词的变迁,有拉丁文中的“spiritualitas”,古法语里的“esperitualite”,以及诺曼时代的盎格鲁法语中的“spiritualité”。这个词逐渐被基督教会沿用,指代宗教灵性和神学名词,将“属灵”与“属欲”作为相反对立的概念。但在中古英语中,“spiritūālitē”这个词依然有一条与相通、但指称人在宗教虔诚、教会体制之外的理性本质。德文较好地保留了这层意思,因为德语中与现代英语“spirituality”对应的“spiritualität”一直到1958年才出现,还是从法语“spiritualität”来的,是“spirituality”的舶来词。德语中更常见的词是与“spirit”相应的“geist”,既有基督教或广义上的宗教意义(譬如用以指代圣灵),又保留了“pneuma”中心灵和智力的意思。比如黑格尔的著作《精神现象学》,原名就是 Phänomenologie des Geiste(Phenomenology of Spirit)。
这样简短的词源追溯,可以看到现在所说的“灵性”一词并非是宗教或广义的感受性的信仰专用,而有理性反思的意涵,与通常对宗教和理性的对立恰好相反。
我们太习惯将科学与无神论归为一谈,图灵在英国也被作为“无神论同性恋勇士”而纪念。但细看图灵的作品,他从未自称无神论者,反而经常谈及宗教,譬如前文提到的那封明信片里。但另一方面,图灵的理论确实被当时的宗教观视为大逆不道,譬如声称人类智能与知识并不由神赐予,而是一个讯息处理机器。
由此,图灵重新定义了人们对大脑和心灵的理解,也重新定义了人何以为人。这种富有探索性的自我追寻、嬗变和重新定义,也生动的体现了灵性一词最初的意义。
人工智能也许是对理性与灵性复合意义最具体的外化,因为通过学习和模拟人脑思维方式而制成的现代科技,每一天都在提醒我们重新创造自我不但可能,且不断发生在类似iPhone那些机器的细微处。
不断重新定义自我:人工智能与人类的新新不息之力
图灵的“机器智能”(machine intelligence)概念的背后有深层的个人与社会文化因素。他所设想不受物理条件限制的、理想化的机器智慧是模拟人类心灵的概念化,这种概念化的模拟可以说是机械化了人类心灵,也蕴含着他对自我认同的期许——作为一个孤僻的天才少年及同性恋者,因同性恋当时在英国违法且有悖社会道德,图灵始终希望能像他的智慧机器那样自由。再者,有自我反馈、重塑、再造功能的机器智能,透过模拟和自我再创造出在理论上不受物理世界的限制,从而超越人类生存时空的局限。最后,他希望智慧机器能越其创造者——人类科学家,甚至成为一个新的种族,使得人类作为一个族群自认卑微,这一点挑战了“人之所以为人”的既有概念。人工智能作为一个建立在图灵的机器智慧理念上的学科,也寄予着人类自我理解、再造及自我超越的意向。
图灵在信件中运用的恰是“灵性”一词,无关宗教信仰,却攸关对自我的理性反思。我们强调这一词义不但可以拓宽学界对世俗化现象的探讨,亦能深入探讨高举工具理性的讯息时代背后的文化与社会意涵。回到香港国际诗歌之夜十周年的讨论会,对人工智能与人类创作的探讨,其实不必纠结于人工智能是否可以超越人类。更重要的,是人类不断的思考和反思,也帮助我们更了解自我、更了解人性、更了解创造力。这就是汉纳•鄂兰(Hannah Arendt)所说的“新新不息之力”(natility),来指人类所拥有的潜在能力,一种能不断重新创造他们所在世界的能力。
每一代人都需要面对新的世界和新的问题,也注定要继承旧世界的问题。史坦福大学的文艺复兴专家哈里森(Robert Pogue Harrison)在《我们为何膜拜青春:年龄的文化史》(Juvenescence: A Cultural History of Our Age)中说得好:只有年轻人的灵魂才能让历史的常新潜力生根和萌芽,而活的记忆只会在主动进行这种自我追寻中真正活起来。这种追寻,就是Jhave呼吁大家重新珍视的“爱”。
爱有维系世界的力量。爱进入到自我深处,使得自我将过去、现在和未来结合成活的记忆。我们所能体会的世界愈广阔,爱的维系力量就会愈发普遍和有包容性,带来新的生命。个人从这个源头获得历史性,但要触及源头,需要有某种程度的静默、抽离和孤独,才能孵育出心理上的成熟与文化上的成熟。对哈里森而言,这个充斥电子产品的时代是个黑暗大陆,看似让获取信息变得更便捷,但所带来的信息茧房等现象又把世界不断缩小。而我们体验到的世界愈小,那么爱的力量也愈稀薄、愈狭窄,不具有让心理和文化成熟的包容性。确实,电子产品已成为人们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且不断地改变着我们表达、认识与建构自我的方式,包括创作的、诗意的;由此而来新的自我意识与社会认同,都是基于人工智能哲学的一项基本原则,那就是将人类思维看作可以持续人为更新进化的机器。这种自我反思、重塑与再造的意向,才是人工智能哲学深层的意义,不但由当代先锋理论家继承并积极实践,也因普罗大众对个人计算机及智能产品的密切使用,甚至依赖而生生不息。只有通过触动心灵的爱和思考,理解同时抽离出这个时代,才能达到人与城邦、人与人之间的对话,促进爱世界的力量。
1 作者自译。
2 http://www.biblestudytools.com/lexicons/greek/kjv/pneuma.html, last accessed 25May 2014. 粗体由本文作者所加。
作者:郭婷,上海成长,英国求学。爱丁堡大学宗教学博士,港大性别研究所客座助理教授,关注性别与后世俗主义政治。著有《食光记忆:十二则乡愁的滋味》(台北联经2017),新书《审美的政治:英国艺术运动的十个瞬间》(台北秀威)即将出版。
题图:The proportions of the human figure, Leonardo da Vinc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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