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被誉为20世纪最伟大的美国诗人,我写他,并不是带着赞赏,而是带着惊奇,惊奇于这样一个人物竟然有可能存在。因为我们很难理解一个国家怎么有可能产生三位如此不同的诗人:沃尔特·惠特曼、埃米利·狄金森和罗伯特·弗罗斯特。他生于1874年,大体上是保罗·瓦莱里(生于1871年)、莱奥波德·斯塔夫(生于1878年)和博莱斯瓦夫·莱希米安(生于1878年)的同代人。在20世纪开始时,他的心智已经形成。当时,美国远离欧洲,后者的文化首都是巴黎。我可以根据我所知道的与弗罗斯特非常不同的诗人——法国诗人和波兰诗人——从比较的角度来思考他。不仅当时的欧洲人认为美国是一个肤浅的物质主义的国家,而且美国自己的公民也这样认为,而如果他们重视文化的话他们会热切地望向大西洋彼岸。弗罗斯特年轻时也在英国度过两年,并在那里出版《波士顿以北》(1914),该诗集也使他在美国赢得赞誉。但他在重返金钱崇拜的祖国之后打造了他整个不寻常的生涯。他是如何做到的?他换了衣服并戴上面具。他以一个乡巴佬、一个新英格兰农民的面目示人,以充满口头用语的简单语言写他的环境和生活在那里的人们。一个真正的美国人,在土地里挖掘,并且不是来自任何大城市!一个自造的天才,一个每日与大自然和季节打交道的乡村智者!在他的表演才能和雄辩家才能的帮助下,他小心维护这个形象,利用简单的乡村哲学家的吸引力。他的朗读吸引大批群众。在这位诗人已经是一个老人的时候,我曾亲眼看见他:蓝眼、白发、体格健壮,因其开放和单纯而值得同情和信任。事实上,他是一个完全不同的人。他的童年在旧金山度过,而不是波士顿郊外的乡村。在他各种谋生手段中,包括有一两年在新英格兰管理一个农场——新英格兰是美洲大陆被白人殖民化的最早地区。他感受那里的风景、人民、语言;他了解他们的工作,因为他自己也做同样的工作——割草者、挖掘者、伐木者。然而,他的读者珍视他的田园格调,尽管那只是一种伪装,掩盖一种关于人的命运的阴郁而无望的看法。一种强大的才智,有非凡的智力,熟读哲学,并且有着如此巨大的欺骗性,以致他有能力把他的怀疑主义隐藏在他那恒定的矛盾心态背后,从而把他的诗的欺骗性掩盖在充满智慧的和蔼可亲的表面下。一想到如果一位法国诗人例如保罗·瓦莱里读弗罗斯特,我就会失笑。他很可能会对那些取材自生活并由——你知道——一个笨伯、一个牛仔用笔写下的小故事剧嗤之以鼻。与此同时,我们不应忘记,这两位诗人,都不受他们的意志和知识左右,而与语言的当下时刻,与语言的趋势有着密切的联系——就法语而言是下降,就美国英语而言是上升。弗罗斯特与19世纪的科学世界观搏斗,热情阅读达尔文,注意,后者不仅是一位科学家而且是一位思想家,深知他的发现对他的同代人的影响。对弗罗斯特来说,这意味着与爱默生、与美国对大自然的仁慈力量的信仰决裂,而接受个体生命无来由的天性,它仅仅是由偶然因素造成的。也就是说,他琢磨进化论,也从他阅读伯格森的《创造进化论》中借鉴。但我不想深究他的哲学。我只想说,莱希米安的诗歌有类似的怀疑主义基础,他那歌谣式的简单性也不同于它表面的样子。他的诸神和来世是对佛教空幻的面纱的有意识的描绘。与他一样持怀疑主义世界观的保罗·瓦莱里也主张建构自我创造的心灵,让心灵欣赏自己的创造。然而,在莱希米安那里,大自然以童话的面目出现;它与幻想的生物共游,并且有一个近乎基督教的天堂打开,通往一个诗歌想象力的宇宙,该宇宙以自身的美获得救赎。用晶体建构起来的瓦莱里的才智的自治大厦,也在格律诗的完美中找到其终极实现,至今,《海滨墓园》的某些诗行一直伴随着我。那么,我想问,为什么我觉得弗罗斯特使人不安和沮丧呢?并不是因为他遮掩。他决定要成为一位伟大的诗人,无情地谴责他的对手们,但也知道追求他的哲学爱好是达不到伟大的。很简单,他看出什么才是他的力量:新英格兰和他那一流的耳朵,那耳朵能分辨英语口语的各种变体。他必须把自己限制在他非常了解的范围内,紧紧抓住他那貌似的地方性不放。他的诗歌不是抒情的,而是悲剧的,因为他那些关于人际关系的叙述诗都是微型悲剧;要不然就是描述的,或更准确地说,说教的。我感到它很冷。同时思考他的诗歌和隐藏在诗歌背后的传记,无异于坠入一个无底井里。谁也不能通过阅读弗罗斯特的诗歌来了解他自身的伤口和悲剧;他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一连串可怖的不幸事件,家庭里很多人的死亡、疯狂、自杀,以及对此保持的沉默,仿佛证实了他的清教徒传统,该传统要求一个人把私人的事情隐藏在一种斯多葛式的表面背后。这一切之中最糟糕的部分,乃是当我们对他感兴趣的时候,我们会感到受威胁,那是一种我们意识到我们自身的存在的威胁。如果人类个性的界线是如此易变,以致我们真的无法知道我们是谁,并且不断地试穿换来换去的不同服装,那么弗罗斯特是如何做到的?我们不可能了解他究竟是谁,除了他坚持不懈地追求他的名声这个目标,企图以此来报复他自己人生中的失败。我承认我不喜欢他的诗歌,承认在把他称为伟大时我只是在重复别人的话,包括约瑟夫·布罗茨基的话,后者曾写文章评论过他。布罗茨基似乎是把他当成一位格律诗歌大师来重视他的。弗罗斯特说过自由诗就像打网球而没有网。然而我绝对站在沃尔特·惠特曼这边。为了替弗罗斯特辩护,我应补充说,他没有柔化他所见到的人类生活的残酷事实,而如果他的读者和听众不是非常理解这点,那对他们就更好。例如,有一首诗,写的是人在与大自然的关系上是多么孤独,大自然对他绝对冷漠,尽管他希望接收到一点理解的信号。孤独,并非仅限于与大自然的关系,因为每一个“我”都是孤立于所有其他人的,仿佛这“我”是宇宙唯一的统治者,徒劳地寻求爱,而得到的反应仅仅是他自己的希望的回声。我援引这首诗,是因为它还示范了弗罗斯特的寓言方法和说教方法:
选自《站在人这边——米沃什五十年文选》,[波兰]切斯瓦夫·米沃什著,黄灿然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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