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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稿|张鸣:历史实际上都是罗生门

2016-09-01 张鸣 东方历史评论

采访:李礼

整理:董天怡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本文内容来自东方历史沙龙第95期(2016年5月7日,彼岸书店牡丹园店)。沙龙主题为“如何重写中国近代史”,嘉宾为中国人民大学教授张鸣,主持人为东方历史评论执行主编李礼。


主持:记得张老师曾在很多地方说过,自己研究历史属于半路出家,或者说是个“野路子”。具体来说,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关注近代史这一领域的?其中有哪些问题、哪些地方让自己特别有重写的冲动?


张鸣:我的确是野路子,不敢说是历史学家,你要说是政治学,还算是一个文科教授。我最早当过兽医,大学学的是农业机械,跟这个一点都不沾边,但是我们那个时代的人都是这样。我是1957年出生,早了一年上学,读了三年级就开始文革了,字都没认全。所以我们这种人,要想学到东西必须自己看。在文革时阅读,就是得到什么看什么,我也没像他们有些人看的灰皮书,当时连灰皮书是什么东西都不知道,顶多抓着什么就看什么。后来到了中学复课后光看小说不行,就看点别的乱七八糟的东西,那时有一些封存的书开始流出来了,其中一部分都是历史书,比如说范文澜的那套《中国通史》。我记得当初还有一种专门给青年读的一个《中国近代史》,那时都看过。感觉就是,中国近代史让人很愤怒,中国这么受欺负真是没有道理,看完之后非常愤怒,就像我这套书总序里写的,真的非常愤怒,经常拍桌子的那感觉。


我正儿八经想研究这个是读研之后,读研是在人大党史系,但是我不想搞党史,就做思想史去了,这个时候才正经去摸近代史。由于已在北京,所以可以看到一些比较有份量东西,感觉就不太一样了。一直到我硕士论文出版了还是写了不少东西,但是我这个人很随性,就是不太会为谁去写本书。比如有人曾给我出高价想写一个清朝宪政什么的,先把钱拍给你,我说不行,现在还没兴趣呢,你给我拍钱有什么用。但是这一套书(《张鸣重说中国近代史》十卷)是一个我是想写的。


此前我开了一个选修课,后来他们就把录音整理出来出版了,当然我也同意,当时觉得这书肯定没戏,没想到出来后卖这么多,这就觉得应该有点责任感了,觉得应该好好做一套,不像以前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喜欢什么就写什么。这回我想认认真真系统地做一套专门对大众的——也不叫对大众,对那些爱好读书的人吧,为他们去写一套。这个心态就不一样了,我就很累,因为以前随性去研究某一个东西,你再累其实不觉得,就像喜欢一个女孩子,你追她她再怎么拒绝你,你下跪献花啊、在那儿苦等那都无所谓,因为你喜欢。现在有一些部分并不是我喜欢的,但是必须要写出来,总得给人一个交代,而且还要写成一个大众阅读的。


这个系列大概晚清五本、民国五本,里头肯定有我对于一些历史的看法,因为对我来说,历史尤其是近代史,你要想还原它是很难的,或者说基本上不可能,我们只能逼近它。你要没有一个说法,没有对它的一个理解,把这个理解换成一种有逻辑、有现实的东西写出来,这也不行,因为历史实际上都是罗生门,所有当事人都是你说一套我说一套,同样一个事情彼此说得完全不一样,就好像不是一个事一样,这是正常的。当时的史料也是如此,不可能说这些史料都指向一个方向,告诉你看清楚就行了,没有一个人老老实实告诉你往哪儿走,没有现成的路标可以找过去。所以说一定要有自己的逻辑,自己的解说,然后读者看了以后看谁说得更有道理,可以接受或不接受。但是我们一定要有自己的“演说”方式。


有人曾经说历史就是史料学,其实不对,因为真的把史料都端上来的话没人看,你做饭的时候把食材全给端在桌子上,有几个食客能端着材料就吃了?不可能的,自助餐也得吃烹饪过的 。历史不是史料学,必须得有自己的逻辑解释,必须把它串起来。大家都讲,看哪个讲得更合适一点,哪个更接近于真实。这是两个东西,一个是事实判断,还有一个就是我们情理判断。大家都有常识,尽管我们受教科书的荼毒已经这么多年,但是还是有常识的,你可以依你的常识来判断到底有没有道理,我们做饭的人须有烹饪的工夫,就是做出一道大家好看好吃同时又有养分的东西,这是我们应该做的。当然,能不能做到,那要看功夫了,烹饪也是差距很大,有的人烧得很好,有人就是不行,有的甚至弄出来之后还掺假有毒,这大概就是我为什么写这套书的一个经过。


主持:今天看到的这三本新书,先说第一本《开国之祸》,我有两个小问题提给张老师。一是既然叫《开国之祸》,你所说的“祸”主要所指哪一块?第二,这一本主要围绕鸦片战争,能否点评一下鸦片战争对中国人意味着什么。在传统说法里似乎是中国“被欺负”的开始,但两次鸦片战争究竟是怎么回事?尤其是第二次,按老一辈史学家陈旭麓先生所说,1860年其实对中国的意义更大。


张鸣:为什么叫《开国之祸》,实际上我们知道,过去讲历史都是一种“仇恨史”,把1840年到1860年这一段认为是中国受欺负的开始,你欺负侵略我们,然后我们就反抗你们。但是想想,既然是这样,就好像不应该发生似的,那为什么会走到今天呢?走到今天你回头看,房子、我们穿的衣服、我们的发式,有几个是清朝的呢?我们都变了。我们现在出去,除了黄皮肤之外,跟外国人有什么区别?那么为什么走到今天变成这样呢? 


鸦片战争过后,日本也经历了一次,但日本人比我们乖,美国派人去了以后摆出架式说,你给我开门,不开门拿大炮轰你,日本人商量商量就开门了,他们管这个叫开国。当然在我们看来一般意义上开国不是这个意思,比如“开国大典”就不是这个意思,但实际上真的开国应该日本人的说法对,国门开了叫开国。所以正经的开国就是那个时候,但是日本人是年年纪念引以为荣:开国了就一直往进步走了。而我们也纪念,是耻辱、丢人感觉,这个是“祸”。


我跟蓝诗玲见面,蓝诗玲是写鸦片战争的,她说这个仗第二次不该打,理由很牵强。我说也觉得很牵强,但是不能不打,她愣了。我说不可能不打,为什么要打?就是第一次门没开,貌似开了还有后面玻璃门没开。中国人很难开这个门。那为什么要开门?当然英国人不是来做慈善的,他是要把你拉进他的世界跟他一块做生意,打开中国市场推进他的世界里。我们当时不在这个世界里,我们自己有一个天下,就是他们也是我们天下里的,但是你们不来也就算了,我们假装不知道你们,你们来了就应该下跪,因为我们是世界中心,天下只有一个王朝就是我们,一个皇帝就是大清皇帝,你来就得拜,不拜你就走。英国之前来过一次,想和平地开门,就是1796年乾隆末年的时候,清朝就时不开。


这个新的世界,国家是一国一国产生的,这个道理到陈独秀办安徽俗话报时,他写出来跟人讲,这个世界是一国一国的,没有什么高低贵贱,这时已经进入20世纪了。但是在19世纪40年代的时候中国根本不接受这个。为什么我们那时候也跟外国人做生意,广州一口(本来四个口岸,最后都堵上了就剩一口)——这一口乾隆的意思是我可怜你们洋人想喝茶叶又不会种,赏你们点,要我们中国丝绸赏你们点,我们其实不需要跟你做生意。其实也需要,清朝也从西洋发来好多自鸣钟等,就是故宫钟表馆那些,但量很小,所以那个时候一个口岸贸易肯定满足不了西方的需求,而你又什么都不要西方的,西方只好到美洲去运白银,有了白银的资本来中国买。当然这么大的市场人家肯定不干,就想打开你这个门,和平地开不了最后就会用武力,所以说到底是以鸦片为借口。从道理上讲,两次战争实际上都没有道理,发动战争都是一帮混蛋的说法,第一次是给鸦片贸易背书,因为禁烟以前统治阶级禁不了,林则徐当真了就好好禁了,禁了就得有一个说法,扣烟当然是对的了,但是为什么他们要卖中国鸦片,卖鸦片不是英国政府或者东印度公司有组织的贩毒,目的还是想打开你的贸易口子,因为你什么都不要,贸易严重不平衡,找这么一个东西来推门,最终引发了战争。


当然,从道德上讲英国根本是不对的,战争发动时在英国议会辩论非常激烈,勉强才通过了战争决议案。第二次也是,“亚罗号事件”非常牵强。英国人根本没有道理来插手,但一定要打这个门,因为《南京条约》签了以后五口通商,门实际上却没开,等到1850年中英之间的贸易额反而下降。因为中国人自己会种鸦片了,中国人这方面能力太强了,当年印度和缅甸一直用鸦片,好几百年了也没听说我们这么干法,吸鸦片成了一种雅事,中国人很快就学会种鸦片。后来到清末时鸦片种植已遍及中国。


那怎么办,关键洋人想找人交涉都找不到,两广总督说这事得去找两江总督去说,到了南京说这是两广总督的事,两边踢皮球。好不容易花那么大本钱打了两年,跟你签了个条约,最后等于白干,所以还要打。打第二次的时候实际上目标就是把中国整个拖入世界里来。我要跟你建立外交关系,要求派使节驻我们国家,我们国家派使节到你这儿驻。今天这是常识,当时最严重的问题却是公使驻京问题,咸丰皇帝绝不能接受这一点。你怎么打我都行,怎么欺负都行,但就一条:不能派人到北京呆着。你见我还不磕头,这问题很严重,中国人看了有人可以不磕头就都不磕头了,那还当什么皇帝。他哪知道中国一看外国人不磕头我们还是磕啊,我们跟外国人本来就不一样嘛。他们鼻子那么高头发黄,所以中国人也没学,咸丰皇帝真过虑了,自古统治者都有一个毛病:喜欢扩大敌情。本来这仗可打一半可以就不打了,比如攻下大沽,《天津条约》签完之后就可以不打了,但是皇帝过不去,最后还要打。


第二次才真正“开门了”,西方公使驻京了。也成立了一个对应的机构总理衙门。西方说,成立外交部就完了,中国觉得外交部哪行啊,一定要玩点文字花样,叫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中国人听了好听点,但是这个东西建立之后格局就变了,我们从形式上接受世界的规则了,我们的天下从此以后从形式上开始瓦解了。整个近代史的过程就是这个过程,就是我们一步一步被拖进世界去了。我们后来想进WTO,奥运会也开了。原来是人家拖都不愿意进,后来你就往里挤了,那没办法。你说我们能不能搁到外面?如果今天能有义和团,在座的包括我在内全得砍头。义和团别说你们穿洋鬼子服装,哪怕用一根铅笔都不行,我们在座的都符合。我们没有办法再闭关自守,再自己关起门来做老大,这是不可能的了,这就是个大趋势。


主持:时间关系,我们迅速进入下一本(“太平天国”)。近年对太平天国的评价多从过去的正面转向。这场运动对中国近代史影响很大,如太平天国之后中国的汉族势力、地方督抚与中央的格局等灯,张老师在这本书里怎么描写太平天国?如何评价这段历史?


张鸣:太平天国研究是特别热的一个,因为它有一些东西是后来有些人特别喜欢的。比如搞了一个天朝田亩制度,就是人民公社那个样子,还搞了一个资政新篇,又有点现代化的味道,于是感觉这个农民造反好像不太一样,所以捧的人特别多,研究也特别多。


但实际上有一个前提有问题,就是一般都认为农民起义是正面的,被逼的嘛。官逼民反这点不错,但是造反的这些头子们拉起的队伍是不是像他自己喊的均贫富、杀富济贫给老百姓造福?其实都不是。杀富是不错的,但是济贫很少,实际上都进到这些造反的自己家去了。你说哪个人能够一尘不染的,哪个人是真的很道德主义?很少,我几乎就没有看见过这样的人。所以说对造反者的评价实际上就是杀人之多、破坏之烈,实际上一般都超过既有的统治者。每一个王朝,到了一定时候都会出事,这是我最近经常讲的一个问题,凡是帝制的结构到一定时候都会出事,机器都锈死了,官吏本来是民众的管理者,就变成了民众敌人,或早或晚都会逼出民变,这是一个没办法的事情。


但是不意味着官逼民反逼的“民变”一定是个好东西。从历史经验看都是完全没有道理的胡杀一通,破坏力非常大,所以说我们因为前提的问题尽量美化它,把它所有负面的材料都说是地主阶级对它的丑化,这就说不清楚了。太平天国也是如此,我们把这些太平天国领袖美化得厉害,从一开始就认为他们就是一个个怀有大志,想为天下打抱不平的英雄好汉。其实从开始时起这些人基本上不会有什么大志,据我的考察,洪秀全一直到金田起义之后的最高理想就是当山大王,根本没想打到北京。不过清朝受不了他,因为你当山大王叫寨主就得了,洪寨主没人理你,弄了个太平天国。其实他那个国跟我们当时的国不一样,我们那个国是框字里头一个或,一人拿个戈,它那国里头是个王,跟简化字的国,就是框里头加个玉很近似。清朝受不了说你还想弄个国,那要收拾你,收拾却收拾不了就给弄大了,由于第一步正好跳到湖南南部穷山恶水的地方,一下闹大了。如果第一步跳到河南这事就够呛,当时河南人很老实,后来北伐的时候为什么没成功,就是第一步跳到河南去了,折腾半天也没闹大。第一步跳到山东南部你看看,马上可能壮大成为一个百万大军,攻下北京也许不成问题。


这个事确实暴露了清朝到了末日,根本就摆不平,眼睁睁看着他们越打越大,就是统治机器不行了。八旗、绿营兵,军队都不行,打一仗败一仗。所以这时汉人的士大夫们比较了一下清朝和洪秀全,发现清朝皇帝还靠谱一点,因为太平天国借了基督教的壳,走到哪儿所有庙全砸了,连孔夫子都编个故事,说天下事做的错是孔夫子教人教错了,所以上帝就命令拿鞭子抽,打得孔夫子到处跑。这事让读书人受不了,因为读书人眼里头孔夫子是圣人,羞辱皇帝行,孔夫子不行,如果孔夫子是错的读书人就没本钱了。不像现在有专业,那时候所有读书人都读四书五经,否定孔子读书人吃什么去?所以曾国藩出来练湘军,打的旗号就是卫道,就搞成了。清朝没办法,有人要救你那当然只能让他们救,你得给人权力,太平天国被打平了,但是从此以后清朝的政治格局也变了。此前清朝,别看林则徐被派去禁烟,但是说实在的汉人的地位非常低,还没查清楚林则徐到底是不是把事办砸了就把他撤职了。但是这次这帮弟兄把你救了,那你得让点儿吧。太平天国被打平之后清朝第一个动作是什么呢,就是想把湘淮军裁了,曾国藩还真的听命把自己湘军给解散了,但是李鸿章就不散,而且也不可能散,李鸿章也散了还有人要闹清朝又完了,所以政治格局就变了,满重汉轻就变成汉重满轻,内重外轻变成了外重内轻。格局变了以后汉人就可以按自己的意图干点事,所以就有了什么我们“洋务运动”。


洋务运动实际上是地方导向的,不是说中央领着大家一起干,下个文件各级传达,都是个人干个人的,这些汉人士大夫干起来也是受太平天国的刺激,因为太平天国最早引用了洋枪洋炮——农民没有士大夫那些观念障碍,好用拿着就用,中国的实用理性在下层特别明显。像李秀成部队里洋枪数量非常高,左宗棠和李鸿章跟他们一打就吃亏。但是士大夫们想明白了以后改的就比农民彻底,连制度都变了,把淮军的制度按照洋枪武器的格局编制。那时洋枪洋炮和今天不一样,火药从前面装,然后把药纸放顶上一打,它需要有相应的编制和它配套,淮军改得比较彻底,现代化程度较高,太平天国后来打不过他们。


从这个契机开始学习西方,尽可能把它们都引进来,开始是买,后来买不合适就开始造,但是造也不合适,像左宗棠开始马尾造船厂,后来沈葆桢把它办成福州船政局,造船真的不如买的船,又贵又不好。因为官僚化生产且没有工业基础,西方造一艘船造主体和发动机就行了,剩下市场都可以买配套的,我们什么都没有,造船厂什么都得管,当然成本高,所以很赔钱。后来就说军工产业是挣不了钱的,因为不能出口,就弄一些能够挣钱的产业,比如说皮革厂、开煤矿。发现如果按照官办的模式办也不挣钱,就承包给商人。最早的商人都是广东商人,广东先开放了,因为澳门周围珠海一带从明朝中叶就开始进洋人了,习惯了跟洋人做买卖,最早所谓的买办商人就是从他们那儿来的。尤其是李鸿章名下那些洋务企业,比如轮船招商局、开平矿务局,实际上都是民办企业戴个红帽子而已,这些企业最后也没有办大就是因为红帽子。


这些洋务不是我们后来说的一无是处,说良心话,失败不可避免。当时中国的状况尤其是官办的,虽有李鸿章这样的明白人,好多人实际上却是糊里糊涂的就去瞎办,这种情况就交学费了。哪怕认认真真办,像沈葆桢这样的,厂子建成之后不回家,自己吃住全在工地上,而且真不贪污、非常节省也是赔钱。这种经营方式这个结构决定了它会有这个下场。不过还是做了一些事,如果没有洋务运动这个阶段的铺垫,后面的事也就不好办了。但说良心话这个成本付的实在太高了,因为那个时候的认识只能到那儿,如果没有甲午,一切还是会这样混下去,朝廷真的不想改,一直到甲午战争的时候人数最多的兵种还是绿营兵,其次是八旗兵,然后才轮到湘军和淮军。最有战斗力的淮军实际没有多少人,绿营兵那时连个毛贼都抓不了,但是就是不能把它改掉,这样的政府搞洋务、学习西方改革,能有什么大成效可想而知。


如果不到甲午战争打痛了,感觉要亡了,真是没有人会正经八百的洞悉它,而此前洋人的有些动作也误导了他们。1860年英法联军占了北京又退走了,本来咸丰皇帝觉得他们肯定另立新朝了,所以还托俄国人给说情让别立新朝。俄国人知道他们就不是想来立新朝的,答应说情但是得给代价,中国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就这么给骗走了。英法联军签完条约就走了,俄国人说你看我给你说和的,给整个忽悠一道,但是后来中国人明白了俄国人是忽悠,人家不想另立新朝,那就想再怎么打惨不过签个条约,亡国又亡不了,所以大家都一直无所谓的。到了甲午时候来了日本人,逻辑跟英国人法国人不一样了。日本人原来是我们这圈子里的人,他想的是另一码事了, 发现事大了才想着要改了。


主持:这个近代史系列后面还有几本,能否披露一下大概的写作构想?您在政治学系教历史,政治学研究喜欢动用一些理论框架,不知道您研究历史是否喜欢一些史学理论,写作中有无体现?


张鸣:甲午和戊戌维新是一本,义和团有一本,然后是新政、辛亥革命,之后是袁世凯,还有两本关于北洋军阀。书的范围上没有超出教科书说的那些事,教科书的问题是有些史料明明摆在那儿他们就无视,我多少会尊重。有部分教科书讲得比较弱,比如像新政,我就花了一本书工夫来讲它,因为觉得很重要,那是一个十字路口,如果中国在那个十字路口往前走的话可能结果大不一样,会顺利得多,但是我们毕竟没走。辛亥革命呢,我不是太同意这个革命是必然的,以及这个革命的结果一定是非常正面的。后面对于国民党,我就不能写了,以后有工夫再写吧,实际能出再出。


我们实际上太污名化北洋了,以至于北洋成了一个很负面的名词。你看天津,明明都是北洋时期的小洋楼,但是就不能说北洋。天津大学原来叫北洋大学,想恢复就是恢复不了。北洋大学曾经是北方最好的大学,比北大还老,就不能恢复。北洋其实关键是评价尺度有问题,因为我们实际上是继承了国民党对北洋的评价,国民党推翻的就是北洋,当然得把北洋说得一塌糊涂,不然它有什么合法性,就完全不顾当年孙中山跟人家勾勾搭搭那么多事了,好像从开始孙中山就是跟北洋势不两立似的,孙中山临死时根据地在两广,为什么要到北京来?北京是北洋的天下,段祺瑞执意要到北京来开善后会议。国民党有中宣部了,就有造历史的功能。


我觉得北洋在当时是一个金字招牌,虽说国家很弱,没有办法,因为辛亥革命以后突然给2000多年帝制国家一个共和制,给一个美国制度,的确是水土不服,这个制度没有办法给中国一个秩序,只能是军事政权。袁世凯还有一点希望结束军人专权状况进入文治,只能说有点希望,希望有多大也不好说,袁世凯一死这点希望都没有了,是军阀割据状态。割据状态的国家肯定很弱,但是不意味着这帮人都是杀人如麻的混蛋。有没有混蛋?当然有,张宗昌这样“三不知将军”就是混蛋, 但其实这不是主流,主流的还是多少要搞点建设。比如至少建个大学,东北大学是奉系军阀建的,合肥大学直系军阀建的,云南大学滇系军阀建的;都会搞点建设,都会对自己家乡有点想法。阎锡山是没有建山西大学,山西大学外国人已帮他建好,但是山西建设不错,他是留日的,军阀里一批日本士官生,一批陆大学生,一大批保定学生,都是当时中国的精英,都是一腔报国之志,他们不是那些垃圾。


中国现代转型过程中有一个投笔从戎、弃文从武这样的一个风气转移。实际上当年的北洋,无论是李鸿章的北洋,还是袁世凯的北洋,实际上都是金字招牌,尤其是袁世凯的北洋,事事走在前头,他的智囊团全国最牛,自己管的直隶比今天河北大,特别漂亮,在新政各项事业都走在前头,而且产出也多。别的省有的时候办一个旅都很吃力,因为没有钱,庚子赔款之后,此前日本的赔款还有之前零星的赔款都没支付完,这时候又割下4亿5000万两——什么概念,中国当时全国财政收入不到8000万两。各省没钱办,有的一个省一个旅,大多省份一个旅都办不起来,直隶能办六个师,钱袁世凯自己筹来的,不是抢来的。北洋重镇就是天津,天津成为仅次于上海的商务重镇,两个差距非常小,天津是中国北方最洋化的,港口收入最大的一个大都市,工业、商业非常发达,文化事业也非常发达,不让上海。天津的衰弱是后来了,像梅兰芳唱戏在北京唱红了不算数,到天津码头过一过,天津说好那你可以站住脚了,天津说不好,你回去再练功去吧。


其实我真没做过什么政治学,只是教过课而已,因为原来是思想史,后来觉得思想史做起来有点玄才转成这样。这个过程中看史料什么的都差不多,但因为是野路子,就不太关注史学理论。我就是找东西,找到之后解释清楚就完了,现在的时髦是讲理论,但是我觉得讲理论不看史料,或者史料看得太少,就不足以让人信服。力量我不是一点不知道,包括政治学理论、经济学理论,其实有些是有用的。我不像有些传统史学家排斥这些理论,人文绝对不沾社科,但是我的确没什么很高的理论造诣,而且有时有点排斥,因为这东西一旦进去以后,就容易形成一个先入为主的框架,然后为了说明这个框架去找史料就会出问题,明明你宣布乌鸦是黑的,最后人家拎出个白乌鸦来你就傻眼了,所以这种事尽可能要避免,我现在也不会去在乎什么史学理论,以后也不会在乎。



沙龙提问一:您对袁世凯称帝怎么看?当时绝大多数人都反对他,还是只有一小部分人反对?


张鸣:你说绝大多数是指什么?人民大众真的其实都不知道,谈不上反对不反对,当然人民大众还是希望有皇帝的,但是他们可能更多的怀念是清朝皇帝,所以张勋复辟的时候全北京一片欢腾,人民高兴不得了,家里没钱拿个纸糊龙旗挂起来,不是张勋逼他们挂。袁世凯当皇帝他们就没那么欢腾,但是北京城里也挺热闹,好多请愿团,好像都是人家雇的。但是真的人民群众没什么更多的想法,多数都是精英的问题。


精英当时表示赞同的也是不少,包括蔡锷当时也同意,后来蔡锷反了说当时没办法我在北京,不得不同意。近代的历史好多跟民意没有多少关系,打民意牌的时候都是假借民意,因为老百姓实际上没有这个权利,也没多少意识参与政治。民意不民意的其实意思不大,精英很重要,当时梁启超那篇文章《异哉所谓国体问题者》很厉害,由于当时媒体不是管制——他不知道怎么管制媒体——那么一旦报纸发出来之后就是原子弹,这些人都会跟他走,因为梁启超真的是意见领袖,后来张勋复辟也是,他一转过来,整个知识界都转过来。 


但是说句良心话,袁世凯称帝并不是像我们说的动机那么卑劣,帝制结束之后权威下坠没办法解决,因为老百姓都觉得皇帝才是真正的统治者,皇帝都没有了,王法也没了。而且统治层统治的时候特别困难,像曹汝霖回忆袁世凯当政之后开国会,10点开会11点都不来,一打听前天晚上打麻将通宵了起不来,起不来就不开会了。袁世凯说你们谁敢不来就给你撤了,但他不敢撤,他是总统他不是皇帝,如果皇帝的时代谁敢,皇帝上朝天不亮就得打灯笼去,有钱的打玻璃灯笼,没钱的打纸灯笼,风一吹就烧了,这一脚深一脚浅摔个跟头把衣服弄脏了,跪那儿上朝你还有失身份,人家说把你弹劾了,你想想看那时候谁敢,但是总统的时候他们就敢这么干。所以说他并不是特别卑劣的动机,但是还有其他原因,细讲起来就是一个大专题了。


有些人认为我们制度的演进就是一个进化的结果,历史只能往前走不能往后退,大趋势可能是这样,但是在一个时间段上历史就是可能倒退 ,五代十国就是比唐朝倒退。后来蔡锷唐继尧为什么反,其实有他们自己的利益在里头,他们本来就是西南军阀,跟袁世凯不是一伙人,早晚袁世凯都会收拾他们,他自己非常明白。袁世凯如果不称帝,反不就是反叛吗,袁世凯等于是给人家一面大旗。即使蔡锷没打到北京,在四川都没出来,但是问题你这么一折腾以后,军心不稳了,袁世凯坐不住了,身体出毛病了,他若不死这事儿还不好说,因为那个时候最能耐的人还就是袁世凯。所以对袁世凯的评价,我们确实有点冤枉人家,所以这个历史不公平,后来把他说成独裁者。


沙龙提问二:北洋的外交,有些研究表明所谓“二十一条”的泄露是袁世凯有意为之,然后包括那些 “善后大借款”出现了问题,所以我想知道您的新书对这些事件有无一些评价?


张鸣:我们过去有个道德主义,跟道德相关的民族主义情绪太重了,所以很多事不能体谅人,因为你是个弱国,国际政治的道德水平那个时候还不行,还是丛林时代,弱肉强食,弱国无外交,打架打不过人家有什么办法。我们的外交官实际上是很棒的。很多时候,比如“二十一条”,袁世凯不想打,但这打能撑多长时间,三个月,三个月以后怎么办不知道,你说当总统的能下决心打吗,不能打就跟人谈。那个时候驻日公使是陆宗舆,就是我们五四时期的“卖国贼”,他就去打听这个“二十一条”怎么来的。


这个谈判是很艰难的。包括金法郎案,支付庚子赔款的时候因为一战后法国经济不好,法郎贬值很厉害,如果按法郎支付的话等于就不支付一样了,他们想按美元支付,叫成金法郎,再退还给你,因为退还的时候必须指定用途,比如美国退还庚款指定在清华大学专用。法国也指定,政府就不太高兴,还回来发展文化事业办大学,有些人就不愿意,这个事一搅和就变成法国人欺负我们。谁都不能谈,关税这一项就不能谈,因为我们支付庚子赔款是用关税抵押,关税从1842年《南京条约》的时候值百抽五,低关税一直延续到1920年代还是值百抽五,外国人都看不过眼了,答应可以改,但是这个问题不解决法国人不干,那关税就谈不了,历届政府都不敢碰,最后是1925年段祺瑞执政府时代把它给解决了。一直都是骂卖国贼不行,有些事情是没有办法,包括像李鸿章签条约,他不去签损失更大,他签了当时就骂他是卖国贼,但是有本事把人打出去吗。别说李鸿章了,曾国藩都是卖国贼了,曾国藩不就是天津教案处理了一下,谁沾这个不处理行吗。这种情绪很糟糕,根本没有理性。我们变成一个什么逻辑呢,就是外国人欺负我们是因为我们中国有卖国贼,有汉奸做内应,所以外国人才那么牛,把汉奸都杀光了中国就崛起了。


沙龙提问三:怎么评价五四运动?现在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它是启蒙的开始,还有一个认为它是毁灭的开始,就是传统文化颠覆的开始。


张鸣:五四实际上两个东西,五月四日以及后来发生的政治事件,那是五四政治运动。此前五四新文化运动和后来的延续,这是一个文化运动,这两个不是一回事。作为文化运动,它现在批评的比较多,都认为它反传统,但是说良心话,当年余英时先生30年代在胡适的老家住了一段时间,发现胡适这个新文化运动领袖的家乡还是用文言文,可想而知你说那个时候没多厉害。《新青年》最高发行量每期一万册,当时中国4亿5000万人,能摧垮多少传统,我不太相信这一点。但是如果你不去冲击一下传统,不去引进学理,这个就完成不了,所以其实是必要的。而且中国大学民国的时候比较好,也是在五四以后不是在五四之前。如果不能够很好的引进学理,引进西方的思潮,中国的学术没有救了。在五四之前中国哲学史都讲不了,老先生从三皇五帝、三坟五典开始讲,讲到周公快讲完了,到孔子那儿没法玩了,学科那样搞肯定不行,正经八本的中国学术像个样子还就是五四以后。所以新文化运动没有什么大错,只有瑕疵,没瑕疵的人那都不能交朋友的,何况运动呢。


至于政治运动我评价不高,我曾经写过一本书,专门写北洋裂变,军阀与“五四”,其实重点就是写政治运动以及跟当时这些军阀之间的关系,这个政治运动其实很不讲理,不能说学生运动天然合理,不管是谁都要讲理。你有什么证据说曹汝霖是汉奸卖国了,传说他们家都供天皇像,把他们家烧了砸了天皇像也没看到。你说这个有什么道理,不能爱国就可以打人,到哪儿都要讲道理,讲法治,所以说我对五四运动评价不高,而且中间使诈耍无赖,比比皆是。所以不能说目的正确的干什么都可以,这个是一直到现在很多问题的疾症,只要目的正确,是为了人民、为了国家的长远幸福,就可以牺牲你们。


沙龙提问四:我是想问一下您对革命与改良的看法,因为有些观点认为革命几乎一定是不好的,能改良最好,您有没有这样的观点,或者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


张鸣:把革命改良拿出来说谁好谁不好,这个提法有问题。大的方面说,革命对老百姓是不好的,破坏很大,就像“辛亥革命”是个温和的革命,也有破坏,清朝攒了七八年的家底全都没了,好多人也无辜死掉了,最好还是不要这样。但问题是革命不革命其实不是革命者能了算的,孙中山一直在革命,一直都没有机会,想革命是一回事,能不能革起来不是你说了算,是统治者说了算。有时候这个大破坏没办法,统治者就这德行,避免不了的革命当然没办法,所以渐进的改革慢慢好,但是问题是老不改那可能还是免不了。


我有所谓历史观的话,是以民众的福祉作为评价标准,这个事好还是不好,这个历史人物好还是不好,我不看他有多少丰功伟业,就是看他当时对老百姓好不好, 这个是最切实的标准,否则你看他干了好多大事,明成祖郑和下西洋去了七次,这跟老百姓有什么关系?劳民伤财啊,这个事你评价这么高干嘛?其实所谓的革命改良,也是这个意思。


沙龙提问五:想听听您对开明专制怎么看?


张鸣:开明专制对于中国这样的国家,转型时期应该是好的,当时很多人都期待袁世凯是开明专制,袁也确实这么想的,但是开明专制有一些必须的条件,比如真的有这么一个强人,又不是那种一脑袋浆糊的人。比如说凯末尔明白土耳其要改革向西方走,不能宗教化,不能向过去走,但是他同时又带领土耳其军队打败了希腊,让危亡的土耳其有了生机,在民众中威望也很高,他有实力做开明专制的人,就是开创了土耳其现在的体制,这是最好的了。


但是如果你这条件不具备,袁世凯就不如凯末尔,日本人逼他签“二十一条”的时候如果他要打一仗,打赢了他肯定就是凯末尔了,但是他没敢打,也许就真的打不赢,因为希腊不是日本,没那么强,土耳其也不是当时的中国,凯末尔跟英军打仗的时候都没有吃过大的亏,这条件就不一样了。所以袁世凯就做不成开明专制,民主要有这个命,很多条件都凑到一块可能就比较顺了,凑不到一块儿这些就不行。比如说有些人看起来像开明专制,后来搞着搞着变成专制皇帝了,所以说期望有一个开明专制的雄主,这种大能人出来领导中国,就像凯末尔一样,这基本不可能了。(因篇幅等原因,本文刊发时有删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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