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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六荐书|帕斯捷尔纳克传

2016-11-05 东方历史评论

撰文:德米特里·贝科夫

翻译:王嘎

《东方历史评论》微信公号:ohistory


鲍里斯·列昂尼德维奇·帕斯捷尔纳克(1890—1960)是二十世纪最伟大的俄罗斯诗人之一,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斯捷尔纳克个人命运与时代翻覆相互交错,阅尽人世间的悲苦与欢欣。他站在传统与现代的交界点上,以艺术家的心灵感知这一切,并以诗和散文的形式加以呈现,从而在现实生活中超越现实,在非自由中见证自由。


与复杂艰辛的人生历程相对应,帕斯捷尔纳克的诗学风格也经历了由混沌到明澈、由繁复到简白、由嘈杂到和谐的过程。他用数十年时间终于完成了漫长的艺术成熟期,他的《日瓦戈医生》即是这种生命与艺术的传奇共同造就的独特结果。


2005年,俄罗斯青年近卫军出版社推出了诗人德米特里·贝科夫撰写的《帕斯捷尔纳克传》。有评论人士指出,“这是关于诗歌与散文自身的履历”;“创作分析与诗人作为个体的分析相得益彰,使德米特里·贝科夫的著作成为传记文学中极其罕见、极为出色的现象。”


以下文字受权摘自该书。




第三十三章:魔怪圆舞曲


1


1940年,诗歌又回到帕斯捷尔纳克身边。他认为写于战前的“别列捷尔金诺系列”是命运的奖赏——因为向真实的归返,也因为拒绝强制性的作伪与国家的诱惑。帕斯捷尔纳克的创作晚期始于这些诗作,它们使他的天才臻于巅峰。


帕斯捷尔纳克一旦重新开始写诗,旧有的一切都回归了,包括自尊、希望与和谐。他对阿赫玛托娃说过,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会娶济娜为妻,但时至今日才考虑和她分手。1941年5月,他已决意离家出走,有可能彻底离开拉夫鲁申巷的新居。以《又是春天》一诗为起点,他再度找回了自我,而整个三十年代,他都未曾写过类似的诗篇。仍是原先的节奏,始于早年的神奇的节奏,就像是三十年前他以同样节奏写下的:“一匹和另一匹……踩踏蒿草。”


火车离去。夜色如炭粉散落。

昏暗中我该如何将道路找寻?

难以辨识的方向,

虽然我和白昼就来自那里。

铸铁的撞击声在枕木间凝滞。

忽然——出现了什么新的景象:

人来人往,长舌妇的闲话。

是什么样的鬼怪将她们迷住?


去年不知何时,我曾经在何处

偶尔听到过这些话语的片段?

哦,如今,这大概又是溪水

从夜晚的小树林里涌出来。

这就像以往的岁月,

拦河坝胀开,推移着冰块。

这果真是新的奇迹,

这就像原先一样,又是春天。


这是她,这是春天。

这是她的魔法和怪样,

这是她晾在杨柳枝头的棉衣,

是她的双肩、腰身和三角头巾。

这是悬崖边的雪姑娘。

这是疯癫的唠叨鬼关于她的呓语,

是流淌在峡谷深处

不停歇的急促语调。


这是湍流在她面前冲向障碍,

沉浸于水的醉态,

继而形成瀑布,带着喧声

吊灯似的钉入峭壁。

这是牙齿因伤风而颤栗,

是浮冰的河水漫过崖岸,汇进池塘,

又从这里涌入另一个容器。

春潮的絮语——生活的呓语。




他重新听到了生活新鲜的话语,这不失为一个奇迹,而且这话语的节奏被他立刻把握住:春天的华尔兹旋舞的节奏。屡屡提到的魔鬼、撒旦、鬼怪,也并非出于偶然——永远是夏天和永远是夜晚的三十年代莫斯科的撒旦舞会,萦绕在布尔加科夫脑海中!——而这里的鬼怪则是快乐的、不可怕的、不具任何哲学观念和恶魔思想的。这里的所有鬼怪现象仅仅表现为,生活不再顾及各种指示和决议,自主运转起来,奔涌不息;抗拒生活是无益的:这是回归的节日,向真正的自我、童年和勃洛克的回归。


我多么爱她呀,在最初的日子

当她刚刚走出森林和暴风雪!

树枝尚未克服窘态。

慵懒的枝条不慌不忙

一边在身上缓缓荡漾,

一边垂下银色的丝绦。

一床被单紧裹着树墩。

……

苹果归苹果树,球果归枞树,

但不归这一棵。这是宁静的树。

全然不同的宁静的树。

这是被拣选的宠儿,

她的夜晚绵延不绝。

民间的谚语她丝毫不惧怕。

独有的命运已经为她预定:

在苹果的金黄中,火焰的女宾

向极限飞升,犹如先知升向天穹。


我多么爱她呀,在最初的日子

当所有人都在谈论着枞树。

(《含泪的圆舞曲》,1941)


1940年冬天,在惨烈与溃败的芬兰战争期间,在1939年归国的玛丽娜·茨维塔耶娃与帕斯捷尔纳克同处精神困境的可怕时期,这幸福的征兆从何而来?当时茨维塔耶娃的丈夫和女儿先后被捕,她独自居住在戈利岑胡同的作协“创作之家”,生活没有着落,帕斯捷尔纳克竭尽所能地帮助她,给巴甫连珂写信为她求情,但这封信本身却透出如此无望的气息,就连最具善意的读者也都明白:这是敷衍。


究竟发生了什么?


帕斯捷尔纳克处于绝望时刻每每发生的事情,又一次不期而至:当无所希望也无可失去之际,他重新成为诗人,并再度感受到幸福。因为只有在此情形下,他才可能找回自我。


2


奇迹的谜底,就在于他最有名的诗作之一《霜》。这是一首当之无愧的名诗:俄罗斯文学中少有如此悦耳与精准的作品。对于帕斯捷尔纳克而言,这还是一首预言般的诗作——1941年冬天,“一切变成了现实”(诗的构思始于1940年秋天,完成于翌年春天)。


叶落无声的时节。

雁群最后的翩飞。

何必慌乱:惶恐之际

眼睛自会睁大。


就让风来照看花楸,

吓唬它,哄它入梦。

造物的法则不足为信,

美满童话一样是骗局。


明天你将从睡梦中苏醒,

去看那冬日平静的湖面,

你又会来到抽水站,

站在角落,凝然不动。


又是这些飞舞的雪花,

屋顶、烟囱和圣诞老人,

又是扮作假面小丑的

呆愣愣的树林。


从毛皮高帽底下直到眉毛,

转瞬间全都结起冰霜,

像蹑手蹑脚的狼獾,

一切都在枝头窥望。


你怀着犹疑前行。

一条小径隐入峡谷。

这里是霜的拱形阁楼,

楼门饰以筛状的格板。


霜雪厚实的帷幔背后,

延伸着一道防护之墙,

以及大路和小树林的边缘,

新的密林也显出轮廓。


盛大而庄严的寂静,

镶嵌在雕刻的画框内,

像一首四行诗,咏唱着

棺椁中沉睡的公主。


白皑皑的死的王国,

心神不定地陷入颤栗,

我悄声向它低语:“谢谢,

你的惠赐,多于对你的祈求。”


这是一首一览无余、清澈见底的诗:“陷入颤栗”的“死的王国”,以匪夷所思的奇迹将我们震撼。生活一如美好结局的童话,但不足为信,而诗中透出的基督教观念,则表明漫长惶惑的幸福的解决:原来,不应慌乱!原来,世界只是在唬人——在转弯处,等待我们的是宽恕,是从万般屈辱中的解脱,是谜题的勘破和神奇的变容!这个从地平线上升起的世界,将要被战争的诗篇洞穿,“但我心中为何没有恐惧,”因为有着奇迹般获救的隐秘的猜解。帕斯捷尔纳克的宗教,是某种关于神奇拯救的信仰。


“苦役,多么美好的恩赐!”




当然,这并不适用于任何人。需要一种梦幻般的内在力量、罕有的慷慨大度,需要“包容的极致”。分享——出于丰富,相信——出于幸福与感恩。帕斯捷尔纳克只需对他人时常不可见的很少一点,就足以感知恩典。但幸福的解脱却必不可少,由此而生的便是信仰。正因如此,帕斯捷尔纳克在任何时候都不会暗自沮丧,不会考虑梦幻般的幸运会背叛他。


也正因如此,能够领会其信仰的,是那些向来以审美和乐感来观照世界的人,那些善于从空无——从风景、音乐和他人一句偶然的同情话语中创造出幸福的人。不过,任何信仰也只对少数人可行,大多数人仅仅模仿信仰。在保守僵化的头脑中,信仰几乎总是意味着傲慢的、绝对的正义,而这一点,正是帕斯捷尔纳克极度厌恶和难以容忍的。这,顺带说一句,也是他的宗教孤独感的原因:《日瓦戈医生》的宗教含义不被大多数读者所理解,许多人(譬如楚科夫斯基)视宗教为无可救药的陈迹,怎样都无法从中看到时代获救的希望(楚科夫斯基及其同道们将艺术变成自己的宗教,这种异教的唯美主义才是真正的陈迹,既不能使人摆脱绝望,也不能摆脱相对主义)。另一些人则相反,他们在苏联时期半地下的信仰中生存,无意识地接受了不妥协的异见者的道德伦理,因而信仰成为一种空幻、极端和宗派的东西。帕斯捷尔纳克对此之反感,丝毫不亚于对苏联无神论。在信仰遭禁锢的无神论社会,宗教狂热(mania religiosa)——宗教土壤上的精神错乱现象,反倒尤为频繁(安·库拉耶夫断言,在今日俄罗斯这个延续着无神论,同时又“战胜了神秘主义”的国家,各种教派势力的兴起也是由于同样的原因)。


帕斯捷尔纳克信仰的特点就在于,它注定不可能成为国家的信仰。他对待官方教会,似乎跟对待犹太复活主义一样淡漠:犹太血统的属性之于他,并不意味着一名犹太人的自我认同,基督教信仰也不能证明某个具体教派的归属。他不持斋,不常去教堂,没有证据表明,他受过洗,领过圣餐或做过忏悔。有人回忆称,他熟知安魂仪式,并且曾在亲友的葬礼上配合过神父,不过,生长在布尔什维克革命前的人们,很少有人不懂得这些宗教礼仪。帕斯捷尔纳克的宗教信仰——一条个人拯救之路,很难想象,这种信仰会得到广泛传播、普及与贯彻,而他所憎恶的庸俗,则有可能大行其道。


与此同时,气氛日益紧张。1941年2月4日,帕斯捷尔纳克写信对奥丽嘉说:“我们的恩人觉得,迄今为止,他们都太过心慈手软,现在到了该醒悟的时候。彼得一世已不是合适的平行线。新的崇拜对象被公开宣扬,这便是伊凡雷帝、特辖军和残酷性。”由此可见,帕斯捷尔纳克已不再畏惧书信检查。此处还隐然飘荡着大战的幽灵,无论它多么出乎意料,也无论帕斯捷尔纳克本人对阴森森的战争传言多么抵触。社会上从未有过如此浓重的乌云。苏联历史从未有过如此阴郁的社会心态,而表面看起来,却是一派令人厌恶的昂扬激情与盲目乐观。




第四十章  《浮士德》


1


帕斯捷尔纳克的《浮士德》,并非奴仆式的译作,而是经典流浪故事的个性化阐说,它与一系列关于浮士德和魔鬼之传奇的诠释交相辉映,而世纪中期对这些诠释的印证又是如此丰富:不道德的悲剧性恋情、牢狱之灾、恋人们的生离死别、诱惑隐士与诗人的魔鬼的力量——这些主题在大量作品中各自变异,既然二十世纪为此提供了诸多素材。上文已经提到布尔加科夫描述大师、玛格丽特和魔鬼的长篇小说,然而,这部作品的基调却变得全然不同:在结尾处,饱受煎熬的是大师,不是玛格丽特,而经典文本中的格蕾琴则呈现出受难女巫的特征;我们也曾谈论过托马斯·曼的《浮士德博士》,还将提到他儿子克劳斯长篇小说《梅菲斯特升官记》的主题——演员与独裁者之间的交易。1948年,出版方要帕斯捷尔纳克翻译的正是《浮士德》,这无疑是命运作用力的又一明证:魔鬼的诱惑这一主题早已介入他的生活,与魔鬼的交易被他躲了过去,有关梅菲斯特的蛊惑手段他也不只是有所耳闻,如今,悲剧性的爱之主题——对死在监牢的玛格丽特的爱,连同《浮士德》第一部的结局,一道进入了他的生命。这样的巧合令人错愕,但没有人会认为它们是偶然的。


帕斯捷尔纳克的《浮士德》,与其说是这部德国长诗的又一次解译,不如说是作者个人思想的表达,有充分理由可以说明,这种表达对帕斯捷尔纳克具有重要意义。就像《日瓦戈医生》的思想过程在《哈姆雷特》的直接影响下形成,小说的形式、它的神话现实主义手法、许多潜藏的情节,均出现在《浮士德》的作用之下;翻译这部作品不仅是痛苦的必然,也是重新认识继承性,明确个人目标和归依传统的一种方式。没有歌德和莎士比亚,帕斯捷尔纳克的眼界就难以达到需要的高度。使米哈伊尔·洛津斯基在围困的列宁格勒幸免于难的但丁值得赞美;使塔季娅娜·格涅季奇未至于死在劳改营的拜伦的《唐璜》值得赞美;值得赞美的还有歌德,是他在艺术形式上向帕斯捷尔纳克提出了如此艰深的难题,从而使后者轻易克服了小说诗篇里一切可能的障碍。从日瓦戈医生的许多诗作中,读者会发现“浮士德式的”短句;换句话说,帕斯捷尔纳克晚年作品看似比早年简单、“淡泊”,而且早年作品的印象主义也几乎未留任何痕迹,但事实上,晚年帕斯捷尔纳克才是真正复杂和多义的,因为终于不再有任何东西,能够搅浑他的诗歌内容。


2


帕斯捷尔纳克将《浮士德》移译到鲜活的俄罗斯口头语言,在此过程中,或许就像不少译者那里惯有的情形,除了个人意愿的表达,他还明确地就自己的时代发表了见解,并且准备与之彻底决裂。这也是他的梅菲斯特——艺术家们永远的诱惑者——频频求助于帕斯捷尔纳克及其同时代人所熟知的蛊惑手段之缘由。他在不少书信中(首先是与玛丽娅·尤津娜的通信)抱怨,正是梅菲斯特冗长的独白和拖沓的饶舌,让他疲惫不堪,他认为,这些空谈阻滞了情节的进展。总的来说,《浮士德》不大适合于搬上舞台,但问题当然不在于戏剧节奏的松弛。帕斯捷尔纳克抱怨肉体的疲怠,即便如此,他还是穿越了梅菲斯特独白玄奥的密林。事实上,将十三世纪兴起的“浮士德传奇”同最新解译区隔开来的诱惑者的手段,六十年间少有变化。这是一个至为关键的悲剧情景——起码对于持守着自然泛神论,始终向大自然寻求解救的帕斯捷尔纳克来说是如此。浮士德独自待在森林深处,待在洞窟里;他的宏阔的道白,实属一名不可知论者的真诚祈祷。而梅菲斯特每每出场,则带着各种不变的、同时也应承认是庸俗的引诱,但主要还是怪责。歌德的梅菲斯特,绝非平庸的恶之精灵,他的魅惑甚至作用于上帝:“在所有否定的精灵当中,你是最让我受累的促狭鬼和乐天派”;可见,存在着一些更厉害的精灵。但梅菲斯特的危险性就在于,这是迷人的、冒险的、狡黠的恶,因琐碎反而讨人喜欢,由其唆使的细小恶行也情有可原!他最主要的招数,便是乞灵于人性的贪婪、淫欲、怯懦……凭借自己的善举,他屡屡向浮士德发起责难:


可怜的凡夫俗子,你没有我,怎么过日子?

这么些时,是我把你的胡思乱想医治,

要不是我,怕你早已从地球上消失。

你为什么像猫头鹰枯坐在洞窟和岩缝?

为什么像那蟾蜍

从潮湿的苔藓和滴水的石块汲取养分?

多么美好、舒适的消遣方式!

看起来你身上还依附着博士的幽灵。

浮士德的回答完全是帕斯捷尔纳克式的:

你可懂得,像这样孤处荒郊,

为我带来了怎样新的生命力?

是的,你要是料到这一点,

定将魔性大发,不让我享受这福气!


然而,在梅菲斯特看来,这种泛神论的欢悦无疑是滑稽的;与此同时,他真正畏惧的也只有这一点——浮士德将借此摆脱他的控制,回归于自我本身:


好一种超凡脱俗的欢娱!

躺在夜露覆盖的丛山中,

怡然拥抱天和地,让自己飘飘欲仙,

以预感的冲动挖掘大地的精髓,

在心胸里感觉那六天的神功,

以傲岸的力量去享用我也不知道的东西,

随即又以爱的欢悦融入万物,

俗骨凡胎全然消亡,

于是把高尚的直觉——

我不好说,怎样去——加以结束!


回归于自我,亦即回到罪恶的温床;魔鬼的逻辑一成不变。他先是向浮士德大施恩惠,然后又数说它们的不当,不断提醒我们的艺术家别忘记人类的虚空,以及在梅菲斯特自己授意和培育之下的恶行。在讽喻性的、过度复杂化的、时而又平淡无奇的纠葛中,一条贯穿于《浮士德》的主脉愈发清晰,也愈发接近于译者:魔鬼主要的使命,是让艺术家意识到他的努力皆为徒劳,这个世界不值得为之劳碌。一次又一次,梅菲斯特编织着自己的论据(“你是永远的诡辩家和撒谎者”,这让我们不禁想起,布尔加科夫的列维·马特维将沃兰德称作“老牌的诡辩家”),将爱情偷换为放荡,创作偷换为虚荣,哲学偷换为死亡的畏惧;寻觅着卑鄙的理由,败坏着高尚的意图,提供着应有尽有的诱惑(在《浮士德》第二部中,这是远比青春、爱情和财富更大的诱惑:将会有权力的幻象、强行施恩于人类的机会,还将产生反抗上帝的妄念——总之,知识分子古往今来的一切风尚都将出现)。“世上无物值得宽恕。创作究竟又有何益?”耐人寻味的是,梅菲斯特慷慨陈词,将自己界定为“创造出无数的善,又想把恶带给众人的那一部分力量”,但浮士德对这番虚谎的华丽言辞,始终无动于衷。




浮士德坚持的是什么?首先是他的永无餍足:梅菲斯特的一切恩惠都太少。有一种最高的天赋——创作的天赋;谁了解这毒物,谁的头脑就不会被任何别的东西迷惑(所以,在“女巫的丹房”里,梅菲斯特才提醒那老太婆,“我这位朋友可不在乎这种饮料”)。无论梅菲斯特怎样坚称,世界的运转离不开嫉妒、贪欲和虚荣,也无论他怎样嘲弄心灵的纯洁,他所有的射击还是偏离了靶心。但由于他每次说出三句谎言,就夹带着两句真理——不管他是否揭露了虚伪的神父、倨傲的哲人及自恋的文学家,浮士德都欣然同意。这也正是帕斯捷尔纳克所厌恨的魔鬼的杂烩。


透过梅菲斯特粗俗的玩笑,透过他的平民做派和精妙权变——跟那些夯货、学者、酒鬼们在小酒馆里用他们的语言说话的能力——传来熟悉的、近乎本土的音调:“满朝文武和命妇,/可怜个个受了苦,/哪怕王后和宫女,/(跳蚤)咬得简直咧嘴哭,/他们不敢掐死它,/浑身发痒也不挠。/我们马上掐死它,/要有一只敢来咬。”一切当政者就是这样一边耍弄人民,一边暗地里鄙视他们,只不过,在苏联当政者那里,这种耍弄更公开,也更明显。看起来,在莱比锡奥尔巴赫小酒馆,梅非斯特的本性尽显无遗:他在这里用各种诱惑收买小市民(在音韵结构、语词和声调方面,这一幕同茨维塔耶娃《捕鼠者》中哈默尔恩的场景有几分相像);普遍幸福的高潮也就此来临:“我们喝得酩酊大醉,/五百头野猪挤成堆。”小市民们一旦开始怀疑撒旦的法术,转眼间便拿起刀扑向他——一群乌合之众最容易化欢喜为怨怒;当他们备受魔鬼愚弄之际,他们反而向他施以动人的同情!但梅菲斯特既未能让浮士德萌生爱民之心,也未能让他厌弃民众。无论他俩来到何处——不管是小酒馆、城市花园还是女巫的丹房,浮士德始终重复着那句:“让我们离开这地方!”唯独在布罗肯山,在“瓦尔普吉斯之夜”前夕,他才被精灵们的环舞、沼泽地的磷光和虚幻的美女所吸引,在充满美感的诱惑下,“幻想家浮士德”才会被收买。然而,凌晨时分,他愈发感到迷惘,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迷醉已持续一年,在此期间,格蕾琴生了女儿,亲手杀死了她,因杀婴之罪落入监牢。第二天就将是她的死期。


我们知道,歌德一直在尽力洗脱其过错——他曾经参与并支持过一桩杀婴案的死刑判决,杀婴题材在他心头挥之不去;从此以后,所有触及该题材的后来者之命运,无不处在《浮士德》(其中隐秘的意蕴远远超出我们所能想象)的悲剧性影响下。费特、勃留索夫、布尔加科夫、托马斯·曼父子与那该死的浮士德博士在人生遭际方面的神秘交集值得探究。但帕斯捷尔纳克却没料想到,原本被他视为挣钱工具的翻译,竟然也将影响到他的命运。1949年10月15日,他写信对尼娜·塔毕泽说:“我亲爱的朋友尼娜,想想我在遭受怎样的痛苦,请您可怜可怜我吧。生活逐字逐句地重复着《浮士德》的最后一幕,‘地牢中的玛格丽特。’我可怜的奥跟在我们亲爱的塔身后,陷入了绝境。她为我吃了多少苦头!如今再加上这些。”文本对命运的可怕宰制令人不寒而栗。毕竟,那些让伊文斯卡娅身陷囹圄的人,跟《浮士德》并无任何关联,他们也压根儿不知道,帕斯捷尔纳克正在翻译这部作品。




但巧合仍在继续。如今,帕斯捷尔纳克需要另外供养伊文斯卡娅一家人——她的母亲和两个孩子。为了挣更多钱,他开始翻译自己从不喜欢的《浮士德》第二部。在这一部当中,浮士德经受了权力与荣誉的诱惑;在前所未有的权力与荣誉的笼罩下,帕斯捷尔纳克将度过接下来的十年。对他的收买与以往不同,将会比三十年代更狡诈。收买将再度落空,但这一次,他却要付出整个生命。


作者简介:德米特里·利沃维奇·贝科夫,当代俄罗斯著名作家、诗人,也是广播电视节目主持人。1967年出生于莫斯科一个知识分子家庭,1984年考入莫斯科大学新闻系,攻读文学批评专业。大学期间,已有诗作入选多种诗集。1991年大学毕业后,贝科夫在著名诗人、也是帕斯捷尔纳克生前忘年交和唯一“私淑弟子”沃兹涅先斯基举荐下加入苏联作家协会。


贝科夫是一位创造力旺盛的高产作家,主要著作包括诗集《寄语青少年》(1994)、《军事政变》(1996)、《应征公民》(2003)、《最后的时代》(2007)、《事实上》(2011)、《极乐》(2013),以及历史和哲学题材的长篇小说《辩护》(2001)、《正字法》(2003)、《疏散人员》(2005)、《ЖД》(2006)、《奥斯特洛莫夫,或魔法师门徒》(2010)、《爱克斯》 (2012)等,作品多种文学奖项。他还著有关于帕斯捷尔纳克、奥库贾瓦、高尔基、马雅可夫斯基等文化名人的多部传记,其中广为流传的便是《帕斯捷尔纳克传》(2005),这部传记荣获了俄罗斯2006年度畅销书奖与奖金规模世界第二的“大书奖”(Большая кника)金奖,并且一版再版,在读者中间的影响力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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