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转载丨《西窗竹》by十九瑶(45-48)
这是一篇非常有爱的文,一位世家公子,一棵竹灵,两人意外有了情愫,竹灵还怀了包子,当一切都很幸福的时候,却一下子因为身份的问题陷入巨大的漩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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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窗竹
作者:十九瑶
文 案
陆桓城:我的老婆是根竹子,我的儿子是棵笋。去年,我家饭桌上冷不丁出现了一盘油焖笋,现在,厨子坟头的草已经三尺高了。
这是一个陆大当家与自家俏竹子啪啪啪,还生了一窝笋的温馨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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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 录
第四十五章 真相
碧玉长竿十几根,梢头倚墙瓦,凌乱倾倒。
铲锹砸入泥地,三百年不曾动过的褐土被翻了个底朝天,翻出几只乱窜爬虫、几根野蔓杂草,另有覆土青苔无数,唯独不见夹竹桃的花根。陆桓城不死心,掘地三尺,拣出残留的断裂竹鞭弃之一旁,手持蜡烛寸寸翻找。
长久过去,仍是一无所获。
陆桓城直起身来,立在潇潇大雨中,一片不详的阴影逐渐笼上心头。
总觉得有什么地方错了,错得离谱,错得可笑。
寒风冷飕飕刮过竹林,耳畔轻沙作响。断根的竹子在笑他,没断根的竹子也在笑他,笑他轻易受人蒙骗,分明是陆家嫡孙,生来就受着青竹福荫,偏偏恩将仇报,用一双毒手毁去了竹林安宁。
从今往后,还有哪一根竹子愿意福泽陆家,悉心护佑文脉?
不会再有了。
跪着恳求也罢,哭着忏悔也罢,一天等不回晏琛,它们就一天不肯心软。
陆桓城心乱如麻,又不甘承认自己错了,便猜测是那夹竹桃残根受到惊扰,躲去了其他地方,或许正缩首藏于宅邸内另一片土壤之中。他喊来小厮,从怀中取出一枚银锭,要他赶去金鼎山鹤云观请一位叫做玄清的道长。
“你且与他说,西窗的竹子已经铲去了,但未见夹竹桃的残根,烦请他冒雨前来相助。”
小厮领命而去,陆桓城独自靠在窗沿,低头静立,五指紧握窗棂,不安的预感越发强烈。
雨水顺着竹壁淌下,从枝叶间洒落。他听着密密急雨,余光瞥到院墙边的几根青竹,恍惚间一声斥责闷雷般响在耳边,告诉他通通都错了!
行商八年,他做事向来缜密周致,最讲究规矩。每一笔生意都要逐环核实,账目更要誊记四份。梳理罢细微处,行事才有底气。
但讽刺的是,这件事关乎晏琛的性命,他反倒什么也不曾追证过!
五天以来,他在混沌中行走,脚下是一条陷于迷雾的长路,不知通往何方。待他终于察觉到不妥,回首张望,却已一意孤行远走了千里。
为何不去验那小道士的身份?
为何不给晏琛一次辩解的机会?
站在缚灵之障外头,叫晏琛与他亲口对质,辨明是非黑白,这样简单利落的一件事,他为何不做?!
整件事情环环相扣,只要有一处弄错……只要有一处……
天边霎时雪亮,一道裂纹闪电当头劈下。矗立的竹林一刹那被照得竿竿雪亮,千道黑影,千条白光,看得人目眩眼晕。耳边一声惊雷炸破,响彻云霄。
混沌被惊散了大半,陆桓城如梦初醒,抛下铁锹,转身奔出了竹庭幽院。
他要去找陆桓康!
他要问一问那个不长心的弟弟,金鼎山远在阆州西郊,他是如何在街上遇见玄清小道,又是如何天缘凑巧,恰在那一日,出门不过半炷香就把小道领回了家?
昏暗雨幕之中,陆桓康的屋子亮着灯。
窗纱照出憧憧两道人影,彼此叠得极近,举止狎昵。
陆桓城不禁疑惑大起——他这弟弟向来孤僻独居,性子又古板,绝无可能与侍女调笑,这另一道身影会是何人?
七八步行至屋前,双手一推,“砰”地打开了大门。
四下静谧,六目相对,不该出现的一张面孔出现在此时此景,陆桓城登时身形摇晃,呼吸都快稳不住。
这不正是那个嫩皮嫩色的“小道士”?
长尾勾绕,瞳仁泛绿,头顶生出一对油黑绒耳,活脱脱一只成精的黑狸!正是陆桓康格外宠爱,整日抱在怀中的那一只!
阿玄这几天除去“花妖”,护宅有功,换来了陆桓康十足的疼爱,今晚郎情妾意,便软着腰儿倚在桌案旁,为陆桓康磨墨铺纸、递笔捶肩,哪里会料到陆桓城突然杀至。他一时来不及化形为猫,被撞破了奸情,一脸惊怔地呆在那里。
陆桓康也被吓飞了三魂七魄。
他见阿玄的妖身模样全被哥哥瞧了去,势必要引起误会,慌忙起身,替阿玄辩解道:“哥,这是阿玄,是我,我养的狸儿……他是一只好狸儿,不作恶的……”
陆桓城难以置信地盯着他们,脸色青黑,喉咙卡紧,根本说不出一句话。
他想象中最坏的局面,也比现在足足好上一万倍!
一只本该被捉入道士法钵、烧得粉身碎骨的妖孽,反倒胆大包天,化为道士,诱骗他软禁晏琛、铲断青竹。这一番举动,能存着多少善心?
第一环就错得这样荒谬,后头跟着的一连串……还能是什么?
窗外惊电疾闪,照得屋内明暗交替。一道刺目的耀光乍现,在墙壁上映出纵横交错的条条窗影,其余地方,皆是一片褪去了颜色的亮白。
亮时越亮,暗时便越暗。
阿玄慢慢挺直了腰杆,正视着陆桓城,一双幽绿的眸子化为深不见底的千尺潭渊。
陆桓城逼近一步,质问道:“晏琛的事,到底几分真、几分假?”
阿玄没回答。
他微微眯细了瞳仁,绷紧尾尖,似乎在认真斟酌什么。良久对峙过后,他问出了最关心的一个问题:“竹庭里的花根,你找到了吗?”
陆桓城双拳紧握,一脸阴沉:“没有。”
阿玄于是轻嫚地笑了起来,尾巴轻摇,一只手沿着桌面伸过去,握住了陆桓康的手。
没有,就代表曾找过。找过,就代表陆桓城已经亲手铲掉了竹子。竹身被毁,无人接生,晏琛腹中那个可怜的孩子,必死无疑。
这一条性命,他轻而易举就得到了。
也许会付出惨痛的代价,也许会以命抵命,没关系,他不在意。
阿玄甚至没有一点隐瞒的欲望,或者说,他清楚像陆桓城这样的人,一旦起了疑心,几乎不可能再瞒下去。
他将猫儿性子里最顽劣的部分展现到了极致,歪着头,笑盈盈地对陆桓城道:“怎么会呢?我说花根在竹庭,花根就在竹庭。你没有找到,岂不是在说……我是一个大骗子?”
说着,两只耳朵耷拉下来,模样委屈至极。
陆桓康看不到他的表情,以为他果真受了委屈,急着要安慰他,忽听他语气一变,冷漠而缓慢地道:“对,我就是一个骗子。”
惊电应声劈穿天际,霎时亮如白昼。
阿玄倚在案前,眸色寒水结霜,恰是最狠毒的一抹绿。
他认得这样利落爽快,陆桓城差点没反应过来,旁边陆桓康更是直接懵了:“阿玄,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之前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假,的。”
陆桓城死死盯着他,眼中怒火炽烈:“所以阿琛……根本就不是夹竹桃!”
“他哪里有一点夹竹桃的样子?你怎么就会信?”阿玄“扑哧”一声笑出来,眼睛弯成了一勾细月,“生得那么嫩,人又蠢,三两句话骗得团团转,命丢了都不知道是谁害的。他想当夹竹桃,那些毒辣辣的花儿还嫌弃他呢。”
陆桓康一怔,忽然想起了被勒断脖颈的阿秀,被悄悄掺毒的茶盒。如果晏琛是无辜的,那么在暗中犯下了这一桩桩罪孽的……就是,就是……
后背阵阵发寒,冷汗直涌。
他毛骨悚然地看着阿玄,觉得他变成了自己不认识的一只狸子,吓得一屁股跌回椅子里。
阿玄瞧他这副样子,不免有些受伤,小声嘟囔着:“你怕什么?我又舍不得杀你。”
又转头回来,慢悠悠对陆桓城道:“陆大公子,你放心,我呢,是一只敢作敢当的狸子,既然欠下人命,便不会逃走。你要请个什么道士、秃驴的来收我,我坐在这里等你就是。但有一点,我望你好好地想清楚。”
阿玄道:“我这一条命,从来都是握在自己手里的。我想拿它换什么就换什么,哪怕赴死,也是我心甘情愿送出去的,我觉得值,它便值。可晏琛呢?他的一条薄命,几时握在自己手里过?他的命,全系在陆大公子你的手上,你爱他,他就活着,你不爱他,他就死去。你倒告诉我……这样轻飘飘的一条命,他活得值不值?又死得值不值?”
一番话,阿玄是笑着说的。
晏琛的爱情,分明比湖水还要清澈。阿玄想,他伸手搅了搅水波,就在陆桓城心里搅出了一大滩泥浊,这样的疼宠,小竹子讨来又有何用?一只没牵稳的风筝,挣脱线头飞走了,他是那阵风,固然有错,可陆桓城这个牵线的人,又无辜得到哪里去?
不如归去,零落成泥,留着这孤单的尘世,让它一日一日独过。
所以阿玄的笑意里,九成的嘲讽都给了陆桓城。
陆桓城像被打了一个响亮的耳光,身体的颤栗停不住,嗓子也在发抖:“为什么?你要他一条命,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阿玄笑得漂亮,答得也干脆,“傻兮兮的,看不顺眼,狸子不喜欢罢了。”
可到底不是真话,他有点心虚,藏在背后的一只手偷摸着去蹭陆桓康,刚蹭到一根手指,突然被嫌恶地甩开了。阿玄一怔,表情却没什么变化,转手捞起了自己蓬松的绒尾,手指卷着尾尖光滑的毛,眼梢下撇,微微咬了咬牙。
第四十六章 血脉
陆桓城望着他们,只觉一秒也待不下去。
烛影里,一双人,一个是他愚钝的同胞弟弟,一个是嗜杀不知悔悟的狸妖,他们成双成对,占着陆宅温暖的雅房,而他的阿琛……却被困在荒郊野外的弃院里。
外头疾雨暴风,电闪雷鸣,那座小院破陋得摇摇欲坠。阿琛从前连独睡都不敢,总要他抱着,哄着,如今一个人在黑屋子里睡,会受多大的惊吓?
他做了什么?
他扮演一个心狠手辣的同谋,亲自把晏琛撵出家门,赶去了那样的地方,以至恨起阿玄来,也恨得心虚,恨得无力。
陆桓城眼眶发热,快要忍不住落泪。晏琛哀凄的惨叫声在耳畔盘桓,直扎心窝,像是染了重疾,也像风寒侵体。他得尽快赶过去,把人接回家,十几层锦褥裹着,十几道帷幔护着,请最好的大夫日夜照看,从今往后一辈子,都捧在手心里疼宠。
——如果来得及。
但还没迈出门槛,他就被阿玄一句冰冷的话钉住了脚步。
“省省吧,晏琛的命……已经救不回来了。”
陆桓城心中大骇,止步回头,惊惧地盯着阿玄:“你说什么?!”
阿玄失笑,身后长尾绕上了手腕,柔软地摆动着:“陆大少爷,你有没有想过,晏琛一没断腿,二没断脚,为什么整整五天过去,还是走不出我的红绳障?”
陆桓城木愣地看着阿玄,那狸妖眯起一双狡黠的眼,唇边漾开了一抹恶劣的笑。
“因为……他真的是一株成精的草木啊。”
耳边忽然嗡的一声,屏蔽了所有声音。
心脏胡乱地跳动,扯断筋,绷断血管,绞出大股淋漓的鲜血,灌满了胸腔。
晏琛是一株成精的草木,而那处院子……没有暖阳,也没有活水。
整整五天。
陆桓城不敢再听,他知道后面必定还跟着更可怕的话,将要打碎他仅存的一点幻想,每一个字他都承受不起。他想落荒而逃,假装一切还有补救之机,但双脚被牢牢钉住了,一步也迈不动。
视野里,充满了阿玄放肆的笑容。
“晏琛是一根竹。”那个声音残忍地说,“书房西窗旁,被你亲手挖断的一根竹。”
今夜最响的一声惊雷,炸开在陆桓城耳畔。他一瞬间面如灰土,眼眶里悬垂许久的泪水终于滑落下来。
这是春末夏初的一场雨,不似春霖细润,也不似夏雨爽快。它无休无止地下了一整天,急过,缓过,临到歇止,又聚一个更猛的浪头扑回来。白亮亮的闪电接连劈穿天际,水流哗哗漫过街巷,积没了门前的台阶。
阆州风雨飘摇,家家户户闭扉关窗,飘盆接漏。城边不结实的屋舍倾垮了好几间,像一条断裂的鱼脊骨。
长街昏灰而幽暗,一架红漆青帐的马车冒雨前行。滚轮浸水,带起涟涟小浪,马蹄踏滑,犹如曳引着千斤的重物,不进反退。
陆桓城的心有多急,它就走得有多慢。
车顶盖着一层挡雨油布,出门时太匆忙,未及掩紧,经过城门时被呼啸的疾风撕作了两半,高扬纷飞,猎猎作响。狂风迎面逆吹,猛地掀开遮帘,潇潇雨水倒灌而入,洒湿了一席香褥软枕,徒留一团沉甸甸的湿絮。
陆桓城回头看了一眼,不禁眉头紧锁。
他要赶着去接晏琛回家,这些褥枕与软垫都是备给晏琛暖身用的,如今被雨水淋得湿透,自然不能再用了,只余四面光溜溜的车壁,还能勉强挡一挡风雨。
怕是要委屈阿琛一阵子,辛苦熬过这一段颠簸的路途,等回到家中,才有香汤沐浴,绒氅裹身。他会亲自把人抱回藕花小苑的大床,垂落纱帐,相拥着说上一整夜的歉疚。
再冷的身子,也能慢慢暖和起来。
会结束的。
他们之间已经没有误会了,不是么?他还好好的,晏琛必然也好好的,正在偏僻的小院里等着他。今晚是一道关卡,或许会被泪水浸满,蓄了几宿的苦痛霍然破碎,晏琛会在他怀里哭到晕厥。可明早的日头一升起来,生活会重归平静,依然与从前一样无波无澜。
他愿意成倍成倍地偿还这五天,陪晏琛五十天,五百天……疼爱一辈子,信任一辈子,再不说一句狠话,不舍得给一个冷眼。
还要仔细照顾竹庭,让那千竿玉青摇风而生,不受缺水、缺阳之苦。
求你。
求你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
陆桓城不知道自己能求谁,他所求太多,甚至是一条命,于是他向头顶静默的万千神明祈祷,不惜以性命为祭,求他们降下恩赐,许他忏悔、弥补。
可惜早已太晚。
马车驶入杉林,碾压过被狂风刮断的横枝乱叶,一路摇晃着艰难穿梭。行至小院前遥遥十数丈处,陆桓城忽然脸色大变,险些坠下马背。
他听到了婴儿的啼哭声。
极小的孩子,扯着嘹亮的嗓门撕心裂肺地哭。哭声穿透了风雨,楚楚可怜地打着颤儿,带着一点疲倦的嘶哑。时而哭嗝乍起,暂断了声响,却不停不休,很快再度从微弱哭到了尖利。
他哭得太孤单,仿佛被整个世界抛弃了。
惊雷炸破天空的时候,连七八岁的童子都躲在母亲怀里嚎啕,可笋儿仅有一只冰冷的襁褓。他才出生几个时辰,哭哑了嗓子,身旁明明睡着最爱他的人,那个人却不能动,抱不了他,更安抚不了他。
陆桓城一听见孩子惨烈的啼哭,几乎要疯掉。
他用力一甩马鞭,冲至院门几丈远处,狠狠地拉缰、跃马,不等马车停下,便已抓起油纸灯笼奔入了院门。
院内夜雾蒙蒙,灯笼散发出一束柔暖的橙光,映照出涌流的雨水和砂泥。
离房门越近,脚边的水色就越骇人。
先由浊黄变作淡红,接着是鲜红,最后是接近浓墨一般的暗红。无数的竹叶子浮在血水中,像密密麻麻刮落的鱼鳞,太多,太密,血水浮不动,叶子便层叠交错着沉到水底,水草似地荡漾着。
陆桓城感到头皮发麻,手中灯笼不住地摇晃。
灯光上移,照出血水里浸泡的一双脚,然后是一双腿。
像揭开了一层裹尸布,晏琛半身赤裸地睡在大雨里,毫无生气。他的腹部已经塌陷下去,腿间垂落着一团脏污的胎衣,咬断的脐带还盘绕在上头,呈现出可怕的紫青色。
晏琛维持着最初扭曲的姿势,脑袋枕在门槛上,脸颊低垂,散落的长发半遮面孔。
他很安静,一动也不动。
陆桓城仰起头,捂住双目,一声一声地粗喘,泪水顺着面颊聚到下巴,接连掉落。他的手颤得厉害,几乎晃灭了灯笼的烛芯。
孩子还在凄厉夜啼,陆桓城死死抿唇,循着哭声将灯笼垂近了晏琛的脸颊——门槛内的避风处,果真躺着一个可怜的小婴儿。
一块艳红的鸳鸯喜帕裹着他的身子,锦绣的彩翅覆在胸口。
流苏条条,缠住了挣动的小手腕。
孩子正在狼狈大哭,临时搭出的襁褓已被蹬开,小肚子露在外头,急促起伏着。没被缠住的一条右胳膊在空中胡乱抓摸,好几次碰到晏琛的面颊,知道爹爹分明还在,却不肯抱他,更是涕泪交加,小鼻头拧起来,百般委屈地哭嚷。
陆桓城望着他,膝盖忽然一软,直挺挺地跪在了门边。
晏琛……真的给他生了一个孩子。
他们的孩子。
那么弱小,与晏琛曾经高隆的肚子天差地别,仿佛修筑了一栋高耸入云的台榭,却只取出最精贵的、巴掌大的一块好地方,奉献给孩子居住。陆桓城记得,他曾隔着晏琛薄薄的一层肚皮,和这个孩子玩闹过,然而……他竟不信。
竟不信这样乖巧而灵动的宝贝,当真睡在晏琛体内。
陆桓城伸出手去,用掌心裹住了笋儿的小拳头——皮肤细嫩,暖乎乎的,只有圆栗子那么点儿大,好像稍微用点力,面团捏的细骨头就要碎了。
笋儿被亲生父亲抚摸,哭声马上顿住,一双乌溜的眼睛睁得很大,努力寻找着他。
孩子还小,漂亮的眼睛暂时看不见什么,但他感觉得到自己被一双手掌托起,连着襁褓一同抱入了温暖的怀中,贴着心口,那儿传来一串鼓动的心跳声。
不是他所熟悉的、听了六个多月的节奏。
要更低沉,更急促,砰砰砸响在耳畔,却因血脉相系,同样有着安抚情绪的力量。
笋儿哭累了,只要一丝疼爱便足够哄眠,很快就在陆桓城怀中睡去,四肢互抱,缩成了小小的一只肉球儿。
灯笼跌落在旁,幽微地泛着一抹光,映照出孩子熟睡的面容。
陆桓城恍惚地望着他,一时间什么话都说不出来,胸腔、齿根、舌面,尽是最苦涩的味道,像熬过十遍的药壶渣底敷在舌尖,苦得让人忘记了之前尝过所有的甜。
他久久地跪在地上,搂着初生的小婴儿痴怔地看。忽然,在静谧的雨声中,他听到了一声轻不可闻的低唤。
身体猛地一颤,以为是幻觉入脑,不敢相信。
但紧接着,第二声同样温软的、染透了苦楚的低唤,渗进了他心脏。
“桓城。”
晏琛轻轻地喘息,唤道:“……桓城。”
第四十七章 诀别
“阿琛!”
失而复得的喜悦如同一股滔天浪潮,把陆桓城跌落到谷底的情绪掀至天高。
前一刻双手还是稳的,待安放好孩子,突然就猛烈颤抖了起来。陆桓城抱起晏琛,搂着他绵软的身体不放,手指拨开湿发,去瞧那一双令他魂牵梦绕的眼睛。
半寐半醒的眸子,燃着一束微弱的光芒,如火将熄。
但至少此刻还是亮的。
“桓城,我的……我的孩子……孩子……”
晏琛反复念着“孩子”,眼底含着泪水——就在刚才,他经历了一段真正的绝望。
体内只剩最后一抹灵息,攥在心口处,堪堪能维系肉身不散,就像仅用一根绒线勾织的衣物,一旦抽去线头,就会瞬间化作乱线。
手脚已不能动,五感却还在。
晏琛听得见怒风暴雨里笋儿的啼哭,可他被困在濒临消亡的身体中,甚至不能抱一抱受惊的孩子,留给他一点点抚摸的温度。
无助的痛苦强烈到顶点时,连这一抹仅存的灵息,晏琛也不想再挽留。
可是方圆三十尺,没有一根竹。
他若散去灵息,从此便是浮灰,是雨珠,是炭火……所有的美好或痛苦的记忆都将割舍,了断尘缘,不复存在于世间。
三百年漫漫光阴,俱成空付。
晏琛舍不得,他穷尽了力气,执拗地不肯闭眼。听雨,听风,听笋儿尖利的啼哭,漫无目的地听着世间的一切响动,想把这场梦做得久一点。
他幻想自己走了一条不同的路,安静地守了陆桓城一辈子,从未与他遇见,也从未与他分离。陆桓城永远是那个桀骜不驯的俊朗少年,不情不愿地倚在窗前读书,倦怠时,会对着西窗的青竹,打一个慵懒而惬意的呵欠。
他们之间……没有走到掘根断情这一步。
恍惚中,一束灯笼的光芒暖和了晏琛的脸,他看见陆桓城跪在身边,抱起襁褓,就像一个真正的父亲,哄睡了他们的孩子。
晏琛的内心暖流涌动,燃起了一丝热烈的希望——陆桓城……竟是肯抱笋儿的。
就算再厌恶他,也没有祸及笋儿。陆桓城望着孩子时,眼中分明有温情流露,仿佛并不在意孩子的生父是个妖物。晏琛想,他是纯然的一根竹,所以才盼不来陆桓城的喜欢,笋儿有陆家一半血脉福泽,自然……是和他不一样的。
便忍不住唤了一声,怯怯的,想把孩子托付与他,却不料陆桓城突然激动起来,将他紧紧圈束在了怀里。
软若无骨的一具皮肉,在长达五日的期盼后,终于重归了熟悉的怀抱。
晏琛睁开眼,看见雨夜黑暗,而灯光朦胧,陆桓城的一张脸……显得格外温柔。
陆桓城抱着晏琛,那身体太轻太软,无力地睡在怀中,像一个纸糊的人偶,浸饱了水,一碰就皱,一揉就烂。
晏琛翻来覆去地念叨,说想瞧孩子。
陆桓城便把襁褓抱在怀里,安抚着轻轻摇晃,往晏琛身边拱近一点儿,好让他看清笋儿酣然安眠的小模样。笋儿很乖,手指握着喜帕流苏,时不时打一个小嗝,吐一个泡泡,发出几声咿咿呀呀的梦呓。
“阿琛。”陆桓城悲喜交加,低泣道,“他很好,很健康,是你辛辛苦苦给我生的,对不对?”
晏琛点了点头,哀求着望向陆桓城:“养他,你养他吧……替我……把他养大……求你了……”
他不肯眨眼,就那么死死盯着,执着地要讨来陆桓城一个保证。
分明是托付身后事的意思。
陆桓城怎能拒绝?笋儿身上流着陆家的血,是他的亲生骨肉,哪有狠心不养的道理?可一个“好”字临到嘴边,身体猛然一寒,又生生咽了回去——这是晏琛最后一份牵挂了,险险吊住他一口气,此刻才会是醒的,才能张口与他说话。他若许下承诺,替晏琛了却心事,只怕那一抹残存的幽魂……当即就会消散在怀中。
陆桓城慌乱极了,双臂用力,搂着晏琛孱弱的身体,垂下头,痛苦地呜咽起来。
这片刻的犹豫却害晏琛会错了意,以为他嫌弃笋儿的出身,登时浑身颤栗,惊惶地道:“桓城,你不能不要他!我是竹,是妖精,可他不是啊!他和我不一样,是一个活生生的好孩子,身上流着你一半血,你抱出去,别人瞧不出端倪的,一点儿也瞧不出……”
晏琛太激动,颤着嗓子,血沫都从唇角呛出来:“你养着他吧,给他一口饭吃,就当成……当成路边捡来的孩子,不跟你姓,也不进陆家的族谱……你看,他小得很,一丁点儿大,像一只小老鼠,吃不了你几口饭,他很好养、很好养的……”
“阿琛,你胡说什么!”
这些话实在太狠,将陆桓城一颗心举到高处,砸成碎瓷,片片剜烂血肉。
他悔恨难当,攥着晏琛的手道:“阿琛,我哪里舍得不要他?他是你生下来的,我有多喜欢你,就一样有多喜欢他。你听好,我会抱他回去,让他姓陆,做我陆家唯一的小少爷,锦衣玉食地养着,不教他受半点儿委屈。”
晏琛微微睁大了眼睛:“你……再答应一次。”
“我会好好照顾他,把他养大。”
陆桓城郑重地保证。
晏琛的病容苍白如纸,却在陆桓城说出这一句时,多了一抹明显的红润。他放下了最挂念的一桩事,变得平静而安然,眼底光芒浅淡,身体酥软如绵,只有胸腔还在缓慢地起伏。
刚才,他听到了一句很好听的话。
陆桓城说喜欢他。
大约是没有听全,漏了一个“不”,或者一个“绝不”。铲根断竹才过去两个时辰,一场雨都来不及落完,那些刻骨的恨意,不会没来由地就散去了。人之将死,他盼陆桓城回心转意盼得痴癫,才遮蔽了残忍的字眼,留下几个甜蜜的字词,随意凑一凑,假装他爱的人还爱着他。
却真的……很好听。
连空气也变得清甜芬芳,清凌凌地扑入了鼻息。
“桓城,孩子以后……会有一点竹的习性。”晏琛试探着提了一句,见陆桓城容色不变,才道,“从前我怀他的时候不当心,害他沾了竹息,不过不打紧,少少的,只有一点儿,不会像我这样,离了活水和阳光就不能活……往后我不在了,他要是哭得哄不住,或者莫名生了病,你就抱他去竹身里睡一会儿,他睡饱了,就不疼,也不哭了……”
“好。”陆桓城用力点头,“我会记住。”
晏琛大约是真的满足了,颊上浮现出一抹虚弱的笑。他望着陆桓城,眉目温柔,与从前床笫间一般眷恋。
他呢喃低语着什么,潇潇雨声模糊了嗓音,显得不那么清晰:“……不讨人嫌的,对不对?”
太轻了,陆桓城听不全,于是附耳过去,便听到晏琛说:“竹子,其实……不讨人嫌的,对不对?我和凡人……没有什么两样……在你发现之前,我们不是……不是一直过得好好的吗?为什么……突然就,突然就不喜欢了呢?”
陆桓城的喉咙被泪水哽住,答不上一句话。
他不敢告诉晏琛,这一场生离死别是源于狸妖设计的圈套,而诱他落入了圈套的,恰是自己浅薄的信任。
甚至挽回的机会已经捏在了手心里,他却依然错过了。
晏琛张嘴咳嗽了两声,腹部收缩,血液像开闸的洪水,从松懈的身体里不断涌出,顺着门阶淌成了一条血溪。他的状况已经很不好,瞳仁涣散,目光无法聚拢,空茫地望着陆桓城缩在的方向,神色有些不知所措。
“桓城,我知道……你不讨厌我,只是讨厌竹子……如果我不是竹子,你就会喜欢我了……”
晏琛失焦的目光注视着他,轻轻地说:“下辈子,我不做竹子了,做竹子太苦,谁也不喜欢,谁也不要,就连你也不要……我投胎去……去做一个姑娘家,一个阆州的名门闺秀,规规矩矩的,最讨娘亲喜欢。等我变成了人,我就来找你,你再重新喜欢我,把我大大方方地娶回去。我们好好过一辈子,生很多很多孩子,好不好?”
陆桓城泣不成声,捧着他的面颊瑟瑟颤抖。
“阿琛,你再坚持一会儿,别闭眼。我带你回家,把竹子种回土里,断根也接上,竹鞭也接上,好好照料着,每天喂你喝泉水,抱你晒太阳,卧床静养,总有一天能缓过来的!阿琛,我们都有孩子了,你舍不得走的,是不是?”
可晏琛什么也听不清了。
他的感知在快速衰退,近在咫尺的陆桓城被灯火融化,变作一团橘黄的薄絮。耳朵也被严实地蒙住了,漏不进一丝声响。惟一还能感觉到的,是陆桓城抱着他,正在剧烈地颤栗。
陆桓城在害怕么?
可他……在害怕什么呢?
是怕下辈子,还要被无休无止地纠缠吗?
晏琛难过得要命,埋怨自己不该说出那番话。他哪儿来的下辈子呢?张口胡说一通,不过是想听陆桓城亲口说一句——说下辈子会爱他。
他也好走得幸福一些。
晏琛望着橘光里的那团虚影,努力挤出了一抹微笑:“桓城,你不要怕,我骗你的……我没有下辈子,没有的……当竹子的时候,我偷学了一点故事里的情爱,以为自己懂了,就拿来骗你,哄你跟我好……其实到头来,我只是一根竹子,想学着做人,又学不像,才弄得这么狼狈……你放心,我死了以后,不会进六道轮回,也不会投胎来缠你,你……你好好地过日子,娶妻,纳妾……撑着陆家……”
四周夜雾弥漫,黑茫茫吞没了一切。
晏琛睁着一双空洞的眸子,什么也看不见了。雨夜被隔绝在千里之外,落雨声,风啸声,雷鸣声,齐齐消匿了踪迹。
连陆桓城的温度……也感觉不到了。
他还活着吗?
还像方才那样,睡在陆桓城怀里,被他拥抱着吗?
“桓城……”晏琛哭着道,“你再亲我一下吧……最后一下……”
陆桓城颤抖着低下头,凑过去吻他,冰凉的唇瓣相触,轻轻贴在了一块儿。晏琛的嘴唇从前是干燥的,如今潮湿而绵软,早先渴裂的伤痕还未痊愈,舌尖舔舐,吮得到一丝血的味道。
陆桓城抱了他很久,也吻了他很久,不断地说爱他。晏琛却很安静,两片嘴唇纹丝不动,不像之前那样会羞涩地回吻他。
直到笋儿哭闹起来,咧开小嘴,哇哇乱啼,陆桓城才迟钝地抬起了头。
在唇面分离的一刹那,晏琛的脑袋微微偏斜过一个角度,偎入了他的臂弯里。双眸微闭,下巴抵着锁骨,面容安详地睡去了。
他留下了一个孩子。
这个孩子与他眉眼肖似,将代替他陪伴在陆桓城身边,此生再不分离。
他将他的至爱,留给了他的至爱。
第四十八章 化叶
夜深雨急,无人叩门。
陆家门僮想偷懒打个小盹,刚抖开褥子,就听外头陆桓城高亢的一声喊门,响如炸雷,几乎惊醒了一整条街。他忙不迭跃下小榻,奔出门房,抬起沉重的横木闩子。红漆大门一开,陆桓城抱着一个血淋淋的人迎面奔来,险些与他撞个满怀。
他连忙闪身避让,陆桓城跨过门槛,脚步不停,只随口丢下一句:“去抱孩子!”
门僮云里雾里,不知所指何事,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心里一惊,匆匆赶到马车旁,撩开帘子一瞧,里头果真睡着一个漂亮的奶娃娃!
他手忙脚乱地捧起孩子,再扭头看向门口,哪里还有陆桓城的影子?
朱门内外,唯有一地逶迤的竹叶而已。
陆桓城抱着晏琛,一路冒雨往竹庭狂奔。怀里的人愈来愈轻,已不剩多少重量,仿佛根本不是血肉之躯,而是满满一捧蓬松的竹叶,随着摇颤的步子急簌簌抖落,须臾便落得精光。
只怕等不及赶到书房、栽回青竹,晏琛就要消失了。
陆桓城焦急得心烧火燎,一刻也不敢停,大步撞开木栅栏,冲进竹庭——而竹庭里,已经有一个人在等他。
是一个鹤发童颜的白须老道。
那老道身穿海青大襟道袍,衣绣鹤纹,头戴八卦九阳巾,一派仙风道骨之貌,端的比狸子假扮的小道士像样不知多少。
他立于墙边,以手抚竹,正当凝眉静思,见到陆桓城浑身湿透地闯入,便一扬手中拂尘,行礼道: “贫道玄清,乃是金鼎山鹤云观的修行之人。”
陆桓城一愣,猛地收住脚步。
那狸妖假借的名讳,竟真有其人?!
玄清上前数步,又道:“陆当家深夜差人来我观中,谈及铲竹、寻根之事,所言甚是怪异。我猜你府上或有妖孽作乱,特意前来一探究竟,却不想果真逮住了一只狸妖。那狸妖道行不浅,我以天罗地网之术将它缚于前厅,挣脱不得,陆当家暂可放心,倒是你怀中这一根灵竹……”
老道指了指晏琛,捋胡一声叹息:“若再不栽种回去、续上灵气,只怕大罗神仙也救不回来了。”
陆桓城腿脚发抖,双膝软得几乎跪在玄清面前,语无伦次道:“若种回去,种回去……道长是说,只要种回去,就还有救吗?他可还……醒得过来?”
玄清沉思片刻,无奈地摇了摇头:“竹子易活,难活的是灵体。这根灵竹表里俱损,心魂已灭,身形也快散去。你若赶得及在他散灭之前续上灵息,仔细调养,或许卧床三五载,还能盼来苏醒之时。若等他散了灵息,从此,他便只是一根寻常竹子,与这竹林里的其他竹子无异,再想聚出人身,重返人世,少说也要漫漫百年,你与他……此生怕是无缘。”
一席话,如同冰水浇上天灵盖,冻得陆桓城心寒骨凉。
他似是慌了,也似是傻了,一时不知该做何事,木愣愣地看向怀里的晏琛,哆嗦着唤他的名字,嘴唇、脸色一片惨白。手臂抖得最厉害时,连那纸片般轻软的身子也抱不稳。
玄清已至耄耋之年,看惯了人世,却少见这样的痴情小辈,心有不忍,于是道:“陆当家切莫乱了阵脚,你先将灵竹栽回原处,我替你洒一些杨柳枝水,或许补救及时,还能护他灵息不散。”
陆桓城大梦初醒,慌忙把晏琛抱入屋内,安放在窗前的软榻上。
这时院外脚步渐近,那门僮恰巧带着哭闹的笋儿赶到,陆桓城接过孩子,放入晏琛臂弯之中,盼着他们父子连心,能为晏琛多留一分命数。笋儿天生与爹爹亲近,甫一入怀就止住了哭泣,小手抓着衣襟,不断往晏琛怀中拱挤,小脑袋枕在心口处,依恋地蜷缩起来。
陆桓城为他们铺好被褥,握住晏琛的手,低头亲吻他冰凉的嘴唇,颤声道:“阿琛,我这就去救你,你好好睡在这儿,别抛下孩子一个人走……等竹身栽活了,你就醒过来,朝我笑一笑,好么?”
然而唇鼻之间,没有一丝带着热度的呼吸。
陆桓城语至哽咽,不敢再多看晏琛灰白的面容一眼,转身冲入了大雨之中。
青竹三百年,竿长六十尺,绿似碧,荫如云。只消一眼,陆桓城就在十几根竹子里找到了晏琛的原身。
掘根推倒,不过是一刹那的枝叶震颤,而当扶它起来时,陆桓城才知道岁月究竟赐给了晏琛多沉的份量。陆家先祖若仍在世,知道他弄伤了这么珍贵的一根竹,必定会家法伺候,抽到他皮开肉绽为止。
陆桓城狠狠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依着道长指点,把残破折枝的青竹小心扶起,与同鞭而生的幼竹一齐栽回了原处。
坑深三尺,覆土填满,瞧着与从前无异,内里却太过松软,远不能与积聚了百年的旧土相比。陆桓城以铲背拍打,用脚底踩踏,想尽了所有办法,新填的泥土仍然不够牢靠。
夜风里,竹身摇摇欲坠、时时将倾,几次把他一根心弦拉得濒临崩断。
他请玄清道长帮忙扶稳竹子,自己与那门僮一道去院外寻来木条,绕着竹身搭起了一座丈余高的架子,又以长绳绑缚,牢牢捆紧,才使竹根稳固,不被寒风撼动半寸。
然而,陆桓城最终保住的,也仅仅就是这样的一根竹。
在玄清道长手持玉钵柳叶,扬手点洒清水的时候,林间疾风大起,窗边烛火飘暗。陆桓城心头一紧,忽然感到了强烈的不详。他想进屋去看晏琛,可还没迈动步子,屋内就传出了笋儿凄楚的啼哭声。
他僵在原地,亲眼看见那扇敞开的小轩窗里,飞出了无数枚竹叶。
那样多,那样密,每一枚叶子都是一滴血,浮于空中,飘扬到高处,被夜风夹着一卷,融入了深浓的夜幕里,没有留下一点影子。
“阿琛……阿琛……不,不能……”
陆桓城仰头望着那些叶子,泪水潸然而下,突然顿醒过来,拔脚冲入书房。
窗前软榻上,嗷嗷待哺的小笋儿一个人躺着,他睡在满床竹叶中,孤苦伶仃,无依无靠,两只小手伸在胸前,很努力地想抓住什么,可是指间空空的,什么也抓不到。
陆桓城心里最后的那根弦,“啪”地崩断了。
他一步一步走到榻前,扑跪在地,五指抓起被褥里一把竹叶子,每一片都枯黄,每一片都带血。他声嘶力竭地哭喊,比他初生的孩子还要脆弱,仿佛要把一生的泪水都哭尽在此刻。
滚烫的眼泪打在竹叶上,洗不去浓郁的血色。
他的阿琛……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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