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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教师生涯(连载)之八:艳照

畸笔叟 畸笔叟 2021-03-26


艳照


这是一张2吋的黑白照片,四周还轧成锯齿状的花边,这在当时也是一种时髦。

而且绝对是原创作品!


看得出,照片是在室内拍成的,而且是在一种老式平房的站不直身子的阁楼上拍的,画面右边看得出是一扇开在斜斜的屋瓦上的“老虎窗”。

窗下放一张两面有木格档的架子床,宽不到4尺,铺着席子,是夏天。

“美人”就仰卧其上,身材丰腴,有点松弛,估计过了20岁了。

所谓“半裸”,其实是穿着文胸和三角短裤。


那年头绝大多数人不知BIKINI为何物,文革虽告结束,主流价值观的尺度仍然严之又严。

虽然据说当年在上海的商店里,文胸还是在全国独树一帜地有公开出售,却也是严严实实的那种,除了有肩带,让香肩基本外露,以下总是用很多布料遮到连38吋的如叶子楣式的波霸也休想喷薄欲出的程度。

至于当下流行的“露乳沟”,更是绝无可能。

不用说,短裤也毫无例外地是宽胯宽底高腰的。


但这样的穿着,在当时已经足以使周同学这样的十四五岁的男孩血脉贲张了。

要不,他为什么要带在身边呢?


在这里,我不得不补充介绍一下这副原创作品的创作环境,也就是成千上万个象周同学一样的孩子的居住环境。

这所学校当时是就近招生的,当年还没有恢复“重点中学制”。

现在徐家汇周边地区都是繁华高档地区了。但别忘了,当年还是城乡结合部。


结合部与结合部也有很大的差异。

比如,住在学校西面、电影厂对面的9幢当年全市最高的住宅楼里的,大多是刚落实了政策的干部或高级知识分子的子女,如我做副班主任的初二(1)班同学;

如果是住在学校北面的大片棚户区里,那都是一般劳动人民家庭的孩子,如周同学所在的初二(8)班同学。


这片棚户区非常有名,叫“三家村”。在上海跟它有得一拼的也就是老闸北的“三家湾”(朱家湾、潘家湾和潭子湾)了。

“三家村”由三片棚户区扩展连接而成,分别叫“南村”、“北村”、“市民村”。严格地讲,这附近还有一片棚户区,叫做“交大小花园”。

基本都是自家搭成的矮平房,顶多再搭个站不直身子的阁楼。

二层的砖房在村里便有些鹤立鸡群的感觉了。


“三家村”里面少说也居住了十几万人。

本地人极少,大多都是二战后从苏皖到上海来打工的人们,他们在原先的荒场上筑窝,在附近的工厂上班,并在此繁衍生息。

生活条件极其艰苦。

十几家甚至几十家人家合用一个露天的公用水龙头,把竹制的长条水筹自觉地扔进挂在水龙头上的小铅皮盒子,然后放一铅桶水回家。

也可以直接在水龙头四周洗衣洗菜淘米,家庭主妇们还边干边张家长李家短地嚼舌头,跟江浙农村的河埠头毫无二致。

没有煤气,用小煤球或煤饼(即蜂窝煤)生炉子。

每天早上九、十点钟,家家开始用木片纸屑等引火柴生炉子,一眼望去,整个村子每天都跟着了火似的,四处冒烟。

大家都住得不宽裕,于是几乎家家都把厨房搭在本来就不宽的巷子里,村中道路变得更加弯弯曲曲起来,最窄处两人相向而遇,必须侧身才能让过。


全国著名劳模、见过13次毛泽东的纺织女工杨富珍曾当过一任徐汇区的区长,她亲口告诉过我一个关于“三家村”窘况的故事。

她说,村民家中老人过世,殡仪馆的车子只能停在村口或村里足够宽的主干道上,然后殡葬工人进去把老人放在担架上往出抬。

遇到上面说到的羊肠小道,那是连担架也过不去的,主要是没法连续拐弯。


怎么办?殡葬工人只能将自己的身子折成90度地弯下腰来,把老人仰面驼在自己几乎与地面平行的背上,腿脚弯曲才能站稳,一步跨不过30公分去!

就这样,一步一步地沿着坑坑洼洼的烂泥路走向停在主干道上的殡葬车。

这还不算,万一脚下打滑或小绊了一下,导致背上的老人有任何动静,还极有可能遭到正在嚎啕大哭以示孝于街坊四邻的老人家属们的咒骂!


治安也一直是这里的大问题。所幸当时还不知有海洛因,黄赌毒也只是三居其二。

“黄”和“赌”在上海俗称“二子”:黄是“眼子”,赌是“叶子”(以叶形酷肖扑克牌而得名)。有人“进宫”(被抓)了,旁人必有一问,是为了“眼子”还是“叶子”?

当然还有令警方头痛不已的因黄赌而起的连绵不断的打架群殴。

甚至在“三家村”抓捕嫌犯也是“天字第一号”难题,村里四通八达,家家前后门相通,且当年还都没有锁门的习俗,一眨眼工夫,人就会逃得无影无踪。


村里的种种窘境都至少一直延续到了上个世纪的八十年代初。

距今不过三十年,听来已象遥远的旧事了。

现在的“三家村”原址上,一定已经建起了被开发商说成“靠近地铁,靠近徐家汇商圈,闹中取静的高档楼盘”了吧?

苦难,与光荣一样,也是很容易被抹去,被忘却的,从人们的眼里和心里。

这样的地方,出了一张在当年极其前卫的原创“写真”,也就不足为怪了。


突然,趴在我桌上的周同学醒了过来。

他一把夺过我手中他心爱的原创“写真”,双手迅速反剪到背后,然后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直退到墙根才止步。两个小眼睛里满是惶恐。

他四顾没有他人,好象又放松了那么一点点。

其实我真的不想难为他的,尽管他的作为肯定为校规所不容。

一个青春萌动期的男孩,一个这样的生活环境,一个性教育基本空白的时代。


“我以为那是你写的保证书,所以我拿来看了。”

“……”

“那你的保证书呢?”

“在。在书包里。”他迅速地把照片塞进裤袋,慢慢走过来,打开放在我桌上的书包,把保证书给了我。

他两眼直盯着我,象一株纹丝不动的小草在惶恐地等待那将临的暴雨和即至的狂风。


“先告诉我,我们先前的谈话还行吗?”

“……唔,你谈话也蛮有趣的,跟上课一样。”

“我象是要害你的人吗?”

“不象。”

“那么好,你若要这件事到此为止,就对我说实话。”

“……”

“还是不相信我?”

“你告诉我的班主任其实我不怕,她反正不喜欢我,罚站罚什么,我也习惯了。”

“我不会说给你的班主任听。我可以保证的。”

“……”

“你还怕什么?”

“千万不能让我爸知道!”他的声音好恐怖,近乎崩溃,“要打死我的!真的!”

“你慌什么,我答应不让其他人知道,你爸又怎么会知道?”

“真的,真的,没得活了,真的,真的,肯定活不成了。”他开始有点混乱。


不知怎的,我有点感激我的父亲了。

虽然儿时的教管也是极严的,为了我写的那些可怜的毛笔字,没少挨训。

但我16岁那年,有一天,他把我叫过去,第一次让我坐在他旁边的沙发上,平起平坐,而且侧过脸来跟我谈话。

虽然我还清晰地记得那次谈话最终还是涉及到了我的朦胧的初恋问题,但态度极其和悦。

父子俩象一对真正的朋友,我有生以来第一次被生养自己的人尊重,而且极其尊重。

毫无疑问,我的人格就是建立在这块基石上的。


多年后,我曾经当着我的孩子的面复述给我爸听,他听后抿嘴一笑,说:

“哦?还有过这样的事么?”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有人不认帐。


周同学终于慢慢平静了下来。

“你看啊,说到底,都是你自找的。说句‘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又怕你听不懂,”我试图劝慰他,“你不旷课看电影,就不会写保证书;你不写保证书,又哪来的什么照片呢?你爸也是,怎么你样样倒霉事都跟他有关联呢?”

“老师,看电影的事,我真的是没得办法,我怕他……”

“那你告诉我,照片哪来的?”

“人家昨天刚送的。”我根本不想去揭穿他那明显的谎言。

“照的是谁?”

“一个……一个远房的堂姐。”

“她是不是就是人们常说的‘垃三’(不良少女)?”

“不是,不是,她功课蛮好的。老师你不能瞎讲的哦!”


“对不起。不过,今天你惊也惊了,吓也吓了,该不会很快就忘记,很快又再犯错误吧?”

“不会不会,老师,我向毛主席保证,真的不会了。”

“这种话你说过多少遍了?有用吗?”

我顺手拿起他写的保证书,看也没看,就当着他的面,一下一下地撕了,那动作有点象电影的慢镜头。

他显然看呆了。


“我上路,我够朋友,你也要上路哦。我撕了你的保证书,那你的照片呢?”

“撕,我也撕!”

“舍得吗?”

“老师,你不要再嘲我了,你真嘲得我吃不消了。”


正在这时,去食堂吃饭的教师们回来了。

王先生看到我在,就通知我,学校对我们这批16名代课教师的甄别已经开始,水平实在不行的将立即辞退。

明天上午第三节课,徐校长、教导主任顾先生以及史地教研组组长沈先生将来听我的课,要我早作准备。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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