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李浩:我们的境遇与日常的溢出——读斯继东小说集《你为何心虚》
李浩,男,1971年01月生于河北海兴。一级作家,中国作协会员。曾先后在各级报刊发表小说、诗歌、文学评论等文字。有作品被《新华文摘》《小说选刊》《名作欣赏》《中华文学选刊》《中篇小说月报》《青年文摘》等各类选刊选载。有小说、诗歌入选多种各类选集,或被译成英文、德文、法文、日文、韩文。现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著有小说集《谁生来是刺客》《侧面的镜子》《蓝试纸》《父亲、镜子和树》《告密者札记》《变形魔术师》《消失在镜子后面的妻子》,长篇小说《如归旅店》《镜子里的父亲》,评论集《阅读颂 虚构颂》,诗集《果壳里的国王》等。曾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第三届蒲松龄全国短篇小说奖。第十二届庄重文文学奖。第一届孙犁文学奖等。
我们的境遇与日常的溢出
——读斯继东小说集《你为何心虚》
李浩
之前读过斯继东的一些中短篇,记得有一次我在《人民文学》上读到他的一篇小说,读后兴奋不已,还在地铁上给他打了电话,表达赞赏和敬意。我虽然已经忘记了那篇小说的名字,甚至具体的内容,但记得波澜,记得它未曾尽说的余音。是不是《西凉》?可能是,但我不准备再为自己的记忆补充,而愿意《西凉》是我新读到的一篇新作品。
现在,拿到了《你为何心虚》,斯继东的小说集。让我有机会较为集中地阅读他的中短篇小说。我承认,在集中的阅读中,我有了许多更为丰富的感受,它也给了我许多的启示。
斯继东愿意“使问题复杂化”,他愿意在自己的小说中埋设多重的、甚至有相互拉扯和小有泅漫的不同向度,从而增加小说的密度和多重性。《寻找家谱》是其中向度最多、故事支点最多的一篇,他使用中国传统的“散点透视”的方式建立了一条有着多重曲弯、有着多条支流的故事之河。在这里,对家谱的所谓寻找变身为对史和实,对传说、幻想、现实和历史的“整合性”的梳理,而每一个故事都有自己独特的意味负载。《枪毙爱情》是对一个人(卡卡)“校园情史”的某种追踪,但它也是复线的、多头绪的,许多的在小说中出现的人都携带着“前史”和“未来”,它甚至因此而生出了“复调”的感觉,有了波澜的重叠与复进。《今夜无人入眠》本身就有多声部的存在,一个故事、一个时间节点从不同的角度来讲述,它因此获得“复杂化”是理所当然的,而篇幅极短的《我没有父亲》、《乌鸦》,它“留给”斯继东展开的空间很小,几乎只能是叙述一个片断,勾勒一种情绪,然而它们同样有着丰富性,有着留给你思考和填充的诸多向度。是的,即使是那种线性的、有着明显头尾的故事,斯继东也一定会旁涉地顾及到这条线的生成,它延伸出的线头和可能,而这些貌似的“非主题故事”、闲笔其实是让故事变得丰满、复杂的而有更多意味的手段,斯继东较好地运用着它。斯继东的小说就像一株有着多条枝杈、葱茂树叶的树,每一条枝杈都可能发出它呼应性的喧响。
斯继东的小说确是“个人日常经验与社会情绪、精神症候彼此共生”,他的小说多数立足于“日常”,有些非常强劲的现实感,在他的书写中无论是他者的故事还是“我”的故事,都有某种切肤性,它能够吸纳阅读者将自己的经历、体验和情感的融入,共鸣感极强。在立足于日常和经验的同时,我们看到斯继东的小说总有轻微的“溢出”,时有“拔地而起”的推进,他并不满足于对现实和日常的描摹。在这一做法上,斯继东有自己的特点,他不像八十年代小说家们习惯的“夸张”、“变形”和“魔幻”,也绝不肯像某些传统现实主义作家那样只描述生活表面的发生,而是采取一种适可而止的“轻微幅度”。《事故》中,卡卡被自己“丢失”的东西弄得失魂落魄,那个电话薄是日常“溢出”的部分,它迫使卡卡在被推向丢失这一境遇的时候反观自己和自己的生活;《我知道我犯了死罪》,杀人、杀掉一个那样的女人不属于溢出的部分,这是日常中可见的事件,然而“我”的被纠缠是溢出的部分,斯继东为“我”投放在身体里的毛毛虫和“我”最后对它的刺杀也有溢出的意味;《你为何心虚》,一切均在生活中,但赵四在大客车停下而自家的马自达绝尘而去的举动是溢出的部分……《今夜无人入眠》中马拉和那个男人打的一架,《白牙》中“我”去医院的洗牙,也属于在日常中的轻微溢出。斯继东通过这种“溢出”,这种轻微的“拔地而起”,让自己的故事、人物和情绪有了可以被强化的推进力,让某一在日常中总被习焉不察的习惯、行为被放大,成为审视和反思的支点——就像卡夫卡在《变形记》中让格里高尔·萨姆沙变成甲虫所做的那样。只是,卡夫卡和八十年代的先锋作家们会将习焉不察推向“极端”,有绝境感,但斯继东却从不那么用力,他克制地保持让它始终能被“生活”容纳。这,其实难度更大。在极端,在绝境,故事的展开会有大起伏、大波澜,而微小的溢出是做不到那种大的,故事的起伏感也无法与极端境遇的小说相抗衡——但它被感触到、产生共鸣的可能性则增加了。
“我和我们的境遇”,斯继东小说的长处或特点在于始终在书写“我和我们的境遇”,即使是“历史小说”《广陵散》,它依然是现实性的,它依然可以吸纳我们经验的参与,说出的是我们的精神疑难与值得审视的问题。现实性,书写“我和我们的境遇”,这是时下中国小说的一个普遍主流,它值得言说但绝非什么特色所在,斯继东小说在这一普遍主流的挟进下真正特色的是,他的小说有那种“神经末梢”感,它有丰沛的感知系统,天暖或水凉,个人的“沉默的幽暗区域”的小小波动都会被它捕捉到,并有效地展示和放大。许多时候,我愿意把斯继东的小说看成是“心理小说”,尽管他的多数小说都有很好的故事,尽管他的多数小说并不专注于个人心理褶皱的审验——我说的“心理小说”更多是在效果上,斯继东能够极为敏锐地觉察他故事的主人公在面对那一事件、那一境遇时最为可能的心理波动,哪怕它是杯水中的,斯继东都可以将它呈现在纸上,并让我们与他一起参与“建筑”。《西凉》中,“我”的小小心思和小小的失落、小小的情绪变化在小说中展现得淋漓,我觉得我也参与着这个故事,和小说里的“我”一起变化一起波动。它是小的,故事也并无特别惊艳之处,但它的神经末梢感实在抓人,动人。《你为何心虚》,赵四的每个行为都联着神经末梢,她最初的“超然”其实是心态的,她的满足感让她“不同”,之后的猛然一击,她的表现也是心态的,那种克制恰恰是波涛汹涌之处,汹涌的波涛淹没了她的内心让她显得“麻木而茫然”。尤其叫绝的是赵四对她带回的物品的“处理”和最后一段的自我审视,它的末梢感被充分调动,有着让人惊艳的活性。我们看到,斯继东的每一处安置几乎都能“合情合理”、“恰到好处”,小说中的主人公做他们能做的,想他们可想的,而这,也恰是我们这个时代这个生活中所普遍能做的和可想的——从斯继东的文字中,能够折射的光是丰富的,多样的。
斯继东文字的控制感很强,很有感染力,有一种诗性的感觉,但他又有意和一般的略显清浅诗意小说拉开距离,而是把尖锐的、撕裂的、疼痛的东西添加在其中,而是把一些非诗性的日常描述营造出了诗意来。斯继东的小说很注意“意韵”的悠远,文字之外的延伸,所以读完他的小说往往会有意犹未尽之感,感觉在叙述结束的地方属于他“小说的”还在延宕,还在生长。现实经验和先锋小说的审美志趣,在斯继东的小说中并行而融合,精致而巧妙地完成了个人化的处理,这也给我的写作提供启示的地方。我时时会赞叹它的妙,它在设计上的精到。
作为朋友,同学,我也想直言不讳,就我在斯继东小说中发现的某些问题或某种遗憾谈几点我的看法,可能其中不乏偏见。
一是斯继东的小说都相对短小,至少这一部集子里面的篇什多数如此,它展开感的从容度不够,我倒希望他能有更多的延展,并让那些生长出的枝杈更粗壮些,然后再做收拢和统一。短当然有短的好处,我是希望斯继东能有更多的博杂与多样性,我希望他能在一些“长”的小说中展示他多层故事的架构能力,能为小说的故事衔接建起更多的环扣。二是我希望斯继东在继续“个人日常经验与社会情绪、精神症候彼此共生”的书写的同时,能多一些《广陵散》这样的小说,能多些“怪力乱神”——延接历史会让小说更有异趣,更有时空上的撑开,而“怪力乱神”则会展示想象力的丰盈,并增强其“寓言”化的成分。我希望斯继东能有更多的、不同的侧面出现。否则,仅有的现实,室内剧的狭小空间,终会限制一个作家的超拔。三,此时斯继东小说中“拔地而起”的力量还多呈现于故事设计上的新奇、巧妙,是他身上的才力所达至的,我希望他之后的小说,其“拔地而起”的力量更多来自哲思,来自寓言性和对生活的高处俯瞰。我觉得,斯继东有能力成为那个“一生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着大地”的男爵。
《十月》(2018年第5期目录)
特 稿
《十月》:改革开放四十年文学的缩影/7 孟繁华
中篇小说
婴之未孩/14 计文君
鳄鱼猎人/44 邱华栋
鸟兽散/92 包 倬
短篇小说
棚户区的毕尔/63 王祥夫
禁指/81 斯继东
旧铁轨/187 夜 子
七日之约/179 高满航
小说新干线
突然响起一阵火山灰/114 徐 衎
乌鸦工厂/142 徐 衎
隐喻解说者说(创作谈)/159 徐 衎
因犹疑与困惘而写(评价)/161 李蔚超
散 文
邮局/77 李敬泽
李庄行/195 李 浩 张怡微 林森 朱山坡 文珍
思想者说
生生之门/163 叶浅韵
科技工作者纪事
他像高铁一样奔跑……/210 李木马 黄丽荣 刘华
诗 歌
半梦幻状态/226 王学芯
从庸常中升起的/229 毛子
被闪电照亮/232 沉河
诗二首/235 老贺
余生纪念碑/237 朱涛
艺 术
封面 俯瞰·微揽之一(油画)薛广陈
封 二 三 名作手稿
封面设计 赵平宇
篇名题字 钟海涛
选 读
微信·专稿︱林森:铁城闲言录——读马拉长篇小说《余零图残卷》
《十月》•微信专稿|牛学智对话陈继明:《七步镇》:关于“回忆”的百科全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