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信·专稿︱吴佳燕:邱华栋的高山大海
吴佳燕,女,1981年10月生,重庆巫溪人,文学硕士,《长江文艺》副主编,鲁迅文学院第26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湖北省作协签约评论家。在《当代作家评论》《扬子江评论》《文艺报》《文学报》《湖北日报》《创作与评论》《长江文艺评论》等报刊发表文学评论若干。出版有评论集《不一样的烟火》。
邱华栋的高山大海
吴佳燕
邱华栋的小说,每每让人想到鲁迅说过的话:“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与我有关。”他是一个在写作上不断四面出击、寻求多变的作家。就像“练家子”出身的他偶尔展露身手的时候,你永远不知道他下一个招式会怎么出。不过这求变,你看多了就会发现,它不是随意之变,而是自有其规划和体系。从邱华栋今年发表在《人民文学》上的《唯有大海不悲伤》,到《长江文艺》上的《鹰的阴影》,再到《十月》杂志的这篇《鳄鱼猎人》,几篇小说展现出一种新的文学类型,或者说代表当下写作的一个新的出路和方向。它可以有多种命名,运动文学、生态写作、行走文学、冒险文学等等,但其共同特征就是题材上与远方和人们有关,风格上由“向内转”到“往外走”,一方面穿过人山人海,走向高山大海,一方面心系更大的人群和更广的世界。单是这三篇小说就有一个逐步深入拓展的过程,主人公慢慢走出小我,走向大我,境界不断提升,更加英勇而出于公义。可见作者的匠心独运,连作品的发表时间顺序都充满用意,相信这一系列的作品后面还会给读者更多的期待和惊喜。
三篇小说的主人公都经历了生活情感上的炼狱之苦,并在与天地自然的亲密接触中逐渐视野宏阔、精神成长和充满担当。《唯有大海不悲伤》弥漫着男人巨大的丧子之痛和由此带来的婚姻破裂,是潜水这项运动打开了胡书磊人生的另一种可能,让他在深海中疗愈伤痛,也慰藉着溺亡儿子的灵魂。在这篇小说里,自然运动的作用主要是对于个体情感创伤,到了《鹰的阴影》里,就需要更大的勇气乃至牺牲了。登山本身是一项极限运动,挑战着人的身体素质和心理素质,更有对意志毅力和精神人格的考验。两个男人的登山,多少也跟成功背后的艰辛有关,也与各自的婚姻状况相关——这次珠峰之行,就像一个节点,他们要藉此结束或开启新的人生。然而在生死攸关的时刻,老登山队员陆英勇的精神人格体现了出来,无论是登山途中的不慎滑坠,还是野外露营时被边境武装团伙突袭,他一次次救出学弟周翔,自己却在“鹰的阴影”下牺牲了生命。他的边走边讲,既像是精神力量的引领和传递,又像是某种难以逃脱的宿命和临终交代。及至《鳄鱼猎人》,主人公个人的生活情感羁绊被冲淡了许多,更多的是对于社会人群的担当与关怀,而且高山大海与人山人海的界限已然模糊。作者选择澳洲达尔文市这样一个人口密度小、生态保存良好的海滨城市,多种肤色与种族、土著与移民、城市与自然融为一体,高山大海近在咫尺。主人公杜飞的澳洲创业史就像一面多棱镜,折射出一代代华人乃至其他移民在海外的奋斗打拼历程,有辛酸的、失败的、饱受创伤的、无辜受害的,也有像杜飞这样终得成功的。也因为这成功和主人公自身的英勇正义,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喜欢自然探险和行侠仗义,有点当代城市英雄的意思。
《鳄鱼猎人》有两条主线:一条线是杜飞因为女留学生被害事件向澳洲华商协会求助不成,决定自己追查真凶,经历自己被人威胁报复乃至千钧一发的生死时刻,终于亲手将凶手送进大牢;一条线是杜飞跟热心公益的当地农场主和熟悉鳄鱼习性的意大利后裔一起去追捕吃人的白化鳄鱼的故事,几经迂回波折几番惊险搏斗,终将鳄鱼捕获并拍下了珍贵的视频。中间插入移民在澳洲的奋斗历史和生存状况,以及澳洲本土的风貌人情和局部种族冲突。两条主线时间上一前一后,叙述上交叉进行,都是去帮助他人,为民除害,伸张正义,都需要十足的耐心、体能和智慧。“那一次是绝处逢生,这一次是针锋相对”,一次是和奸杀留学生的歹徒,一次是和吃人的猛兽,都需要胆大心细、斗智斗勇,也昭示出一种社会正义感、大无畏精神和个人英雄主义。杜飞们不仅是城市公害、人心险恶的猎人,更是城市社会乃至人类的保护者,他们的生活热情、冒险精神、满满正义感和济世情怀,与当下的现实生活是一种对照和激发,承担着邱华栋对理想生活和理想人生的某种寄望。
读邱华栋的小说,不得不感叹他阅读之广博,涉猎领域之专业。世界上的各种山川大海、生物习性、生命奇观,关于登山、潜水、抓捕鳄鱼的专业知识和鲜活体验,以及时下引起普遍关注的新闻事件,被他信手拈来,一一化用。一边是大量的阅读与想象,一边是切身的行走与体验,真应了古人“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豪言壮语。还有一种大视野与大情怀。故事的发生地,往往在熙攘喧闹之外的高山大海,主人公多是不同国界、肤色、种族的男人们,弥漫着惺惺相惜的友爱之情与英雄气概,体现出全球化背景下难能可贵的大融合与大和谐,读来有一种豪情满怀和畅快淋漓之感。它让人想到堂吉诃德的行侠游历,屈原的行吟泽畔,儒家思想中的格物致知,以及海明威式的硬汉小说,对照的是当下文学现场中无止无休的现实沦陷与人心碾磨。在对文学传统的承续和当下写作的突围中,邱华栋的这类小说阳刚正气,走出了儿女情长与家长里短,在男人故事的讲述中充满久违的浪漫精神和英雄情结。值得一提的是,这些男人们多为成功人士,打拼奋斗的辛酸已然云淡风轻,人生达到一定境界,看透世事、没有物质困境的他们大可以一方面挑战自我,体验各种极限运动和极端情境;一方面“达则兼济天下”,从小我走向大我,愿意对社会和他人尽更多的责任和关爱,有一种行走世界、行侠仗义、快意人生的豪迈与惬意。它代表了一种理想的生活和远方的召唤,让人看到人生不同阶段的多种打开方式,让即便被现实困住、世事沉迷的芸芸众生,也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一直以现实主义为主导的中国文学需要邱华栋这种来自文学内部的“冲撞”。他的小说打开了更多陌生领域。阳刚雄浑之气,地理意义的探险,人文意义的回归,生死情义的罗曼蒂克与扶弱抑强的勇气正义,无不彰显出浪漫主义文学的迷人气质。当下的文学现场,亟需重申一种宽阔的写作美学。是眼界与视野的无限打开,题材与方法的多种探索,写作思路与切入路径的多维放射,更是真正意义上的广阔的现实主义道路选择。是打破旧有的文学秩序与写作惯性,改变对周围世界的固有看法,寻找当代人古老而别样的精神出路。是身心与写作的一起出发,走出书斋,离开人群;是从日复一日的平庸生活中走出来,从满身满眼的现实负累和人心碾磨中逃出去,往高山大海里走,往阳光风雨下走,往无穷的诗与远方走,在更大范围更高层面上去关注人心与世界,在自然环境的陶冶与磨砺中,在脚步的丈量、阅读的穿越和文字的想象中实现眼界与精神的双重拓展与提升。邱华栋的近期小说,让我们看到当下写作在现实突围中新的方向及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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