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承力量 | 蔡元培的女儿们

文 | 刘海儿

编辑 | 王玮

再过两日便是公布高考成绩的时候了，最近看到北大的宣传片在网络上受关注度很高，不禁让笔者想到一个人——蔡元培。

这位中华民国的首任教育总长，1916年至1927年任北京大学校长，革新北大开“学术”与“自由”之风。民国初年主持制定了中国近代高等教育的第一个法令——《大学令》。蔡元培作为近代中国文化界的卓越先驱者，其著名的文化思想和学术观点，曾对中国的历史进程发生过重要的影响。

不过这些年，读到关于蔡元培的一些新闻，却颇为心酸。

杭州市玉泉路1号的马岭山房，是蔡元培先生在杭州的故居。沿着石板路而上，一路蜿蜒后，绿荫葱翠中有一幢破败陈旧的小楼。这里曾见证了一段长达一个多世纪的风云岁月。它是中国著名思想家、教育家蔡元培于1928年耗资七千大洋赠与爱女蔡威廉与女婿林文铮的结婚礼物，也是他当时在杭州的居住之所。 

蔡元培杭州故居

然而2010年新闻却频频传出，这栋房子正被挂着“豪宅出售：玉泉路（蔡元培故居）可以原拆原建，面积276.08平方米，地下室300平方米，花园6000平方米。三证齐全，独门独院独户，在西湖边自己动手建房的乐趣由你来体验吧。惜售价1亿元！”

2010年11月11日，杭州市玉泉路1号的马岭山房，蔡元培女儿蔡威廉与女婿林文铮的骨灰盒被遗弃在蔡元培故居外。

还有邻居向媒体反应，这栋房子外丢弃着两个骨灰盒，骨灰正是蔡元培爱女蔡威廉与女婿林文铮的，有记者发现，在石路上，一些带着石刻字的石板被当做垫路台随人踩之，石板上刻有“陈”、“河张”、“章”、“桑界”、“清”等字，还有一城比较大的，上面写着“桑畅氏俊？”及“民国二十四”、“浙江”等字的一大块碑文。 

蔡元培故居外的石板路上，一些镌刻着字迹的石板被当做垫路台随人踩。

……

蔡元培一生结过三次婚，有两个女儿和五个儿子，长子６岁夭折。他的两个女儿，蔡威廉和蔡睟盎如今都已经过世。还记得2010年，笔者曾与在上海的记者打听过蔡睟（su）盎的消息，那时候蔡睟盎已经是一位82岁的古稀老人，她住在上海华山路。

蔡睟盎是蔡元培和第三任夫人周峻的女儿，1940年，蔡元培在香港逝世时，陪在身边的就是这个小女儿。蔡睟盎退休前是中国科学院上海分院高级工程师（教授级） ，她终生未婚，一直住在蔡元培上海华山路303弄的旧居，也是蔡元培在内地的最后一处居所。
　

蔡元培的女儿蔡睟盎

这是一个静谧的弄堂，弄堂南侧是独门独栋的法式三层楼。一楼是“蔡元培故居陈列室”，二楼和三楼如今住着蔡元培的女儿蔡睟盎。

“我父亲是一个非常浪漫的人。”她曾在回忆录中这样写道，寄托她对父亲的深厚感情。正因如此，父亲的老家绍兴，是她魂牵梦萦的地方，生前她十几次回到那里。“可以说，蔡睟盎是蔡氏后代的一个代表人，她无时无刻不在继承发扬父亲的精神，也因此与我们有了密切的联系。”曾在蔡元培纪念馆工作过10多年的工作人员周伟丽回忆。

蔡元培一生清廉简朴，没有置业，常常搬迁。在上海，他最早住在凤阳路，后来搬到万航渡路、愚园路、华山路。1937年，举家迁往香港。1940年3月5日在香港病逝。两年后，他的妻子周峻带着儿女回到了上海华山路。

蔡睟盎家的客厅中，还摆放着蔡睟盎母亲为蔡元培画的像。上面有蔡元培的题词：“唯卿第一能知我”。可见，蔡元培是个很浪漫的人，和妻子订婚时，他曾题词：“谨以最纯洁最诚恳之爱情与周峻君订婚”。

蔡元培和周峻

蔡元培的第一段婚姻是旧式婚姻，由兄长做主。也许因此，很多专题片省略了这段往事，很少提及。女儿蔡睟盎对此并不满意，曾对媒体表示：“第一位母亲王昭虽然是旧式女子，但是见识很广。父亲跟她结婚的时候还是个秀才，不久就中了举人。”

1889年，22岁的蔡元培考中举人后，迎娶了他的第一位夫人王昭。王昭有洁癖，什么都要弄得干干净净，凡坐席、食器、衣巾等都禁止别人触摸。每次睡觉前必须要求先脱去外衣，然后脱去衣裙之类，再用毛巾擦拭头发等等，而且花钱极节省。但蔡元培却生性豪放、不拘小节，他更有大男子主义，两人婚后经常发生口角。在最初的几年里，蔡元培似乎难以接受自己的妻子，这样一晃过了7年，直到王昭为他陆续生下了两个儿子，他们才慢慢找到了夫妻生活的感觉。王昭是旧社会的妇女，在蔡元培面前，总要谦虚地称他为“老爷”。为此，参与百日维新的蔡元培还嗔怪她：“你以后可不要再叫什么‘老爷’，也不要再称什么‘奴家’了，听了多别扭呀？”而王昭总是温顺地说：“唉，奴家都叫惯了，总是改不过来呢。”

蔡元培与夫人王昭及蔡威廉（左二）姐弟

1900年，接受了西方新思想的蔡元培开始重新思考女权的定义，他写出了《夫妻公约》，重新调整与妻子王昭的关系，这对结婚十多年的夫妻在这时找到了恋爱的感觉。可惜好景不长，就在这一年，王昭因病去世。

蔡睟盎生前曾回忆，“父亲在祭文里写过，王昭从来不跟官场太太往来，很淡泊。后来父亲因为反对清朝，辞去翰林院官职回到家乡教书，很多人都说他傻，但她带着两个儿子从北京回到家乡，支持他。”蔡睟盎听说，当时很多人都劝父亲复职，唯独王昭没有劝过他。“我父亲信奉男女平等，劝她放脚、不要迷信鬼神，她也听，准备逐步去实行。同时也尊重他。这段感情胜过新婚。”

12月26日，黎元洪大总统签署任命状：任命蔡元培为北京大学校长。

王昭去世时，蔡元培33岁。这时的他在江浙一带的知识界已颇有名气，很多文人志士纷纷上门来给他说媒。为防媒人扰其清净，蔡元培贴出了“征婚启事”：第一，不缠足。第二，识字。第三，男子不娶妾，不娶姨太太。第四，丈夫死后，妻子可以改嫁。第五，意见不合，可以离婚。这份“征婚启事”在当时可算惊世骇俗，上门的人顿时退避三舍。

蔡元培就任伊始便登门拜访陈独秀，聘请他作北大文科学长。1917年1月13日，教育总长范源廉签发部令，任命陈独秀任北京大学文科学长。

1901年的一天，蔡元培在朋友家看到了一幅工笔画，线条秀丽、题字极有功底，出自书香门第黄仲玉之手。黄仲玉是江西名士黄尔轩的女儿，当地有名的才女。她没有缠足，识字，还精通书画，孝敬父母，完全符合蔡元培的择偶标准。蔡睟盎说：“父亲爱美术，先看到黄仲玉的画，还没见到人，就托人去提了亲”。

蔡校长不拘一格，广延名师，众多革新派人物和学术大师云集北大。图为蔡元培与蒋梦麟（左一）、胡适（左三）、李大钊（左四）的合影。

1902年元旦，蔡元培在杭州举办了一生中的第二次婚礼。这次婚礼中西合璧，他用红幛缀成“孔子”二字，代替悬挂三星画轴的传统，以开演说会的形式代替闹洞房。

1920年底，蔡元培在欧洲考察，黄仲玉病逝。他当即挥泪写下著名的祭文《祭亡妻黄仲玉》：呜呼仲玉，竟舍我而先逝耶！自汝与我结婚以来，才二十年，累汝以儿女，累汝以家计，累汝以国内、国外之奔走，累汝以贫困，累汝以忧患，使汝善书、善画、善为美术之天才，竟不能无限之发展，而且积劳成疾，以不能尽汝之天年。呜呼，我之负汝何如耶！……

1921年，蔡元培考察德国时，在夏元瑮的陪同下，拜访了爱因斯坦，并邀请他来中国讲学。为此，北京大学专门组织了爱因斯坦学说公开演讲月。

在蔡元培55岁时，时任北大校长的他决定续娶，他再次提出自己的条件：一、具备相当的文化素质；二、年龄略大；三、熟谙英文，能成为研究助手。这时，一位名叫周峻的女孩子，走进了他的生活。周峻是蔡元培先生原来在上海成立的爱国女校的一位学生，这位学生对蔡元培先生一直抱有敬佩与热爱的情感，她一直到33岁还没有结婚，这在当时的中国是难以想象的。蔡元培和周峻两人年龄相差22岁。在挚友的介绍撮合下，1923年7月10日，蔡元培与周峻女士在苏州留园举行了结婚典礼。

蔡元培与周峻在婚礼上的合影

这次婚礼完全是现代文明式的。当时，蔡元培到周峻下榻的宾馆迎接周峻，之后两人一起到苏州留园，拍摄了结婚照片。蔡元培西装革履，周峻身披白色婚纱。在婚礼的宴席上，蔡元培还向大家讲述了他们的恋爱经过。“忘年新结闺中契，劝学将为海外游。鲽泳鹣飞常互且，相期各自有千秋。”蔡元培就是用这样的文字，记下了他的第三次新婚。

婚后十天，蔡元培携周峻及子女离沪，奔赴比利时首都布鲁塞尔，夫人和女儿都进了国立美术学院，而他则开始潜心编写《哲学纲要》。每临黄昏，布鲁塞尔的林间小道上，总能见到一对老夫少妻相偕而游，吟诗赏月。

蔡睟盎生前，经常会拿出蔡元培全集翻阅，她会朗读第七卷中，父亲为大姐威廉去世写的《哀长女蔡威廉文》。蔡睟盎说，父亲最爱大姐。大姐生得很美，在大学里有很多追求者。后来威廉爱上了美术理论家林文铮，结婚前夜，她为父亲画肖像，希望画可以陪伴父亲，可惜这幅画没有画完……

蔡威廉

1914年至1927年，蔡威廉曾三次随父蔡元培旅居欧洲，先后就读于比利时布鲁塞尔美术学院和法国里昂美术专科学校，回国后被聘为国立杭州艺专西画教授。她与潘玉良是民国初年率先留学欧洲的女性美术家，中国第一代以油画教学的女教授，近代美术教育园地女性拓荒者之一。上世纪20年代，林文铮与蔡威廉在杭州喜结良缘。

上世纪30年代，林文铮、蔡威廉夫妇在杭州的马岭山上盖起了自己的别墅，据说当时蔡元培资助了5000大洋，盖别墅应该花了7000大洋。蔡元培为此楼题下了“马岭山房”四字。马岭山房是中式结构，房屋的墙体甚至还是用泥土夯筑而成的。这幢房子几乎就是蔡威廉的作品，连围墙、窗花、铁门都是她亲手设计，建成后，蔡元培也常来小住。

1938年，《亚波罗》杂志第8期发表蔡威廉作品《自画像》

蔡威廉在杭州艺专执教的十年中，曾创作完成了人物众多的大幅油画“秋谨绍兴就义图”与“天河会”等。这两件大型作品分别以现实和神话中的女性为题材，表现大义凛然、为革命捐躯的女英雄，同时借助神话题材表现女性追求自由与解放的人文主题，均为不朽名作。
　　

抗战爆发后，杭州陷落，蔡威廉与林文铮携家随杭州艺专师生内迁到湖南沅陵。1938年12月，教育部下令北平国立艺专与杭州艺专合并，改名国立艺术专科学校。两校合并后出现了严重的派系倾轧，由于当年张道藩欲在杭州艺专谋职并追求蔡威廉未果，遂对林、蔡夫妇怀恨在心。此时张已在国民党中央担任要职。出于嫉妒和怨恨，张道藩与国立艺专的部分北方派人士合谋，胁迫林、蔡夫妇辞职。林、蔡无力抵抗，被迫出去。于1938年冬，携一家老小历尽千辛万苦来到昆明，在城内一幢破旧民房租住。由于经济来源断绝，全家8口人分住在两间面积约30平方米的平房内艰难度日。

蔡威廉画像

1939年夏季，蔡威廉生下一个女婴，因难产，在数小时内，她痛苦地于床前的白壁上用手指勾画出新生女儿的肖像，并用炭笔写下了"国难!家难!"几字后昏厥。此四字是为蔡威廉一生之绝笔。两天之后，这位才华出众的女艺术家因难产流血过多不治去世，时年35岁。 
　　

蔡威廉去世后，林文铮对她的感情始终不泯，直至演化成命运的悲剧。国难家愁以及对爱妻的思念，使林文铮渐渐成为一个执着、虔诚的佛教徒，幻想着在另外一个世界与爱妻再度相逢（据梁实秋说，他就曾向林文铮借阅过慧能大师的《六祖坛经》拜读，并受到启发云云）。
　　

蔡威廉油画作品

抗战胜利后，林文铮被聘为北京中法大学教授。1951年全国院系调整，林文铮转入中山大学。1953年调任南京大学教授，主讲外国文学史。1957年在学校外语系响应毛主席号召，参加大鸣大放，结果被打成右派分子。自爱妻蔡威廉去世后，林文铮数十年如一日，按照佛教密宗方式在家中摆放着蔡威廉的照片，并在照片前焚香献花诵经礼拜，为其超度，并经常挥泪写诗怀念亡妻，并集有《苍茫楼诗篇》约百首。打成右派后，林文铮痴心不改，仍在家中设香祭奠亡妻，此举被奉命监视的一个街道积极分子老太婆侦知，经居民委员会和街道办事处“阶级斗争积极分子”检举揭发，林文铮很快以“不思悔改的右派分子，从事反动道会门活动”的罪名，被公安机关逮捕，判处重刑20年，自此与世隔绝。
　　

直至1976年春，林文铮刑满释放出狱，此时已是73岁衰老残翁了。1989年，林文铮在杭州病逝，享年87岁。

蔡睟盎曾回忆，得知姐姐不幸去世的消息，母亲不敢告诉父亲，母亲和大姐夫商量好，每次写信仍落款“威廉附笔请安”。母亲也没有告诉蔡睟盎，只是让她脱掉红色的鞋……

1940年3月5日，就在周峻50岁生日的前两天，蔡元培在香港病逝。

蔡睟盎曾回想父亲最后的岁月，“本来父亲是计划从香港出发，转道越南，从陆路去昆明，想和大姐会合。后来，父亲看到一张昆明的报纸，上面写着‘女画家蔡威廉追悼会、遗作展’。父亲很伤心，写了这篇文章。一年后，就在香港去世，临终还惦记大姐。”

蔡睟盎的大哥蔡无忌留学法国13年，是畜牧兽医专家；二哥蔡柏龄是法国国家级物理学博士，曾与法、美科学家共同发现反铁磁性现象，获法国国家科学院奖章。她说：“大哥很聪明，十几岁就把法国大百科丛书看下来了。他到临终前还在工作，他说中国农业史还没写完，中国畜牧兽医史也没写完。第二天，他就不能讲话了……”

2010年8月，外界传出消息，蔡元培在杭州的故居以1000万价格成交。卖掉别墅的，是蔡元培的外孙女林徵明女士。

要卖掉外公生前钟爱、母亲亲手设计的别墅，林徵明女士也很不舍，但更多的是无奈。因为这幢别墅，他们一家被卷进了一场房产纠纷。名义上，林徵明女士是房屋的所有人。但是，别墅没有完全收回。林徵明的父亲林文铮去世后，把别墅分成了5份，分别由5个子女继承。

后来，经过一系列的产权交接，林徵明的弟弟林探微拥有别墅前屋的产权，面积占整幢别墅总面积的1/5；林徵明拥有后屋的产权，也就是别墅的4/5面积。

1992年，林探微移居云南，把前屋的房屋产权，以协议的方式转让给了当时的租户李永珍一家。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双方始终没有办理产权过户变更手续。2003年，林探微把别墅前屋的产权，送给了姐姐林徵明。林徵明女士就拥有了别墅前屋和后屋的所有产权。她希望通过法院，要回前屋，早日修缮老宅。

打了5场官司，法院都判林徵明女士一方赢，但是3年半下来，林徵明女士多次申请法院强制执行，但李永珍一家还是不肯搬走。虽然赢了官司，但老宅被鉴定为危房。社区三番四次来劝他们搬离，不得已，2008年，林徵明和老伴离开了老屋。

林徵明女士当时担心，说不定房子什么时候就倒了。对于这老房，林徵明很有感情，作为外公在杭州的旧居，老房子不单是对蔡家后人，对杭州也是有意义的。但是这几年来，为了这场房产官司，林徵明女士和家人已经身心皆疲。如今年纪大了，再也没有精力去折腾了，所以卖掉老宅子，对于林徵明女士一家来说，真的很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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