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诗百年》 ‖ 彭一田
彭一田，1958年生于浙江台州。少年始习诗，第三届柔刚诗歌奖主奖得主。
彭一田的诗
◎夜行列车
半夜扺达金华。1967年
父亲和我乘货运列车
下车后，我看见海水追赶天空
坐汽车，温岭到宁波
宁波火车到杭州，我给妈妈写信
爸爸在杭州火车站吐血了
又是半夜，到南昌
父亲扯着我走过无人的八一大道
刺骨风中响起卖馄饨的竹板声
馅是老鼠肉做的
夜行列车逆流而上
把我送向大海的源头
饥饿的星星喊醒了我一生
2016.8.3
◎还给我
一一题记：父亲也是一颗草，你看他又从坟头长出来了。
坐在动车上
草木疾速从窗外后退
世界在黄昏时分全打开了
草叶上蹦出无数颗星星
把捎往远方的打擂之心点燃
时间快如闪电
一天之内草木绿了多次
清明到谷雨
天下水落石出
经文镂刻在风中
唤醒那半块做梦的石头
草木不再一闪而过
死过的人就永远年青了
每年绿一次的群山
和父亲的坟头一样青春焕发
还给我吧
退去的草木回到身上
绿皮火车驶向群山深处
与万物浑然一体
20167.15
◎杨家冲
多年后，坐一夜长途车
躲进杨家冲看溪水
山形龙虎对峙，水上八大山人
老家太平街，姓名中
带有“生”字的人已经很少了
他们和我早逝的父亲同辈
那位当过多年治保主任的刘生
面对微笑的我，半晌后
终于咬牙切齿挤出对不起三个字
岁月是沉重的铁锤
放下了，又像似要举起
杨家冲更像一个人名
民国时期剿匪，烧了上屋场
杨氏少年辗转黄源村求生
成年归来杨家祖地
与彭家大屋为邻，照生这个名字
成为烈日下的隐喻
土改时，家父逃亡了
照生去当兵，复员进厂当工人
六二年，萍乡钢铁厂精简
太平街上空打补丁
杨家冲和彭家都说本籍话
杨家成分好，世叔当兵回来了
他们家柚子树高大
掩护过我孤寂的童年
我在它的枝杈上梦过许多回
砍柴的镰刀割破我
零星女人，睁圆了眼晴
山茶籽一样激动
布谷鸟在寂静间逃亡
藏进溪流旁的淡竹叶和忍冬花藤
那只鸟是我，几十年过去了
在我也就是一夜间
我一直掸去身上的污泥
那件旧衣裳脱了又洗，洗了又换
见自己，见天地，见众生
每株草木上有亲人
爆竹响起了，鸡鸭下夕烟
两年前，在杨家过春节
世叔忙蒸饭，我在灶下急烧火
饭余大伙打麻将，世叔倒茶递水果
还帮我打过洗脚水，世叔啊
我以为你是能活过百岁的
如一幅书法，唐人尚法
宋人崇意，杨家冲在长卷中
穿越喧响的红灯照
那盘旋空中的鸟是我
杨家冲面向横贯的大路
世叔的儿子根良今后要请人看山
万物生长，我在其间焚香
2016.7.23
◎记忆
母亲收拢起目光
我以为她掏出的又是橘子
秋风起，蟹正肥
橘子红艳，红艳艳的橘香
替代了远去的父亲
母亲掏出的是手绢
擦她自己的鼻涕，或眼泪
只有两个人的午歺
空旷而默然，1967年
街上飘满了大字报
我读小学三年级
开始品尝受歧视的味道
母亲你也是，我和你都是孤儿
你的雀斑庞杂而黯淡
长发憔悴，脸庞灰黄色
母亲低头往嘴里扒饭食
另一只手从胸前摸索出手绢
掠过靠近前额的咸菜碗
母亲，我没看清你擦去的是鼻涕
还是眼泪，母与子的午餐多么寂静
母亲就这样和我相伴
一生无语
母亲落下了翅膀
我以为你掏出的是橘子
我没看清你去擦去的是鼻涕
还是眼泪，真的母亲
我一生都回忆
你往外掏的动作
2016.6.19
◎慢
人生大都不过几十年
你在岩嶂间隐至一百零五岁
顽石无心，所以很美好
众生和你没关系
拾得小和尚和你有缘
他师父丰干是骑虎巡山的人
现在你一千三百多岁了
你来世上是和朝代比慢的
西方人称你是永远的年青人之父
我看见长与宽
内心里石头落地
佛寺立你和丰干师徒为三圣
近年有人在你堂前立碑，文曰永垂不朽
我也是抿不住嘴了
汉语的大海，看水游水吃水
味道太不相同
你生在盛唐时期，和李杜同代
又不在唐朝，与草木为邻
你的诗由桐柏宫收辑
万水千山皆悠然
邑地生长的余跃华写过一首诗
内容是庙里的和尚说关系
这是他的成名作
天色恬静
不在集市上
2016.7.28
◎听雨
我坐在窗前看雨，雨是倾斜的
没等看清就迅速飞过去了
我只能听雨，一条接一条
细细的，像余余给我挠痒痒
雨飞奔过去的声音
像羊群在吃草，细细的
风引导雨的方向
我接受了命运的馈赠
在这里听雨。这是个速朽的
年代，如果不是慈悲
如果不是佛恩加持
我怎么会来到如此通透的地方
在命运的路口认领前生
我想写下出螺屿记，童年
的螺屿无关出埃及记
嗯，我们和爱情的联系
经由行走和共眠，回到万物
原初的纯真。更多的
睡眠将在天空以远
这是我们和天地之间的秘密
2016.7.30
◎扺达
时光深处，山河在易容
故乡在旅途中逐渐变小了
这边白雪纷飞，那头椰风裸体
穿上春衣的女子更好看
危岩上坐着云朵
某年正月，由武汉下海口
少年的明眸在大海和天空间
那天早晨，没有任何人上天
却有很多星星落下来
在三角梅上跳跃
我的舍利子来自背后的草木
时间逃到旷野中
朝霞把天空还给山河
商人的身份多余了
跳下长途车，心就亮了
栅栏外大海洗去琴声的出处
草叶念佛，陌路即家园
一会儿阳光挂在天空
一会儿雨水洒满得胜沙路
禅音水洗后入尘
我得向自己的过去致歉
穿过满树凤凰花去吃烤乳猪
青春是一具筛网
记得有一回，子夜
长途汽车终于到站了
大地格外温柔，我拎着行李
深一脚浅一脚走进月光
那里面的琴声出自刽子手
他斫木制琴，然后立地成佛
把自己还给了草木
2016.7.22
◎赞美诗
月亮隐去了它的牙齿
看一眼就短去一截
大地上人满为患
他被动物，还有轮胎挤来挤去
最后挤成了照片，永远挂在风中
被白天和夜晚供养
回到物质本身
尚未被强拆的家墙成为见证
观看者需要仁心
母亲学了外婆的姿势
却得不到她民国时的少女气质
失去细节的爱
在一江桃花崩溃里
目睹远去的寺庙和诸佛
路过无数店铺而不入
她畏惧烟火
我打小适应了沉默
后来以沉默为生
刽子手不斫木为刀柄
何以立地成佛
被阳光淋湿的汉字早已失声
南方河流的脸庞不抄袭
“此头须向国门悬”
鱼在水中眠
2016.7.20
◎礼物
你的眼晴泛起大海
被风卷起的火焰，越过身体
介乎于女人和孩子之间
交给我一把钥匙
开启空中山路，最细的尘埃
三步一叩，山水在流转
六道木坚忍，经由爱人供养
奔赴另一个故乡，现在
我要把自己还给菩萨
连同因节俭写下的诗歌
一名少年手持翅膀
羞涩地去看你高佻的足踝
他来到世上就一直洗
知了清脆，五台山念珠明亮
要把他自己真正洗干净
你双手递过来的纯净
和睡姿隔一声鸟鸣
或一盏月光，我说不上名字
雁阵正从山那边赶过来
在天空上写下诗行
之前在路上见识过的小花
我对它一无所知，石头从天上
下到地上就不用名字了
我走在回到万物的路途中
身披月光，手执降龙木
把自己献给你
2016.8.4
◎世界的宽度
每临黄昏，去野外行走
我张开双臂，听内心开花的声音
石头微笑，万物都在飞翔
树叶同情吃它的羊，还有草
也悲悯狼吃肉，新茬上万里无云
我沉迷于飞翔本身
河流平缓，水没有假的
重生者也在其中
通过涛声给人间读诗
在黄昏，不止我被万物默认
天空的翅膀宽恕和赦免了尘世
连同善忘本身
而我珍惜的是词语
它们会比时间慢很多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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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文摘》，大型诗歌类网刊，成立于2005年，以报道国内外诗坛新闻、事件及诗歌评论为主。从2014年开始设立《名诗百家》、《今日诗选》、《经典诗评》等栏目，获得广泛赞誉，2015年开辟《一首好诗》，已经成为国内最受欢迎的诗歌栏目，《终南论坛》将成为中国新的先锋诗学论坛。为纪念中国新诗百年而开辟的新栏目《新诗百年》，将于2016年7月陆续刊出当活跃在当今中国诗坛的诗人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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