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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拉斯诗22首

Sylvia Plath 星期一诗社 2024-01-10
西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 – 1963,或译秀薇娅•普拉斯,西薇雅•普拉斯,雪维亚•普拉丝),美国著名女诗人,小说家,“自白派”诗歌浪潮的主要成员之一。1932年生于美国麻萨诸塞州。1955年毕业于史密斯学院,获优等奖。之后又获奖学金到英国剑桥大学深造。期间结识了英国诗人T.休斯并同他结婚。1960年,普拉斯出版了她的第一部诗集《巨像及其他诗作》(The Colossus and Other Poems)。不久,因丈夫有外遇婚姻出现问题,1962年离异。1963年2月自杀身亡。普拉斯死后出版的诗集包括《爱丽儿》(Ariel),《涉水》(Crossing the Water)等,还有她唯一的一部小说《钟形缸》(The Bell Jar)。1982普拉斯获追颁普利策文学奖。 
普拉斯出生于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地区,她8岁时父亲去世,她和弟弟由母亲抚养大。1955年,普拉斯以优异成绩毕业于著名的史密斯女子学院,之后获得富布赖特奖学金去英国剑桥大学深造。在那里,她遇到了后来成为桂冠诗人的特德·休斯(1930—1998),两人于1956年6月结为连理。在与休斯育有一子一女后,两人婚姻出现裂痕并于1962年9月分居,普拉斯独自抚养两个孩子。1963年2月11日,她在伦敦的寓所自杀。



冬天的树 Winter Trees 


潮润的黎明,蓝黑水在进行蓝黑的溶化。 

树群在吸雾纸上 

看来象植物绘画── 

记忆在增长,一圈叠一圈, 

一联串的婚礼。 


不知道堕胎和怨恨, 

比女人们真实, 

它们如此不费力地撒种 

品尝着不长脚的风 

半身浸入历史── 


长满了另一世界的翅膀。 

在这点它们是利达(1)们。 

啊,树叶和甜蜜之母 

谁是这些圣母哀悼耶稣的像? 

斑鸠们的暗影在唱诗,而无助于解愁。 


郑 敏 / 译 


注: 

(1) 利达被化身为天鹅的朱庇特所强奸。 




词语 Words 


斧头 

在它的劈砍中树木鸣响, 

带着回声! 

回声自中点散开, 

像一群马。 


树液 

如泪水涌出,如同 

水挣扎着 

重建它的镜子, 

在石头上, 


在下落并翻滚的石头上, 

一颗白色的头颅, 

被疯长的绿色吞噬。 

多少年后,我 

在路上遇到它们── 


枯燥而无主的词语, 

永不疲倦的铁蹄。 

而此时 

恒星自池水的底部 

主宰着一生。 


阿 九 / 译 




雾中羊 Sheep In Fog 


山岭迈入白色之中, 

人和星辰 

伤心地望着我,我令他们失望。 


火车留下一趟呼出的气, 

哦,慢腾腾的 

马,锈色, 


马蹄,悲哀的铃声── 

早晨越来越暗, 

整整一早晨, 


一朵花已经离去, 

我的骨头抓住一片儿寂静,远处的 

田野溶化了我的心, 


他们威胁我, 

要我穿过,去一片没有 

星辰,没有父亲的天空,一泓黑水, 



七月里的罂粟花 Poppies In July 

  

小小的罂粟花,小小的地狱之火, 

你不伤人? 


你闪烁不定,我不能碰你, 

我把双手伸进火中,什么也没燃烧, 


瞧着你那样闪烁我感到 

绵绵无力,多皱,鲜红,就像人的嘴唇, 


刚刚流过血的嘴唇。 

血淋淋的小裙子! 


有些烟味我不能闻, 

你的鸦片和你令人作呕的容器在何处? 


但愿我能流血,或者入睡!── 

但愿我的嘴唇能嫁给那样的创伤! 

或者你的汁液渗向我,在这玻璃容器里, 

使人迟钝,平静, 


可它是无色的,无色的, 




拉撒路夫人 Lady Lazarus 


我又尝试了一次, 

我十年 

尝试一次── 


一种神通广大的奇迹,我的皮肤 

发亮,象纳粹的灯罩, 

我的右脚 


是一块镇纸, 

我的脸没有五官,一块 

上等犹太亚麻布, 


揭开那条餐巾 

哦,我的敌人 

我可怕吗?── 


鼻子,眼洞,两排牙齿? 

酸臭的气味 

会在一天之内消失, 


被墓穴吞吃的 

肉体会很快回到 

我身上,很快; 


我是一个笑容可掬的女人, 

我仅仅三十岁, 

我象猫一样有九条性命, 


这是第三条 

每十年就要消灭 

一个废物! 


一百万根纤维! 

一群人嚼着花生 

挤进来看 


他们剥光我的手和脚── 

一次盛大的脱衣舞会, 

先生们,女士们, 


这是我的手, 

我的膝, 

我也许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但我还是原来的那个女人,同一个女人, 

第一次发生在十岁, 

那是一次意外, 


第二次是我有意 

要干出个名堂,根本不愿回头, 

我摇晃着,紧闭着, 


象一枚海贝, 

他们呼呀唤呀, 

把我身上的虫挑出象挑粘粘的珍珠, 


死 

是一种艺术,象一切其他的东西。 

我干这个非常在行, 


我这样干使自己感到死是地狱, 

我这样干使自己感到真死, 

我猜想你们会说我身负某种使命, 


在小屋里死特别容易。 

死特别容易,一动不动, 

这是在光天化日之下 


戏剧性的归来, 

回到原来的地方,回来那张脸,原来残忍的 

有趣的叫喊: 


“一个奇迹!” 

他打垮了我。 

人们冲过来 


为了看我脸上的伤疤,人们冲过来 

为了听我的心跳── 

它真的去了, 


人们冲过来,很多人冲过来, 

为了说句话或摸一摸 

或几滴血 


或我的一根头发或我的衣服, 

也好,医生先生, 

也好,敌人先生, 


我是你的作品, 

我是你宝贵的, 

溶化为一声尖叫的 


纯金的婴儿, 

我扭动着,燃烧着, 

别以为我低估了你无微不至的关怀, 


灰烬,灰烬── 

你戳着,拨着, 

肉,骨头,无踪无影── 


一块肥皂, 

一只结婚戒指, 

一种金的填塞物, 


上帝先生,魔鬼先生, 

当心 

当心, 


我披着一头红发 

从灰烬中升起, 

象呼吸空气一样吃人, 


彭 予 / 译 




渡湖 Crossing the Water 


黑湖,黑船,两个黑纸剪出的人。 

在这里饮水的黑树往那里去? 

他们的黑影想必一直伸到加拿大。   


荷花丛中漏过来一星点光线, 

莲叶不让我们匆忙穿过: 

扁平的圆叶,老在作阴险的劝告。   


从桨上摇下一片片冰冷的世界, 

我们怀着黑色的精神,鱼也如此。 

一个断树桩举起苍白的手告别;   


星星在浮莲之间开放, 

塞壬如此面无表情,没把你变成石头? 

这是惊呆的灵魂特有的寂静。 




晨歌 Morning Song 

  

爱发动你,像个胖乎乎的金表。 

助产士拍拍年的脚掌,你无头发的叫喊 

在世界万物中占定一席之地 


我们是声音呼应,放大了你的到来。新的雕像。 

在多风的博物馆里,你的赤裸 

使我的安全蒙上阴影。我们围站着,墙一般空白。 


云渗下一面镜子,映出他自己 

在风的手中慢慢消失的形象, 

我比云更不像你的母亲。 


整夜,你飞蛾般的呼吸 

在单调的红玫瑰间闪动。我醒来静听: 

我耳中有个远方的大海。 


一声哭,我出床上滚下,母牛般笨重, 

穿着维多利亚式睡衣满身花纹。 

你嘴张开,干净得像猫的嘴。方形的窗 


变白,吞没了暗淡的星。而你现在 

试唱你满手的音符 

清脆的元音像汽球般升起。 




申请人 The Applicant 


首先,你是否我们同类? 

你戴不戴 

玻璃眼珠?假牙?拐杖? 

背带?钩扣? 

橡皮乳房?橡皮胯部?   


还是仅仅缝合,没有补上缺失?没有?没有? 

那么我们能否设法给你一件? 

别哭, 

伸开手。 

空的?空的。这是只手, 

正好补上。它愿意 

端来茶杯,揉走头痛, 

你要它干什么它都干。 

你愿意娶它吗? 

保用保修   


它临终时为你翻下眼睑, 

溶解忧愁。 

我们用盐制成新产品。 

我注意到你赤身裸体, 

你看这套衣服如何── 


黑色,有点硬,但挺合身, 

你愿意娶它吗? 

不透水,打不碎, 

防火,防穿透屋顶的炸弹, 

你放心,保证你入土时也穿这衣服。   


现在看看你的头,请原谅,空的。 

我有张票子可供你选用。 

来啊,小乖乖,从柜子里出来, 

怎么样,你看如何? 

开始时象一张纸般一无所有, 

二十五年变成银的, 

五十年变成金的。 

一个活玩偶,随你怎么端详。 

会缝纫,会烹调, 

还会说话,说话,说话。   


很派用场,不出差错。 

你有个伤口,它就是敷药, 

你有个眼睛,它就是形象。 

小伙子,这可是最后一招。 

你可愿意娶它。娶它。娶它。   


赵 毅 衡 / 译 




边缘 Edge 


这个女人尽善尽美了, 

她的死 


尸体带着圆满的微笑, 

一种希腊式的悲剧结局 


在她长裙的褶缝上幻现 

她赤裸的 


双脚像是在诉说 

我们来自远方,现在到站了, 


每一个死去的孩子都蜷缩着,像一窝白蛇 

各自有一个小小的 


早已空荡荡的牛奶罐 

它把他们 


搂进怀抱,就像玫瑰花 

合上花瓣,在花园里 


僵冷,死之光 

从甜美、纵深的喉管里溢出芬芳。 


月亮已无哀可悲, 

从她的骨缝射出凝睇。 


它已习惯于这种事情。 

黑色长裙缓缓拖拽,悉悉作响。 


赵 琼、岛 子 / 译 




十月的罂粟花 Poppies in October 


即使早上的云霞也无法应付这样的裙子。 

救护车里的女人也不能 

她红色的心透过外衣,很吓人地开花── 


一件礼物,爱的礼物 

完全未经请求 

苍白而炽灼地 


对着它的一氧化碳点火 

的天空未曾请求 

礼帽下滞涩的眼睛也没有。 


哦,我的上帝,我是什么呀 

竟使这些来迟的嘴张开呼叫, 

在结霜的森林,矢车菊的黎明。 




割破 Cut 

给苏珊•奥尼尔•罗 


真刺激── 

我的拇指而不是洋葱。 

指尖部份差不多没了 

只剩类似铰链的 


一块皮, 

像帽子一样的封盖, 

惨白。 

然后变成那红绒布。 


小朝圣者, 

印第安人用斧头砍掉了你的头皮。 

你那火鸡肉垂 

像地毯一样 


从心脏直接卷起。 

我踩上去, 

紧抓着我那瓶 

桃红汽水。 


这是,一次庆祝活动。 

百万士兵 

从一个缺口冲出, 

全都是穿着红装的英国兵。 


他们帮哪一边? 

噢,我的 

雏型人(1),我病了。 

我吃了一片药止住 


那薄薄的 

纸一样的感觉。 

破坏者, 

神风飞行员── 


你那三K党 

薄纱头巾上 

的污点 

变暗并失去光泽而当 


你心脏的 

球状肉浆 

面对它那 

沉默的小磨坊 


你怎样跳过── 

没了脑壳的老兵, 

下流女人, 

拇指的残段。 


注: 

(1) 雏型人:微型的个体,早期生物理论预说的拥护者认为它存在于精子细胞中。 




高烧103华氏度 Fever 103º (1) 


纯洁?什么意思? 

地狱之舌 

感觉迟钝,就像 


在冥府大门前呼哧呼哧 

迟钝肥胖的三头狗的 

三条舌头一样迟钝。不能舔干净 


发冷的肌腱,罪过,罪过。 

干燥的易燃物叫喊。 

熄灭的蜡烛 


那不散的气味! 

爱人,爱人,柔弱的烟自我 

翻滚而出,犹如依莎多拉的围巾,我很怕 


其中一条围巾会卷入车轮并卡住(2) 

这种迟缓的黄烟 

构造自己的元素。它们不会升起, 


只是围绕着地球滚动 

呛死年老的,温顺的 

软弱的 


摇床中的温室婴孩, 

恐怖的兰花 

把它高悬的花园挂在半空, 


邪恶的豹子! 

幅射把它变白 

一个小时内便将它杀死。 


给通奸者的身体上润滑油 

就像广岛的灰烬,并侵蚀进去。 

罪过。罪过。 


亲爱的,一整晚 

我都在闪烁,熄灭,亮起来,熄灭,亮起来。 

被单犹如色鬼的强吻般变得沉重。 


三天。三夜。 

柠檬水,鸡 

水,水令我作呕。 


对于你或任何人来说我都太纯洁了。 

你的躯体 

伤害了我正如人人都伤害上帝。我是个灯笼── 


我的头是日本纸做的 

月亮,我那锤薄了的金色皮肤 

无限娇嫩,无限昂贵。 


我的热力你难道不感到吃惊。还有我的光。 

我是朵巨大的山茶花,独自 

发光,来去,激动得满脸通红。 


我觉得我要上去了, 

我觉得我可能会升起来── 

炽热金属的气泡飞溅,而我,爱人,我 


是个纯洁的乙炔(3) 

处女 

由鲜花看护着, 


由亲吻,天使, 

由这些粉红色的东西,无论它们代表什么,看护着。 

不是由你,也不是他 


不是他,也不是他 


我的自我在分解,破旧的娼妓衬裙── 

去天堂。 


注: 

(1) 约等于摄氏39.4度。 

(2) 依莎多拉•邓肯

1877-1927,美国舞蹈家,因围巾卷入辐条外露的车轮而断颈身亡。 

(3) 乙炔,一种无色,极易燃烧或爆炸的气体。 




隐喻 Metaphor 


我是个九音节的谜语, 

我是大象,笨重的房子, 

靠两条藤走动的西瓜。 

噢,红的果,象牙,好木料! 

这面包发酵而起,真大。 

肥荷包里新铸出钱来。 

我是种途径,阶段,孕牛。 

我吃了袋青苹果,上了 

这列不能下去的火车。 


注: 

英文词pregnancy

怀孕由九个字母组成;英文原诗第一个字I

我是字母表里第九个字母。原诗有九行,每行九个音节。 




爱丽儿 Ariel (1) 


黑暗中凝止。 

然后是无质的蓝 

山岗与距离的流驶。 


上帝的母狮, 

我们变得如此一体, 

脚跟和膝盖的支点!──犁沟 


分裂丶掠过,与我无法 

抓住的脖子 

的棕色弧形类似, 


黑奴眼 

莓果抛出深色的 

钩子── 


一口口黑色鲜甜的血, 

一片片阴影。 

另有东西 


把我在空中拖过── 

双股,毛发; 

我脚跟的碎皮。 


白色的 

戈黛娃(2),我剥掉外皮── 

死去的手,死去的严苛。 


而现在我 

对着麦子吐泡沫,海浪的闪光。 

小孩的哭喊 


在墙里融化。 

而我 

是那支箭, 


与那飞溅丶自毁的 

露水,有着一致的冲劲 

飞进那红色的 


眼,黎明的大锅。 


注: 

(1) 爱丽儿可能指作者常骑的一匹马。莎士比亚《暴风雨》剧中有个精灵也叫爱丽儿,因曾被一位魔法师所救而成了他的奴隶,在完成魔法师布置的一系列任务后最终获得了自由。另外在希伯来语中,爱丽儿的意思是“上帝之狮”,因此有学者认为这个词可能也像圣经以赛亚书中那样象征耶路撒冷。 

(2) 戈黛娃指十一世纪英格兰的一位贵妇。根据传说,为了让考文垂地区的民众得以减免她丈夫麦西亚伯爵施加的重税,她曾赤身裸体骑马穿过当地的街道。 




镜子 Mirror 


我是银白而精确的。我没有成见。 

不论我看见什么,我都立即原封 

吞下,不为爱憎好恶所迷惑。 

我并非残忍,只是诚实, 

一位小神的眼睛,有四个边角。 

绝大部分时间我都在思忖对面的墙壁。 

粉色的,有斑点。我看着它这么长时间了, 

我想它是我心灵的一部分。只是它闪动摇曳。 

面孔与黑暗一次又一次地把我们隔开。 


如今我是个湖。一位妇人在我上面俯身, 

在我伸展的水域搜索她的真面目。 

然后她向那些说谎者求教,蜡烛或月亮。 

我看见了她的背,忠实地把它映出来。 

她报以眼泪和双手的一阵摇晃。 

对她来说我挺重要。她来了又去。 

每个早晨,是她的脸替换了黑暗。 

在我里面,她淹死了一位少女,在我里面,一位老妇人 

日复一日地向她浮起,像条可怕的鱼。 


戴 玨 / 译 




暗木,暗水 Dark Wood, Dark Water 


这木头燃起 

一股暗香。苍白的 

青苔从披肩滴落, 


大树的老骨头 

长出胡子。蓝色的 

雾在挤满鱼的 


湖水上移动。 

蜗牛用一卷卷羊角 

卷起光滑的 


水面的边界。 

在空旷的 

彼处,晚近的岁月 


捶打她的多种 

稀有金属。 

古老的白镴树根 


在飞机机身般的 

水的镜面上弯曲, 

此时空气的 


透明沙漏渗出 

一股金币的风, 

明亮的水光滑动 


它们的铁环,一个 

接一个,滑下 

冷杉的树干。 


冯 冬 / 译 




裹在石膏里 In Plaster 


永远摆脱不掉它了!现在有两个我。 

眼前这位崭新而纯白,那个则陈旧而苍黄, 

而白色的这个当然高人一等。 

她不食人间烟火,可谓是真正的圣人。 

一开始,我还恨她,恨她没有人的品性── 

她与我躺在一张床上,就像死尸一样, 

而我吓得要死,因为她的形状恰是我的模样, 


只是白了许多,不会破碎、也没有怨言。 

我有一个礼拜不能入睡,她那么冰冷。 

我将一切都怪罪于她,但她就是不做回答。 

我真不明白她那愚蠢麻木的行为! 

我捶她,她逆来顺受,像个真正的和平主义者。 

后来我才认识到她要求的是让我爱她。 

她开始温暖起来,而我也看到了她的优点。 


没有我,她便不会存在,所以她当然感恩戴德。 

我给她一颗灵魂,我从她身上开放, 

犹如玫瑰从一只粗瓷花盆中绽开花朵, 

说到底,吸引人们注意力的毕竟是我, 

而非我本来以为的那样,是因为她的白净和美。 

我对她有点屈尊附就,她还是热切接受── 

你几乎一目了然,她有点奴婢心态。 


她悉心承欢,我并不难以为清,她喜欢这样。 

清晨她早早把我唤醒,以她令人惊叹的 

白色身段反射着朝阳,而我怎能注意不到 

她的整洁、她的镇静以及她的耐性: 

她像最好的护士那样牵就我的虚弱, 

固定住我的骨头以便它们能恢复正常。 

最终我们的关系变得有点紧张。 


她不再那么紧贴着我,显得若即若离。 

我觉得她忍不住要批评我, 

好像我的习惯不知何故冒犯了她。 

她放进来一阵阵风并且越来越心不在焉。 

我的皮肤发痒并且有柔软的碎屑片片剥落, 

完全是因为她的照料太不精心。 

后来我才看出问题的所在:她自以为属于不朽之辈。 


她想要弃我而去,她自以为高我一等, 

而我一直将她困在黑暗之中,她怨恨满腔── 

伺候一个活死人浪费了她的时光! 

于是她开始私下希望我最好死去。 

那么她就可以覆盖我的嘴巴和眼睛,把我完全盖住, 

接着便能戴上我油彩的脸,就像一具木乃伊外壳 

戴着一张法老的脸,尽管它是由泥巴和水做成。 


我这虎落平川的处境自不敢将她摆脱。 

她支持我这么久,我已十分疲软── 

我甚至已经忘记怎么走、如何坐, 

所以我谨小慎微,不敢令她半点心烦 

更不敢时机未到就狂言要如何复仇。 

与她同住就好像随身带着自己的棺材: 

但我仍然依赖着她,尽管我这样做也很懊悔。 


我也曾想我们没准可以尝试一同生活── 

能够这么亲近,说到底,也是一种姻缘。 

现在,我已看出,我们之间非她即我。 

她可以是圣人一个,而我可能会丑陋且多毛, 

但她很快将会发现,这一点实在无关紧要。 

我正在养精蓄锐;终有一天我离了她也能应付, 

那时她将因空虚而枯萎,这才始觉我难以割舍。 



    

郁金香 Tulips 


这些郁金香实在太易激动,这儿可是冬天。 

但看一切多么洁白,多么安宁,多么像大雪封门。 

我正在研习宁静平和,独自默默地静卧 

任光线照在这些白墙、这张病床、这双手上。 

我是无名小卒;与任何爆炸我都牵扯不上。 

我已经把我的名字和我的日常衣物交付给了护士, 

而我的历史已交给麻醉师、身体给了诸位手术师。 


他们把我的头架在枕头与血压计的箍带布之间固定 

就好像一只眼睛位于两片不能闭合的白色眼睑之间。 

傻乎乎的眼珠子,不得不把一切尽收眼底。 

护士们不断往来穿梭,她们根本不会烦我, 

她们头戴白帽来去往复就像海鸥在内陆穿梭, 

个个手头忙碌,彼此完全一样,难以分辨, 

所以不可能说出她们人数多少。 


对于她们,我的身体只是一颗石子,她们待它宛如流水 

对待它必须流经的许多石子,轻柔地将它们抚平理顺。 

她们用亮灿灿的针头带给我麻木,她们给我带来睡眠。 

现在我已经失去自我我厌倦包裹行李── 

我那合成革的随身旅行箱就像一只黑色药盒, 

我的丈夫和孩子在全家福中的盈盈笑意呼之欲出; 

他们的微笑紧紧地俯着于我的皮肤,微笑的小钩子。 


我已经任凭一切从手中溜走,一艘三十年的货船 

固执地悬挂着我的名字和地址的标签。 

她们已经用棉签洗净我温情脉脉的联想。 

胆颤心悸而赤身裸体地躺在绿色的塑枕轮车上 

我眼看着我的茶具、放换洗衣物的橱以及我的书 

从我的视野中隐去,代之以水漫过我的头。 

我现在是一名修女。我还从未如此纯洁。 


我不曾想要什么鲜花,我只想 

手心朝上躺在床上,完全彻底的空寂。 

这是多么自由,你难以想象多么自由── 

这种宁静平和如此之巨令你茫然无绪, 

它一无所求,一个名字标签,一些小物件。 

这是死者最终接近的事物;我能想象他们 

含着它闭嘴,好像它是一只圣餐牌。 


首先,郁金香太红,它们深深刺痛我。 

甚至穿过那包装纸我都能听到它们的呼吸 

很轻,穿过它们的白色襁褓,像个可怕的婴儿。 

它们的红色对着我的伤口诉说,它竟回应。 

它们很机巧:它们看似飘浮,尽管压迫我, 

以其颜色和那些猝不及防的舌头令我不得安宁, 

一打红色的渔网铅坠子围着我的脖子。 


以前没有人观察过我,现在我被人观察。 

郁金香转过来对着我,而窗户在我背后 

光线每天在那里慢慢宽阔又慢慢狭窄, 

而我看见我自己,扁平,可笑,一个剪纸的阴影 

在太阳之眼与郁金香的睽睽众目之间, 

我没有面孔,我一直想要抹除我自己。 

活生生的郁金香吞噬我的氧气。 


在它们来到之前空气还算宁静, 

流进穿出,呼出吸进,毫不忙乱。 

后来郁金香填满空气像一声响亮的噪音。 

现在空气受阻,围着它们回旋,像一条河 

受阻回旋于一架沉没的锈红色引擎四周。 

它们集中了我的注意力,它过去很是写意 

只管玩耍和休息,从不要求自己专注什么。 


同时,四壁似乎也在使自身变暖。 

郁金香应该关在栅栏之后,像危险的动物; 

他们正在开放就像某种非洲大猫血口大开, 

而我也注意到我的心:它那红花朵朵的碗 

全然出于爱我而一收一放,一张一合。 

我所尝的水是温暖而咸涩的,犹如海水, 

它所来自的国度像健康一样遥远。 




榆树 Elm 

给茹丝•芬莱特(1) 


我了解那底部,她说。我用粗大的直根了解它: 

它,是你所恐惧的。 

我不怕它:我已去过。 


你在我深处听到的可是大海, 

以及它的不满? 

或是虚空之声,是你的疯狂? 


爱是一个影子。 

你撒着谎,哭喊着穷追不舍。 

听啊:它的蹄声。它已经跑开,像一匹马。 


我也将彻夜这样奔腾,狂野地, 

直到你的头化为石头,枕头化为一方小小的赛马场, 

回响,回响。 


或者,我应给你带来毒药的声音? 

它现在化作雨了,这巨大的静寂。 

这就是它的果实:锡白色,像砒霜。 


我已饱经日落的暴行。 

我红色的丝 

烤焦到根部,燃烧,竖起,一只铁丝的手。 


现在,我断成碎片,棍棒似地飞散出去。 

如此暴力的风 

不会容忍旁观:我必须尖叫。 


月亮也绝不仁慈:她会拖住我, 

残酷地,因为她不育。 

她的辐射灼伤了我。或许,是我不放过她。 


我放她走了。我放走了她, 

萎缩了,干瘪了,像经过了彻底的手术。 

你的恶梦占有了我,也馈赠我。 


我被一种啼哭附了身。 

它夜夜扑闪而出, 

以它的钩爪,寻找值得一爱的东西。 


这黑暗的东西睡在我的体内, 

吓得我魂不附体; 

我整天都感到它轻柔的羽毛似的转动,它的恶毒。 


云朵飘过,云朵疏散。 

那些一去不回的苍白,都是爱的面孔吗? 

我心神不宁,是否因为这一切? 


我无力承受更多知识。 

这是什么,这张充满杀机 

被树枝掐住的脸,是什么?── 


它毒蛇的酸液嘶嘶响。 

它僵化着意志。这些孤立的、迟缓的缺陷 

能够致命,致命,致命。 


注: 

(1) 茹丝•芬莱特

1931 -出生于美国、主要居住在英国的女诗人、翻译家。她是英国小说家艾伦•斯里托的妻子,普拉斯生前最后一年多的好友。 




神秘论者 Mystic 


天空是长满钩子的磨车── 

没有答案的提问, 

闪着光、醉醺醺,像苍蝇; 

夏天松柏下的阴浊空气 

如腥臭的子宫,它们在里面叮叮啃啃,令人难忍。 


我记得 

木屋上阳光的死人味, 

蓬帆僵硬,卷夹着咸涩的布条。 

某人一旦目睹了上帝的尊容,还有什么补救? 

一旦被完全没收, 


一块部件也不留下, 

不剩一只脚趾、一根手指,而是用滥了, 

彻底用滥,在太阳的大火下,污渍 

从远古的大教堂延伸至今, 

还有什么补救? 


圣餐牌上的小药丸, 

在死水边行走?记忆? 

或者面对着啮齿动物 

捡起基督闪亮的碎片?── 

那些温顺的啃花者、那些家伙 


愿望太卑微所以知足常乐── 

那位驼背经风历雨的小茅屋, 

笼罩于铁线莲的辐条下。 

是否只有心软,根本没有伟大的爱? 

大海是否 


记得那踏过水面的行者? 

意义从分子间泄漏。 

城市的烟囱喘着气,窗户冒汗, 

孩子们在童床上跳跃。 

太阳绽放,它是一株天竺葵。 


心尚未停滞。 




气球 Balloons 


圣诞以来,它们就一直与我们同在, 

直率而澄明, 

椭圆的有灵生物, 

占据着一半空间, 

乘着不可见的丝质气流 


游动、摩擦, 

一旦被攻击,便发出一声尖叫 

砰然爆裂,倏然溜走,几乎不带一丝颤抖。 

黄色的猫头,蓝色的鱼── 

与我们共处的是些如此希奇的月亮 


而非死气沉沉的家具! 

麦秸的坐垫,白色的墙壁 

以及这些游移的球体, 

含着稀薄的空气,有红有绿, 

令人愉快 


犹如祝福,又像自由自在的孔雀 

以一管被星光之铁 

锤炼的羽毛 

祝福着古老大地。 

你幼小的弟弟 


正把他的气球 

拨弄得像猫一样吱吱乱叫。 

他似乎看到 

一个有趣的粉红世界,他可从另一边将它吃掉, 

他张嘴便咬, 


接着退后 

坐好,胖乎乎的水罐 

审视着一个清澄如水的世界。 

一块红色 

碎片攥在他的小拳中。 




不安的缪斯 The Disquieting Muses 


母亲,母亲,你怎会如此不智, 

漏掉了哪个欠缺教养的阿姨 

或者哪个长相欠佳的表亲, 

忘了邀请她来参加我的命名礼, 

于是她派遣这几个女人作为替身, 

脑袋像补衣球一样光秃秃的, 

在我的婴儿床四周点头、点头, 

在脚后、头前以及这小床左边? 


母亲,你生来就能编造故事, 

给我讲那名叫做短杂毛的勇敢黑熊, 

母亲,你的巫婆总是、总是 

被揉进姜汁面包中烤熟,我不懂 

你是否见到过她们,你是否念咒 

使得那三个女人不能加害于我, 

她们夜夜围着我的小床点头, 

没嘴没眼、只有针脚成行的秃头。 


狂风吹卷下,我父亲的书房 

十二扇窗户犹如风帆张鼓, 

随时都会像泡泡一样破灭,你 

给我和弟弟吃饼干、喝阿华田, 

并且教我们两个如何合唱: 

“雷公公生气:嘣嘣嘣地叫! 

雷公公生气:我们不在乎!” 

但是那几个女人却破窗而入。 


当别的女生踮着脚尖跳舞, 

在舞台上萤火虫似的闪光里 

婉转唱出流萤般的歌曲,我 

身穿闪光裙却不能抬脚亮相, 

只能笨腿笨脚地站在一旁, 

隐没在我那几位教母的阴影中, 

她们垂头丧气,而你抽泣不已: 

那阴影逐渐拉长,熄灭了灯光。 


母亲,你送我去学习钢琴 

表扬我弹的阿拉伯舞曲和颤音, 

尽管每个老师都发现我就像 

木头一样击打琴键,音阶紊乱, 

无论我练习多少钟点,我的耳朵 

也辨不出音调,实在是愚不可教。 

但我学了、学了,我从别处学艺, 

母亲,那几位缪斯非你所聘。 


有一天我醒来看到你,母亲, 

飘浮在我上方特别幽蓝的空气中, 

你乘着绿色的气球,被百万朵 

鲜花和百万只蓝鸟簇拥更加明艳, 

从来没人在任何别的地方见过它们。 

这个小行星立即就像肥皂泡一样 

扑地一声消失,只要你喊“到这儿来”! 

于是我独自面对我的旅伴。 


日以继夜,床头、床尾、床沿, 

她们穿着石头长袍警惕地守候, 

那茫然的脸犹如我出生时的天空, 

她们的影子长长地拖在夕照中, 

永不能奋然返照、绝不会焕然顿消。 

母亲啊,这就是你生我养我的王国, 

母亲!但我连眉头都不会皱锁, 

我绝不泄漏私下拥有的同伴 


得 一 忘 二 /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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