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娜·阿赫玛托娃诗32首
永远和我一起是我温情的男友,
永远和你一起是你愉快的女友。
然而我明白了这双灰眼睛的惊慌,
明白了你是我的沉疴的祸首。
我们不使短暂的会见更加频繁,
注定了要珍惜我们平静的时候。
在我的诗里歌唱的只有你的声音,
在你的诗里呼吸的只有我的心灵。
啊,有一团烈火,无论遗忘
还是恐慌都不敢向它靠近。
嘴唇的微微可见的一动,
对于你我要把它珍惜——
因为它是爱情给我的礼品。
你无耻,你可恶,反正一样,
你爱着别人,反正一样。
我的面前是金色的经坛,
灰眼睛的未婚夫在我身旁。
“你不要把真正的柔情……”
你不要把真正的柔情和别的
什么东西相混,它很安静。
你用不着把我的肩膀和胸脯
裹进皮袄,表示着你的关心。
你用不着说着恭顺的话语,
追述着初恋的爱情。
附近的钟声是那样洪大,
在我耳旁不住地徘徊。
我被抛弃了!猛然想起一句话来:
难道我是一枝花或者一封书信?
我的双眼严峻地看着
变得暗淡的壁间的明镜。
在苍白的冰下和死寂相守。
我就要陷在(基督救命呀!)
这明亮的、易碎的冰层,
我求你保存我的信件,
好让后人把我们评论。
聪明的、勇敢的人啊,为了
让他们把你看得更加明白,
在你那光荣的传记里
难道可以留下许多空白?
太甜了啊,人间的饮料!
太密了啊,人间的情网!
总有一天,叫孩子们读到
我的名字——在他们的课本上。
知道我的伤心的故事,
狡黠的脸上泛起微笑……
你既然不给我爱情和安宁,
那就赠给我痛苦的荣耀。
“你好啊!听到了桌子右边……”
你好啊!听到了桌子右边
轻轻的沙沙声音吗?
这几行你不要写了:
我到你身边来啦。
这一次,你难道还会
和上次一样欺侮人:
说什么没有看到
我的手和我的眼睛。
你这里很明亮,很自然。
那个桥拱底下很是闷人,
我温存的人啊,你快躺着,
你最好躺在我的脚旁。
黄鹂在辽阔的枫林啼叫,
不到入夜不会安静。
我喜欢从你的一双碧眼
赶走那些快乐的黄蜂。
路上小铃儿丁零——是值得
我们纪念的轻柔的声音。
为了不让你哭泣,我给你,
我给你唱一曲《离别的黄昏》。
“小伙子对我说……”
小伙子对我说:“这真痛苦!”
这小伙子真叫人怜悯。
不久前他还那样称心如意。
只是听说过人间的伤心。
现在,他懂得一切,不亚于
贤明的、年长的你们。
那双光彩夺目的眼睛,看来,
暗淡了、呆滞了一对瞳仁。
我知道,他抑制不了自己的痛苦
——这初恋的伤心的痛苦。
等待竟成枉然,忧伤真叫人难受!
兽栏里的鹿,那银铃般的声音
又在把这北极的辉光倾诉。
“我学会了天真、聪明地生活”
我学会了天真、聪明地生活,
眺望天空,向上帝祈祷,
傍晚的时候久久地漫步,
抑制那些不必要的烦恼。
红黄的花楸垂挂着果穗,
山谷里牛蒡沙沙作响,
我作起愉快的诗来,把易朽
而又美好的生活歌唱。
我回到家里,毛茸茸的猫咪
舔着我的手掌,鼻息更加柔密。
那明亮的灯火,在幽静的湖旁
锯木场的小塔上赫然燃起。
只有飞来屋顶的鹳鸟,叫声
偶尔划破这寂静的空间,
这里不可能有什么希望。
房子坐落在不通的道路旁边,
它的窗户早就应当封上。
我静静的房子空荡而又冷漠,
一扇孤单的窗户向森林开着。
人们从索套里取下一个人来,
接着便是痛骂这个死者。
不管他是忧伤还是心藏快乐,
只有毁灭才是最大的喜庆。
安乐椅上被磨光的红色绒垫
偶尔闪现出他的亡魂。
夜间的时钟和杜鹃多么快乐,
越来越清晰地传来它们的唱和。
我从小孔望去,一群盗马贼
在山冈那边燃起了篝火。
轻烟低低地,低低地缭绕,
预报着阴雨天气就要来临。
我没有畏惧。幸亏身上带着
一根深蓝的细细的丝绳。
失眠
不知哪里,猫儿在喵喵怨诉,
我远远地倾听脚步的声音……
你哄我睡觉的话语哼唱得真好:
使我两个月没有睡稳。
失眠啊,你又重新和我做伴!
我会习惯你那呆滞的容貌……
不守规矩的美人啊,怎么样呢,
我给你唱歌难道唱得不好?
窗户都遮上了白色的窗帷,
蓝色的薄暗细细地侵来……
让鸟儿——我的忧伤,
重新飞向空茫的夜里。
亲爱的,你的手别动,
我不能够忍受得久长。
鸟儿——我的忧伤飞去了,
停在树枝上开始歌唱。
他平安地待在自己家里,
要叫他推开窗户:“这声音
多么熟悉,可不明白它的话语。”
——接着他便垂下了眼睛。
“祈祷吧,为乞丐……”
祈祷吧,为乞丐,为愁苦的人,
为我这活着的心灵,
你从窗篷看见世界,生活途中
你总是充满信心。
为此,我悲伤地向你感谢,
以后,还要向你述说:
早晨怎样充满无情的严寒,
炭毒的夜怎样把我折磨。
我这一生没有见过好多事情,
只是不断地歌唱和等待。
我知道,我没有仇恨过兄弟,
也没有把姐妹出卖。
为什么上帝对我的惩罚
每日每时都不断绝?
我突然感到全身战栗:
这个人会使我和他亲热。
他俯下身来向我说什么……
血液从我的脸上退走。
啊,让爱情像块墓石
压在我的生命上头。
2
你不喜欢、不想看看吗?
可恶的人啊,你多么美丽!
我不能够飞腾起来,
可是从小长着翅翼。
迷雾遮住了我的眼睛,
人们和什物混在一起,
只看见红色的电灯玻璃罩,
它在你的纽扣孔里。
3
好像遵循通常的礼貌,
你走到我跟前,向我微笑,
半是慵懒,半是温存,
轻轻地和我的手接吻——
那些神秘的古代圣像
一齐向我投来目光……
我把十年的揪心和呼喊
以及所有无眠的夜晚
一齐织入了一句悄悄的
话语,说道:“这可不必。”
你走开了,我心里又重新
变得既空虚又很光明。
闲游
羽饰挂着了马车顶篷。
我瞧了一下他一双眼睛。
心灵暗暗地受着折磨,
而且不知道痛苦的原因。
穹隆似的云天下面,
无风的傍晚笼罩着忧愁,
好像古老的画册,墨汁
绘着布龙森林[2]的画图。
这里有汽油和丁香的香气,
这里有凝神贯注的平静……
他又触着了我的膝盖,
可那只手几乎没有动静。
“我不向你恳求爱情”
我不向你恳求爱情。
它现在在可靠的地方保存……
相信吧,我不向你的未婚妻
书写那些嫉妒的书信。
但请你接受贤明的劝告:
让她读读我的诗篇,
让她保存我的许多相片——
可爱啊,那些求婚的少年!
对于这些愚蠢的女人,
比起最初的柔情的记忆
以及友谊的欢乐的谈话,
更需领悟自己的胜利……
当你和你亲爱的女友
度着自己微末的幸福,
你那颗过分饱和的心灵
立即对一切表示厌恶——
在我举行婚礼的夜晚,
你不必来了。我不认识你,
我能够以什么给你帮助?
对于幸福病,我是不治的。
“受了风吹和受了寒冷”
受了风吹和受了寒冷,
我总是喜欢偎近火炉,
炉旁,我没有看住心灵,
被人从我身上偷走。
新年的欢乐慢慢悠悠,
新年的玫瑰枝茎清润,
可是,我的胸膛里面
听不见了蜻蜓颤动的声音。
噢!我不难猜出贼来,
凭那双眼睛我已经认出,
怕的是他很快,很快就会
自己还来他的猎物。
傍晚
花园里,乐声在低诉,
把不可形容的悲愁奏起。
盘子里,冰冻的牡蛎散发着
新年的、强烈的海的气息。
他跟我说:“我是个忠实的友人!”
接着就触了一下我的衣裳,
可这双手臂的接触,
和拥抱一点也不相像。
人们这样观看苗条的女骑手,
人们这样抚摸小猫或小鸟……
只有他那金色轻柔的睫毛下面
平静的眼睛里现出一丝微笑。
透过轻轻飘荡的烟霭,
伤心的小提琴唱出声音:
“你得好好感谢上苍——
第一回独个儿伴着恋人。”
“那个人结结巴巴把我赞扬”
那个人结结巴巴把我赞扬,
还徘徊在临时搭起的戏场。
我们当然都很高兴离开
那蓝色的烟雾和暗淡的火光。
一通胡话激起了一个疑问:
我怎么没成为爱情的明星?
羞辱的痛苦改变了圣像
那一副严酷而又苍白的表情。
爱我吧,记住我吧,哭泣吧。
上帝面前,流泪人难道不能平等?
再见吧,再见吧!恶人赶着我
走上了蓝色的拂晓的路程。
“……人们没有提着灯笼”
……人们没有提着灯笼
走到阶级上来迎接我。
我走进一座静悄悄的房子
是趁着朦胧的月色。
一盏青光的灯下,
男友的微笑毫无生气,
低声说:“灰姑娘啊,
你的嗓音多么奇异……”
壁炉的火焰快要熄灭;
蟋蟀的吱吱声多么凄切。
唉,有个人为了纪念,
拿走了我的一只小白鞋。
还送给我三支美人草,
可他不曾把眼睛抬起。
这可爱的罪证啊,
我把你们藏到哪里?
让我的心灵痛苦地相信:
快乐啊,期限快要到临,
他会用尽自己的心思
量我那只小白鞋的尺寸。
“一双眼睛犹豫地乞求怜悯”
一双眼睛犹豫地乞求怜悯。
当人们在我面前说起
一个亲密而又响亮的姓名,
我怎能把这双眼睛控制?
我从小径走向田野,沿着
一堆堆垒好的灰色的原木。
这里的清风自由自在,
和春风一样清新,忽起忽落。
就是一颗疲惫的心也听见
远方情人的秘密的消息。
我知道:他活着,呼吸着,
他不会让自己悲悲戚戚。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我们最后一次相见,
是在常常见面的滨河街。
那时候涅瓦河涨起大水,
城里,都担心洪水淹灭。
他谈论着夏天,还谈论着
女子成为诗人真是奇怪。
我还记得那高大的皇宫
以及彼得保罗要塞!——
我们的氛围完全变样,
像上帝的礼品——多么神奇。
正是这时候他赠献给我
最后一支疯狂的歌子。
“我的想象多么驯服”
我的想象多么驯服:
它把你灰色的眼睛绘上。
我待在特维尔区的幽居,
天天痛苦地把你回想。
你幸运地被美丽的双手俘去
在那涅瓦河左边的岸上,
我的同时代卓越的人啊,
你已经如愿以偿。
你曾经向我命令:得啦,
走开吧,打消自己的爱情!
我已经憔悴,没有了意志,
而我的心情却更加烦闷。
我要是死了,谁来给你
写下我的心底的诗章,
叫那些还没有说出的私语
发出激越的、玎玲的声响?
断章
……有个人隐在黑暗的树林,碰得
落叶发出沙沙的声音,
叫喊说:“你亲爱的对你做的好事,
你亲爱的干的什么事情!
你那双沉重的眼皮好像染上了
一层黢黑的、浓厚的墨汁。
他把你交给了毒害爱情的巫婆
撒下的窒息生活和忧思。
僵死的胸膛扎着尖针,你早就
不能理会什么刺痛。
努力追求快乐也是枉然——
倒不如活着躺进墓中!……”
我对欺侮我的人说:“你真不知羞耻,
你狡诈,你定是黑了良心,
他安静,他温柔,他对我十分驯服,
他永远,他永远是我的恋人!”
1913年11月8日
阳光把我们的房间
照得暖和而又灿烂。
我醒了过来马上记起:
亲爱的,今天是你的节日。
因此,窗外的雪原
变得十分温暖,
因此,我这个失眠的人
吃了圣餐似的睡得安稳。
“亲爱的,你来把我安慰”
亲爱的,你来把我安慰,
真是最温柔又最和顺……
我没有力气从枕上欠起身来,
而窗上又是稠密的窗棂。
你以为会看到我已经死去,
带来了一个笨拙的花圈。
喜欢嘲弄而又悲伤的、深情的人啊,
你的微笑撕裂着我的心肝。
濒死的折磨算得了什么!
只要你还在我这里停停,
我就要祈求上帝原谅你
以及你所爱恋的人们。
“亲爱的,你不要把信揉皱”
亲爱的,你不要把信揉皱,
你要从头到尾读完我的信。
我已经厌倦装作不相认识,
遇到你也像陌生的路人。
你不要这样看,不要蹙眉生气,
我是你的,我在你的心上。
我既不是牧女,也不是公主,
而且已经不是修道的姑娘——
穿着这粗陋的、平常的衣裳,
趿着一双踏歪了的高跟鞋子……
然而我的拥抱和以前一样热烈,
一双大眼睛还像从前那样怯惧。
亲爱的,你不要揉皱我的信,
不要为心底的谎言哭泣,
你要在最最的底层,把它
藏在你可怜的背囊里。
“曾经,我常常提着书籍”
给H.Г.
曾经,我常常提着书籍
和文具盒从学校返回家里。
我快乐的小伙子啊,这些菩提树
一定没有把我们的相逢忘记。
不过,灰色的小天鹅已经变了,
变成大天鹅一副傲慢的模样,
忧伤用它那不灭的炬火燃烧着
我的生命,我的声音不再嘹亮。
“写字台前已经是黄昏的时刻”
写字台前已经是黄昏的时刻。
一张白纸已经无法挽回。
含羞草散发着尼斯[3]和温暖的气息。
一只大鸟在月下高飞。
向夜了,我也紧紧地编呀,
编着似乎是明天需要的发辫,
心里不再忧愁,凭着窗口,
眺望着大海,眺望着沙滩。
他甚至不恳求柔情,
他该有多大的威力!
当他叫着我的名字,
我不能够抬起疲倦的眼皮。
“圣像前面是磨破了的地毯”
圣像前面是磨破了的地毯,
清凉的房间多么幽暗,
深绿色的常春藤密密地
把宽大的窗户遮掩。
玫瑰沁出甜香的气味,
哔喇响的长明灯闪着微光。
室里的陈设,被工匠的
多情的手绘得十分漂亮。
窗下的绣花架微微闪白……
你的面容严峻而又秀丽。
你怀着洁癖,把被吻过的手指
用手帕仔细地藏起。
可是心儿跳得厉害,
它如今这样强烈地思念……
我自己并未感到新鲜,
却有人前来把我惠顾。
我问他:“你要做什么?”
他回答:“和你一同进地狱。”
我笑道:“唉,你大概是要
给我俩预告一场悲剧。”
他抬起那只干瘦的手来,
轻轻地把花枝抚弄:
“你说,别人怎么吻你,
再说,你怎样亲吻别人。”
一双没有光泽的眼睛
把我的戒指紧紧地盯着。
愉快而又抱怨的脸上,
没有一丝肌肉的动作。
啊,我明白了,他的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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