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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莱诗选

雪莱 星期一诗社 2023-01-03

珀西·比希·雪莱(英文原名:Percy Bysshe Shelley,公元1792年8月4日—公元1822年7月8日),英国著名作家、浪漫主义诗人,被认为是历史上最出色的英语诗人之一。英国浪漫主义民主诗人、第一位社会主义诗人、小说家、哲学家、散文随笔和政论作家、改革家、柏拉图主义者和理想主义者,受空想社会主义思想影响颇深。雪莱生于英格兰萨塞克斯郡霍舍姆附近的沃恩汉,12岁进入伊顿公学,1810年进入牛津大学,1811年3月25日由于散发《无神论的必然》,入学不足一年就被牛津大学开除。1813年11月完成叙事长诗《麦布女王》,1818年至1819年完成了两部重要的长诗《解放了的普罗米修斯》和《倩契》,以及其不朽的名作《西风颂》。1822年7月8日逝世。恩格斯称他是“天才预言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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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


1


那时刻永远逝去了,孩子!

它已沉没,僵涸,永不回头!

我们望着往昔,

不禁感到惊悸:

希望底阴魂正凄苍、悲泣;

是你和我,把它哄骗致死,

在生之幽暗的河流。



我们望着的那川流已经

滚滚而去,从此不再折回;

但我们却立于

一片荒凉的境地,

象是墓碑在标志已死的

希望和恐惧:呵,生之黎明

已使它们飞逝、隐退。


1817年

查良铮 译




往昔


1


你可会忘记那快乐的时刻,

被我们在爱之亭榭下埋没?

对着那冰冷的尸体,我们铺了

不是青苔,而是叶子和鲜花。

呵,鲜花是失去的快乐,

叶子是希望,还依然留贮。



你可忘了那逝去的?它可有

一些幽灵,会出来替它复仇!

它有记忆,会把心变为坟墓,

还有悔恨,溜进精神底浓雾

会对你阴沉地低声说:

快乐一旦消失,就是痛苦。


1818年

查良铮 译




“别揭开这画帷”


别揭开这画帷:呵,人们就管这

叫作生活,虽然它画的没有真象;

它只是以随便涂抹的彩色

仿制我们意愿的事物——而希望

和恐惧,双生的宿命,在后面藏躲,

给幽深的穴中不断编织着幻相。

曾有一个人,我知道,把它揭开过——

他想找到什么寄托他的爱情,

但却找不到。而世间也没有任何

真实的物象,能略略使他心动。

于是他飘泊在冷漠的人群中,

成为暗影中的光,是一点明斑

落上阴郁的景色,也是个精灵

追求真理,却象“传道者”①一样兴叹。


1818年

①《旧约·传道书》载:柯希列(或传道者)说:“凡事都是虚空。”

查良铮 译




爱底哲学


泉水总是向河水汇流,

河水又汇入海中,

天宇的轻风永远融有

一种甜蜜的感情;

世上哪有什么孤零零?

万物由于自然律

都必融汇于一种精神。

何以你我却独异?


你看高山在吻着碧空,

波浪也相互拥抱;

谁曾见花儿彼此不容:

姊妹把弟兄轻蔑?

阳光紧紧地拥抱大地,

月光在吻着海波:

但这些接吻又有何益,

要是你不肯吻我?


1819年

查良铮 译




哀歌


哦,世界!哦,时间!哦,生命!

我登上你们的最后一层,

不禁为我曾立足的地方颤抖;

你们几时能再光华鼎盛?

噢,永不再有,——永不再有!


从白天和黑夜的胸怀

一种喜悦已飞往天外;

初春、盛夏和严冬给我的心头

堆满了悲哀,但是那欢快,

噢,永不再有,——永不再有!


1821年

查良铮 译




无常


我们象遮蔽午夜之月的云彩;

它一刻不停地奔跑,闪耀,颤栗,

向黑暗放出灿烂的光辉!——但很快

夜幕合拢了,它就永远隐去;


又象被忘却的琴,不调和的弦

每次拨弄都发出不同的音响,

在那纤弱的乐器上,每次重弹,

情调和音节都不会和前次一样。


我们睡下:一场梦能毒戕安息;

我们起来:游思又会玷污白天;

我们感觉,思索,想象,笑或哭泣,

无论抱住悲伤,或者摔脱忧烦:


终归是一样!——因为呵,在这世间,

无论是喜悦或悲伤都会溜走:

我们的明日从不再象昨天,

唉,除了“无常”,一切都不肯停留。


1814年

查良铮 译




奥西曼德斯


我遇见一个来自古国的旅客,

他说:有两只断落的巨大石腿

站在沙漠中……附近还半埋着

一块破碎的石雕的脸;他那绉眉,

那瘪唇,那威严中的轻蔑和冷漠,

在表明雕刻家很懂得那迄今

还留在这岩石上的情欲和愿望,

虽然早死了刻绘的手,原型的心;

在那石座上,还有这样的铭记:

“我是奥西曼德斯,众王之王。

强悍者呵,谁能和我的业绩相比!”

这就是一切了,再也没有其他。

在这巨大的荒墟四周,无边无际,

只见一片荒凉而寂寥的平沙。


1817年

译注:奥西曼德斯,古埃及王,据称其墓在底比斯的拉米西陵中。

查良铮 译




西风颂



哦,狂暴的西风,秋之生命的呼吸!

你无形,但枯死的落叶被你横扫,

有如鬼魅碰到了巫师,纷纷逃避:


黄的,黑的,灰的,红得像患肺痨,

呵,重染疫疠的一群:西风呵,是你

以车驾把有翼的种子催送到


黑暗的冬床上,它们就躺在那里,

像是墓中的死穴,冰冷,深藏,低贱,

直等到春天,你碧空的姊妹吹起


她的喇叭,在沉睡的大地上响遍,

(唤出嫩芽,象羊群一样,觅食空中)

将色和香充满了山峰和平原。 


不羁的精灵呵,你无处不远行;

破坏者兼保护者:听吧,你且聆听!



没入你的急流,当高空一片混乱,

流云象大地的枯叶一样被撕扯

脱离天空和海洋的纠缠的枝干。 


成为雨和电的使者:它们飘落

在你的磅礴之气的蔚蓝的波面,

有如狂女的飘扬的头发在闪烁,

从天穹的最遥远而模糊的边沿

直抵九霄的中天,到处都在摇曳

欲来雷雨的卷发,对濒死的一年 


你唱出了葬歌,而这密集的黑夜

将成为它广大墓陵的一座圆顶,

里面正有你的万钧之力的凝结; 


那是你的浑然之气,从它会迸涌

黑色的雨,冰雹和火焰:哦,你听!



是你,你将蓝色的地中海唤醒,

而它曾经昏睡了一整个夏天,

被澄澈水流的回旋催眠入梦, 


就在巴亚海湾的一个浮石岛边,

它梦见了古老的宫殿和楼阁

在水天辉映的波影里抖颤, 


而且都生满青苔、开满花朵,

那芬芳真迷人欲醉!呵,为了给你

让一条路,大西洋的汹涌的浪波 


把自己向两边劈开,而深在渊底

那海洋中的花草和泥污的森林

虽然枝叶扶疏,却没有精力; 


听到你的声音,它们已吓得发青:

一边颤栗,一边自动萎缩:哦,你听!



哎,假如我是一片枯叶被你浮起,

假如我是能和你飞跑的云雾,

是一个波浪,和你的威力同喘息, 


假如我分有你的脉搏,仅仅不如

你那么自由,哦,无法约束的生命!

假如我能像在少年时,凌风而舞 


便成了你的伴侣,悠游天空

(因为呵,那时候,要想追你上云霄,

似乎并非梦幻),我就不致像如今 


这样焦躁地要和你争相祈祷。

哦,举起我吧,当我是水波、树叶、浮云!

我跌在生活底荆棘上,我流血了! 


这被岁月的重轭所制服的生命

原是和你一样:骄傲、轻捷而不驯。



把我当作你的竖琴吧,有如树林:

尽管我的叶落了,那有什么关系!

你巨大的合奏所振起的音乐 


将染有树林和我的深邃的秋意:

虽忧伤而甜蜜。呵,但愿你给予我

狂暴的精神!奋勇者呵,让我们合一! 


请把我枯死的思想向世界吹落,

让它像枯叶一样促成新的生命!

哦,请听从这一篇符咒似的诗歌, 


就把我的话语,像是灰烬和火星

从还未熄灭的炉火向人间播散!

让预言的喇叭通过我的嘴唇 


把昏睡的大地唤醒吧!要是冬天

已经来了,西风呵,春日怎能遥远?


1819年

查良铮 译




给云雀


祝你长生,欢快的精灵!

谁说你是只飞禽?

你从天庭,或它的近处,

倾泻你整个的心,

无须琢磨,便发出丰盛的乐音。


你从大地一跃而起,

往上飞翔又飞翔,

有如一团火云,在蓝天

平展着你的翅膀,

你不歇地边唱边飞,边飞边唱。


下沉的夕阳放出了

金色电闪的光明,

就在那明亮的云间

你浮游而又飞行,

象不具形的欢乐,刚刚开始途程。


那淡紫色的黄昏

与你的翱翔溶合,

好似在白日的天空中,

一颗明星沉没,

你虽不见,我却能听到你的欢乐:


清晰,锐利,有如那晨星

射出了银辉千条,

虽然在清彻的晨曦中

它那明光逐渐缩小,

直缩到看不见,却还能依稀感到。


整个大地和天空

都和你的歌共鸣,

有如在皎洁的夜晚,

从一片孤独的云,

月亮流出光华,光华溢满了天空。


我们不知道你是什么;

什么和你最相象?

从彩虹的云间滴雨,

那雨滴固然明亮,

但怎及得由你遗下的一片音响?


好象是一个诗人居于

思想底明光中,

他昂首而歌,使人世

由冷漠而至感动,

感于他所唱的希望、忧惧和赞颂;


好象是名门的少女

在高楼中独坐,

为了舒发缠绵的心情,

便在幽寂的一刻

以甜蜜的乐音充满她的绣阁;


好象是金色的萤火虫,

在凝露的山谷里,

到处流散它轻盈的光

在花丛,在草地,

而花草却把它掩遮,毫不感激;


好象一朵玫瑰幽蔽在

它自己的绿叶里,

阵阵的暖风前来凌犯,

而终于,它的香气

以过多的甜味使偷香者昏迷:


无论是春日的急雨

向闪亮的草洒落,

或是雨敲得花儿苏醒,

凡是可以称得

鲜明而欢愉的乐音,怎及得你的歌?


鸟也好,精灵也好,说吧:

什么是你的思绪?

我不曾听过对爱情

或对酒的赞誉,

迸出象你这样神圣的一串狂喜。


无论是凯旋的歌声

还是婚礼的合唱,

要是比起你的歌,就如

一切空洞的夸张,

呵,那里总感到有什么不如所望。


是什么事物构成你的

快乐之歌的源泉?

什么田野、波浪或山峰?

什么天空或平原?

是对同辈的爱?还是对痛苦无感?


有你这种清新的欢快

谁还会感到怠倦?

苦闷的阴影从不曾

挨近你的跟前;

你在爱,但不知爱情能毁于饱满。


无论是安睡,或是清醒,

对死亡这件事情

你定然比人想象得

更为真实而深沉,

不然,你的歌怎能流得如此晶莹?


我们总是前瞻和后顾,

对不在的事物憧憬;

我们最真心的笑也洋溢着

某种痛苦,对于我们

最能倾诉衷情的才是最甜的歌声。


可是,假若我们摆脱了

憎恨、骄傲和恐惧;

假若我们生来原不会

流泪或者哭泣,

那我们又怎能感于你的欣喜?

呵,对于诗人,你的歌艺

胜过一切的谐音

所形成的格律,也胜过

书本所给的教训,

你是那么富有,你藐视大地的生灵!


只要把你熟知的欢欣

教一半与我歌唱,

从我的唇边就会流出

一种和谐的热狂,

那世人就将听我,象我听你一样。


1820年 

查良铮 译




给——




有一个字常被人滥用,

我不想再滥用它;

有一种感情不被看重,

你岂能再轻视它?

有一种希望太象绝望,

慎重也无法压碎;

只求怜悯起自你心上,

对我就万分珍贵。



我奉献的不能叫爱情,

它只算得是崇拜,

连上天对它都肯垂青,

想你该不致见外?

这有如飞蛾向往星天,

暗夜想拥抱天明,

怎能不让悲惨的尘寰

对遥远事物倾心?


1821年 

查良铮 译




当一盏灯破碎了




当一盏灯破碎了,

它的光亮就灭于灰尘;

当天空的云散了,

彩虹的辉煌随即消隐。

要是琵琶断了弦,

优美的乐音归于沉寂;

要是嘴把话说完,

爱的韵味很快就忘记。



有如乐音和明光

必和琵琶与灯盏并存,

心灵弹不出歌唱

假如那精气已经消沉:

没有歌,只是哀悼,

象吹过一角荒墟的风,

象是哀号的波涛

为已死的水手敲丧钟。



两颗心一旦结合,

爱情就离开精制的巢,

而那较弱的一个

必为它有过的所煎熬。

哦,爱情!你在哀吟

世事的无常,何以偏偏

要找最弱的心灵

作你的摇篮、居室、灵棺?



它以热情颠疲你,

有如风暴把飞鸦摇荡;

理智将会嘲笑你,

有如冬日天空的太阳。

你的巢穴的椽木

将腐烂,而当冷风吹到,

叶落了,你的华屋

就会把你暴露给嘲笑。


1822年 

查良铮 译




赞智性美


1


某种无形力量的威严的阴影

虽不可见,却飘浮在我们之中,

凭借多变的翅膀访问多彩的世界,

如夏风潜行于一个又一个花丛;

它以闪烁不定、难以捉摸的眼光

察看每一颗心灵、每一张脸庞,

如同月华倾泻在山间的松林;

恰似黄昏的色泽与和谐的乐章,

恰似星光之下铺展的浮云,

恰似记忆中的乐曲的余音,

恰似因美丽而可爱的一切,

又因神秘而变得更加珍贵可亲。


2


美的精灵呵.你飘向了何方?

你的光彩使人类的形体或思想

变得神圣庄严、不可侵犯,

可你为何弃开我们的国度,飘往他乡,

丢下这个虚空、荒凉、阴暗的泪谷?

阳光为何不能永远编织彩虹,

桂在那边的山川的上空?

为什么曾经显形的物体必将失踪?

为什么恐惧、梦幻、死亡、出生

会给人间的白昼蒙上阴影?

为什么人类会充分地容忍

沮丧与希望、憎根与爱情?


3


从更为崇高的世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

来回答圣哲或诗人的这些疑问——

因此.魔鬼、幽灵、天堂这些名称

始终是他们的一个徒劳无功的结论,

只是脆弱的咒符——它们的魔力

也不能把怀疑、无常和偶然

从我们的所见所闻中清除出去。

唯有你的光辉,如同轻雾飘过山峦,

或像夜风轻抚寂静的琴弦,

弹送出一阵阵柔和的乐声,

或像月华洒在午夜的河面,

把美与真送给人生的不安的梦境。


4


爱情、希望和自尊,如同行云,

在借得的时光里来去匆匆,飘忽不定。

你不为人知,却威严可怖,假如

你和你光荣的随从居于人的心灵,

人啊,定会永生不朽,而且无所不能。

在情人眼中,爱的共鸣时亏时盈,

是你充当使者,传递着爱情——

对于人类的思想,你是滋养的物品,

如同黑略培育着微弱的火光。

切莫离去,纵然你只是一个幻影,

切莫离去——否则,坟墓也会

变成黑暗的现实,如同恐惧和人生。


5


在孩提时代,我曾怀着战栗的脚步,

穿过许多静室和月光下的林莽,

还有洞穴、废墟,遍地寻访鬼魂,

只希望与死者进行大声的交谈。

我呼唤着自幼而知的恶毒的姓名,

没有回音,也不见他们的形影——

当轻风开始调情.有生之物

从梦中苏醒.带来鸟语花香的喜讯,

在这美妙无比的时刻呵,

我深深地思索人生的命运,——

突然。你的幻影落在我的身上,

我失声尖叫,抱紧双手,欣喜万分。


6


我曾发誓,我要向你和你的同类献出

我的全部力量,难道我违背了誓言?

即使现在.我仍以泪眼和狂跳的心,

对千年的幽灵发出一声声的呼唤,

叫他们走出沉寂的坟墓,他们陪伴我

在苦读和热恋的幻想的亭榭,

看守嫉妒的黑夜,直至黑夜消隐——

他们知道,我脸上没有出现一丝欢悦,

除非我心中生出希望,相信你会

使这个世界摆脱黑暗的奴役,

相信你,令人敬畏的美,

会带来这些言语无法表达的东西。


7


当正午过去,白昼变得更为静穆,

出现了一种秋天的和谐的音符,

碧空中也有了一种明媚的色调——

整个夏天,它们都不曾被人耳闻目睹,

仿佛夏天不会,也不配拥有这些!

那么,让你的力量,就像自然的真谛,

侵袭进我的消极的青春,

并且把安详赐给我今后的时日——

我这个人呵,无限崇拜你,

也崇拜仅容着你的一切形体,

啊,美丽的精灵,是你的符咒

使我热爱整个人类,却又畏惧自己。


(吴笛译)




阿童尼 (长诗)



我为阿童尼哭泣——他已经死了!

噢,为他哭泣吧!虽然我们的泪珠

融解不了那冻结他秀额的冰霜!

而你,忧郁的时刻,却被岁月挑出

来承担我们的损失;请向你的同辈

传授你的悲哀吧:你该说:“阿童尼

是和我一同死的;要是‘未来’不敢——

遗忘‘过去’,他的命运和名声必是

一线光明,一种回音,增添到永恒里!



伟大的母亲呵,那时你在哪里,

当你的儿子倒下,为暗中飞来的箭

所射穿?呵,当阿童尼逝去的时候,

可怜的乌剌尼亚在哪儿?她正闭眼

坐在天国里,而在回音的缭绕中,

她听到有个回音以轻柔的颤栗

重新唤起了一切消逝的乐音;

他正是以此美化死亡底侵袭,

有如坟头的花掩盖下面的尸体。



噢,为阿童尼哭泣吧——他已经死了!

醒来,忧伤的母亲,快醒来哀恸!

但又有什么用?还是把你的热泪

在火热的眼窝烘干,让你嚎啕的心

象他的心一样,默默无怨地安息;

因为他死了,已去到一切美好事物

所去的地方;噢,别以为那贪恋的阴间

还会把他向人生的地界交出;

死亡正饕餐他的静默,讥笑我们的哀哭。



最感人的哀悼者呵,再哭一哭吧!

再哀悼一下,乌剌尼亚!——他死了!

他,一节不朽的乐章的创造者,

目盲,衰老,孤独,一任他祖国的荣耀

被教士、奴才和自由底扼杀者

以淫欲和血所奉祀的种种邪恶

践踏和污蔑;他去了,去到死之深渊

无所畏惧;但他那光明的魂魄

仍高悬人间;他是光辉之子的第三个。



最感人的哀悼者,再哭一哭吧!

不是每人都敢攀登那光辉的位置;

凡是能在时间底暗夜里自满的人

有福了,因为,虽然太阳已经消逝,

他们的烛光却在燃烧;另有一些

崇高的人,被人或神的嫉妒的愤怒

所击倒,在灿烂的盛年归于寂灭;

更有的还活下去,跋涉着荆棘之途,

任劳任怨,走向美名底恬静的居处。



而今,你最年轻、最珍爱的儿子死了——

他是你寡居时的养子,他好象

悲哀的少女所珍爱的苍白的花,

是被真情的泪,而非露水所滋养;

最感人的哀悼者呵,再哭一哭!

你最后的、最可爱的希望已成泡影;

他是一朵鲜花,花瓣还没有张开

便受到寒气,没有结实而丧了命;

百合被摧折了——风暴也归于平静。



他已去到高贵的都城,在那儿

庄严的死神正主持他的宫廷

在美与雕残中。他以最纯净的呼吸

换得了一个万古流芳者的墓茔。

快来哭吧,趁他的躯体还美好地

躺在意大利的蔚蓝的天空下面,

静静地,仿佛凝结的露水在安睡,

别唤醒他呵!他定是抛下一切忧烦,

正享受他那一份深沉而静谧的安恬。



他不会醒来了,噢,永不再醒了!

在那朦胧的尸房中,迅速地铺下

苍白的死之阴影,而在门口

隐身的“腐烂”正窥伺,等着引导他

最后一步抵达她幽暗的住所:

女魔“饥饿”在坐待,但“怜悯”和“敬畏”

消减了她的欲火;除非无常和黑暗

把死之帷幕拉下,遮住他安睡,

否则,她怎敢把如此美貌的俘虏撕毁?



噢,为阿童尼哭泣吧!——灿烂的梦,

以热情为羽翼的思想底使者,

这些是他的牧群,在他年轻心灵的

蓬勃的泉水边得到喂养,并获得

爱情,他那心灵的乐音;但如今

已不再在激动的头脑之间漫游;

她们在出生地萎缩,尽围着变冷的心

自叹命苦,因为在甜蜜的诞生之痛后,

她们不再获得力量,永远失去家的温柔。


10


有一个梦还紧抱住他冰冷的头,

并用月光的羽翼不断搧他,叫道:

“我们的爱情、希望、悲伤,并没有死;

看他那黯然无光的眼睛的睫毛

正挑起一滴泪,象睡花瓣上的露珠,

这必是哪个梦在他脑中留下的。”

呵,天堂倾圮了的不幸的天使!

她岂知那正是她自己的泪;她终于

消逝了,象哭干泪雨的云,不留痕迹。


11


另一个梦以一杯晶莹的露水

洗涤他的四肢,象在敷洒香膏;

又一个梦剪下她蓬松的卷发

编织为花环,给他在头上戴好,

花环闪着冻结的泪,而不是真珠;

还有一个梦过份悲伤,立意折断

她的弓和箭,仿佛要以这较轻的

损失,噎住她的哀伤;又为了减缓

那箭上的火,就把箭放在他的冰颊边。


12


有一个辉煌的梦落在他的唇上,

从那嘴里,她往常每吸一吸气?

就会取得力量,从而刺穿了偏见

并且进入听者的激荡的心底

带着音乐和电闪:但阴湿的死亡

已把她在他唇上的吻变为冷冰;

呵,好象在寒夜的凝聚中,月光的

苍白的雾环被陨星突然照明,

她流过他苍白的肢体,接着便消隐。


13


还有些别的幻象……“欲望”和“崇奉”,

有翅的“信念”和遮面幕的“宿命”,

辉煌和幽暗,还有“希望”和“恐惧”的

闪烁的化身,和朦胧的形影;

还有“忧伤”,带着她的一家“叹息”,

还有“欢乐”,为泪所迷蒙,不是眼睛

而是临死的微笑引导她前来的——

这一切排成了华丽的一列幻影,

有如秋日小溪上的雾,缓缓移行。


14


一切他所爱过的,并化为思想的:

优美的声音,形状,香味,色彩,

都来哀悼阿童尼。“清晨”正走上

她东方的瞭望台,她的头发散开

(那上面缀满尚未落地的露珠),

遮暗了照耀白日的空中的眼;

在远方,沉郁的雷正在呻吟;

暗淡的海洋不能安静地睡眠,

而狂风四处打旋,惊惶地呜咽。


15


凄迷的“回音”坐在无声的山中,

以尚能记起的歌滋养她的悲痛,

她不再回答风,不再回答泉水,

也不回答牧人的角号,日暮的钟,

或是栖于嫩绿枝头的鸟的恋情;

因为她已学不了他的歌了,这歌声

比那美少年的话语更令她珍爱

(是他的轻蔑使她变为一片朦胧),

因此,樵夫若不作歌,便只闻哀哀之吟。


16


年轻的春天悲伤得发狂,她抛开

她灿烂的蓓蕾,好象她成了秋天,

或蓓蕾成了枯叶;因为呵,她既已

失去欢乐,何必唤醒这阴沉的一年?

风信子哪曾这样热爱过阿波罗?

水仙花又何曾爱过自己, 象如今

这样爱你?它们暗淡而干枯地

立于它们青春的沮丧的伴侣中,

露珠都变成泪,香味变成了悲悯。


17


你的心灵的姊妹,那孤独的夜莺

不曾如此幽怨地哀悼她的伴侣;

那象你一样能够高凌太空的,

并且在太阳境内以朝气滋育

健壮的幼子的鹰隼,尽管绕着

她的空巢飞翔和嚎叫,也不曾

象阿尔比安这样哀悼你:诅咒吧,

谁竟然刺伤了你纯洁的心胸,

吓走了其中的宾客,你天使的魂灵!


18


呵,我真悲痛!冬天来了又去了,

但悲哀随着四季的运转而来临;

轻风和流水又唱起欢快的调子;

蚂蚁、蜜蜂和燕子又在人间穿行;

新的花和叶装饰了四季的墓;

热恋的鸟儿在每个枝头上结伴,

并且在田野荆棘中搭气了青巢;

绿色的蚯蚓和金蛇,象是火焰

从昏睡中醒了过来,都向外面奔蹿。


19


从大地的心脏,蓬勃的生命之流

川流过树林,河水,田野,山峰和海洋,

有如自宇宙开始,上帝降临到

混沌以后,生命就带着运动和无常

周流过一切;天庭的无数灯盏

没入生命之波里,更轻柔地闪射;

一切卑微之物都充满生底渴望,

它们要散发自己,要在爱情中消磨

那被复活的精力赋予它们的美与欢乐。


20


腐烂的尸体触到这阳春之气?

便散发为花朵,吐出柔和的气氲;

而当日光化为芳香,这些花朵

有似地面的星星,将死亡燃得通明,

并讥笑那土中欢腾蠕动的蛆虫;

一切死而复活。难道唯有人的头脑

要被无形的电闪击毁,象是一柄剑

反而毁于剑鞘之前? 呵,只一闪耀,

热炽的原子就在寒冷的寂灭里融消。


21


唉!我们所爱惜他的一切,要不是

由于我们的悲伤,竟仿佛未曾存在,

而悲伤又怎能永延?哦,多么痛心!

我们从何而来?为何而生?要在这舞台

作什么戏的演员或观众?无论尊卑,

终必把生命借来的一切交还死亡。

只要天空一朝蔚蓝,田野一朝碧绿,

黄昏必引来黑夜,黑夜必督促晨光,

月月黯然更替,一年唤醒另一年的忧伤。


22


他不会醒来了,唉,永不再醒了!

“醒来吧”,“苦难”喊道,“丧子的母亲呵,

从梦中醒来!用眼泪和叹息

舒发你的比他更伤痛的深心。”

一切伴着乌剌尼亚眼睛的幻象,

一切原来为听她们姐姐的歌声

而静默的“回音”,现在都喊道:“醒来!”

象思想被记忆之蛇突然刺痛,

失色的“辉煌”从温香的梦中猛然惊醒。


23


她起来了,象是秋夜跃自东方——

呵,阴惨而凄厉的秋夜,接替了

金色的白日,因为白日已经展开

永恒的翅膀,有如灵魂脱离躯壳,

使大地变成了死骸。悲伤和恐惧

如此打击和震撼乌剌尼亚的心,

如此愁惨地包围她,竟象一片?

暴风雨的云雾,只催促她飞奔,

奔向阿童尼所静静安息着的墓茔。


24


她从安静的天国跑了出来,

跑过营帐和钢石竖立的大城,

跑过人的心灵,这心呵,对她的

轻盈的脚步毫不软缩,却刺痛

她无形的,柔嫩的脚掌;她还跑过

多刺的舌头,和更为刺人的思想,

它们阻挡不了她,便把她刺破,

于是象五月的泪,她神圣的血流淌,

把永恒的鲜花铺在卑微的道路上。


25


在那停尸房中,有一刻,死亡

因为看到这神圣的活力而羞愧,

赧红得无地自容;于是阿童尼

又似有了呼吸,生之淡淡的光辉

闪过了他的肢体,呵,这在不久前

她如此疼爱的肢体。乌剌尼亚叫道:

“别离开我吧,别使我悲凄、狂乱,

象电闪所遗下的暗夜!”她的哭嚎

唤醒了死亡,死亡便一笑而起,任她拥抱。


26


“等一等呵!哪怕再对我说一句话;

吻我吧,尽一吻所允许的那么久;

那句话,那个吻,将在我空茫的心

和热炽的脑中,比一切活得更久,

悲哀的记忆将是它们的食粮;

这记忆呵,既然如今你已死了,

就象你的一部分,阿童尼!我情愿

舍弃我的生命和一切,与你同道!

但我却锁联着时流,又怎能从它脱逃!


27



“噢,秀丽的孩子!你如此温和,

为什么过早离开了世人的熟径,

以你博大的心而却无力的手

去挑逗那巢穴中饥饿的妖龙?

你既然无所防护,那么,哪儿是

你的明镜之盾‘智慧’,和‘轻蔑’之矛?

假如你能耐心等待你的心灵

象新月逐渐丰盈,走完它的轨道,

那么,生之荒原上的恶魔必见你而逃。


28


“那一群豺狼只勇于追袭弱者;

那邪恶的乌鸦只对死尸聒噪;

鹰隼只忠心于胜利者的旗帜,

‘残败’踏过的地方,它们才敢骚扰,

并从翅膀散下疫疠来;呵,你看,

只要这时代的阿波罗以金弓

微笑地射出一箭,那一伙强盗

就逃之夭夭,不但不敢再逞凶,

而且一齐阿谀那踏住他们的脚踵。


29


“太阳出来时,多少虫豸在孵卵;

等他沉落,那些朝生暮死的昆虫

便成群地沉入死亡,永不复活,

惟有不朽的星群重新苏醒;

在人生的世界里也正是这样:

一个神圣的心灵翱翔时,它的欢欣

使大地灿烂,天空失色;而当它沉落,

那分享或遮暗它的光辉的一群

便死去,留下精神的暗夜再等巨星照明。


30


她才说完,山中的一些牧童来了,

他们的花圈枯了,仙袍也撕破;

首先是天国的漫游者,他的声名

象天庭一样在他的头上覆落,

呵,一个早年的、但却持久的碑记,——

他来了,他的歌声的异彩被遮没

在哀伤里;爱尔兰从她的乡野

派来她的苦衷底最婉转的歌者,

而“爱情”使“悲伤”,象乐音,从他的舌间迸落。


31


在声名较小的来人中,有一个

羸弱得象是幽灵;他独行踽踽,

有如风雨将息时最后的一片云,

雷就是他的丧钟;他似已倦于

象阿克泰翁一般望着自然的美,

而今他迷途了,他疲弱地驰过

世界的荒原,因为在那坎坷之途上

他正追随他自己的思想,象跟着

一群猎犬,他就是它们的父亲和俘虏。


32


是一个文豹般的精灵,美丽,敏捷——

是貌似“绝望”的爱情,——是一种神力,

全身却缀满“脆弱”,他简直不能

把压在头上的“时刻”之重负担起;

他是将燃尽的灯,已落下的阵雨,

他是碎裂的浪花,就在说话的此刻

岂不已经碎了?致命的太阳微笑地

晒着憔悴的花;生命尽管用血色

点燃面颊,但其中的心可能已经残破。


33


他头上扎着开过了的三色堇

和雕谢的、蓝白相间的紫罗兰,

他手里拿着木杖,上端是柏枝,

周围缠以幽黑的常春藤的枝蔓,

还不断滴着日午树林的露珠;

木杖颤抖着,因为那跳动的心

在摇动他无力的手;这个悼亡者

是最后来到的,他哀哀独行,

象是离群的鹿,被猎人的箭所射中。


34


所有的人站开了,听到他痛苦的

呻吟,都含泪而笑,因为他们知道,

他之以异邦语言歌唱新的悲哀,

未尝不是借别人的不幸来哀悼

他自己的;乌剌尼亚看到这来客的

丰采,喃喃说:“你是谁?”但他不语,

只用手突然撩开三色堇,露出了

被烙印烫伤的、为血凝固的额际,

看来象该隐或基督——呵,但愿如是!


35


是谁的温和声音在对死者哀悼?

谁以黑斗篷遮上了自己的前额?

是谁的影子对白色的尸床

郁郁地弯下,象墓碑一样静默?

他沉重的心悲怆得发不出声音。

既然他来了,他,最儒雅的智者,

教过、爱过、安慰和赞誉过亡故的人,

我岂能再以唐突的叹息打破

他那心中为死者安排的祭礼的沉默。


36


我们的阿童尼饮下了毒鸩——哦!

哪个耳聋的谋杀者竟狠心

给青春的生命之杯投一剂灾祸?

现在,那无名的蛆虫却要否认

自己的罪恶了,因为连他也感到

那乐音一开始就使嫉恨与邪恶

(除了在一个心胸中还咆哮不休)

都沉寂了,令人只想听优美的歌,

呵,但那弹奏的手已冰冷,金琴已崩破!


37


活下去吧,诽谤变不成你的名声!

活下去!别怕我给你更重的谴责,

你呵,在不朽的名字上无名的黑斑!

但你须自知:是你在散播灾祸!

每临到你的良机,由你任意地

吐出毒汁吧,让那毒牙把人咬遍:

悔恨和自卑将会紧紧追踪你,

羞愧将燃烧在你隐秘的额前,

你会象落水狗似地颤抖——一如今天。


38


我们又何必为我们心爱的人

远离世上这群食腐肉的鸢而悲伤?

他已和永恒的古人同游同睡了,

你又怎能飞临到他所憩息的地方?——

让尘土归于尘土!但纯净的精神

必归于它所来自的光辉的源泉;

作为永恒之一粒,它将超越时续

和无常,永远发光,永远守恒不变,

而你寒冷的尸灰将堆在耻辱的炉边。


39


呵,住口,住口!他没有死,也没有睡,

他不过是从生之迷梦中苏醒;

反而是我们,迷于热狂的幻象,

尽和一些魅影作着无益的纷争,

我们一直迷醉地以精神的利刃

去刺那损伤不了的无物。我们象

灵房中的尸身在腐蚀,天天被

恐惧和悲哀所折磨,冰冷的希望

拥聚在我们的泥身内,象蛆虫一样。


40


他是飞越在我们夜影之上了,

嫉妒和诽谤,憎恨和痛苦,还有

那被人们误称作“欢愉”的不安,

都不能再触及他,令他难受。

他不会再被浊世逐步的腐蚀

所沾染了,也不会再悲叹和哀悼

一颗心的变冷,或马齿的徒增;

更不致,当精神本身已停止燃烧,

把死灰还往无人痛惜的瓮中倾倒。


41


不,他活着,醒着,——死的只是“虚幻”,

不要为阿童尼悲恸。年轻的早晨,

让你的露水变为光辉吧,因为

你所哀悼的精神并没有消隐;

岩洞和森林呵,你们不要呻吟!

打住,你昏厥的花和泉水;还有太空,

何必把你的披肩象哀纱一样遮在

失欢的大地上?快让它澄彻无云,

哪怕面对那讪笑大地的欢乐的星星!


42


他与自然合一了:在她的音乐中,

从雷的嘶鸣直到夜莺的清曲,

都可以听到他的声音;他变为

一种存在,在光与暗中,在草石里,

都可以感觉到;在凡是自然力

所移的地方,便有他在扩展

(她已把他的生命纳入自己的生命中),

她以永不怠倦的爱情支配世间,

从底下支持它,又把它的上空点燃。


43


他本是“美”的一部分,而这“美”呵

曾经被他体现得更可爱;他的确

从宇宙精神接受了自己的一份

(这精神扫过沉闷愚蠢的世界,

迫使一切事物继承各自的形态,

尽管不甘心的渣滓阻挠它飞翔,

也终必由混沌化入应有的模式;

最后,它会倾其所有的美和力量

发自人、兽、草木,跃升为天庭的光)。


44


在时间的苍穹上,灿烂的星斗

可能被遮暗,但永远不会消亡;

它们象日月,升到应有的高度,

而死亡只是低迷的雾,能遮上

但却抹不掉那明光。当年轻的心

被崇高的神思提自人欲的底层,

任尘世的爱情和生命为了注定的

命运而斗争,这时呵,死者却高凌

幽暗而狂暴的云层之上,象光在流动。


45


迢遥的,在那无形无体的境域中,

一些半废声誉的继承者,他们从

建立在人世思想以外的宝座上

起立了。查特顿——脸上还没褪尽

那庄严的痛苦;锡德尼,还象他

战斗,负伤,生活与恋爱时的那般

严肃而温和:呵,一个纯洁的精灵,

起立了;还有鲁甘,死使他受到称赞:

他们起来,“寂灭”象受到斥责,退到旁边。


46


还有许多别人(虽然在世间无名,

但只要火花引起的火焰长在,

他们的才华便辗转流传,不致消亡)

闪耀着永恒底光辉,站了起来。

“你正是我们的一伙,”他们喊道:

“是为了你,那无人主宰的星座

久久在黑暗中旋转,没有神主;

看!唯有它在天庭的和乐中静默。

我们的长庚呵,来,登上你飞翔的宝座!”


47


还有谁为阿童尼哭泣?哦,来吧,

要认清他,认清你自己,痴心的人!

你的心灵尽可去拥抱悬空的地球,

并把你精神的光辉,以你为中心

射往九霄,直到使它博大的光芒

充满无垠的太空:然后呢,就退居

到我们世间的日和夜的一点;

旷达一些吧,否则你必陷于绝地,

万一希望燃起希望,引你到悬崖的边际。


48


不然就去到罗马,哦,那墓园

埋葬的不是他,而是我们的欢乐:

我们要去凭吊,并非由于那埋在

自己的荒墟中的时代、宗教和帝国;

因为,象他那样的诗人无须从

世界的蹂躏者借来不朽的荣誉,

他已居于思想领域的帝王之列了,

他们都曾和时代的衰风为敌,

在逝去的事物中,唯有他们不会逝去!


49


去到罗马吧,——那儿既有天国,

又有墓地,城市,林野和荒原,

那儿,古迹象劈裂的群山高耸,

有开花的野草,芳郁的树丛铺满

在荒墟的赤裸裸的骨骼上;

去吧,让那一处的精灵引着

你的脚步走上一条倾斜的绿径,

那儿,象婴儿的微笑,灿烂的花朵

正围绕着草地铺展开,覆盖着死者;


50


四周的灰墙都雕残,沉默的时间

在蚕食着它,象朽木上的微火;

一座金字塔的墓陵庄严地矗立,

象化为大理石的火焰,荫蔽着

一位古人的尸灰,他正是选择了

这一处作为他万古常青的地方;

下面是一片田野,后来者就在那儿,

在晴空下搭起他们的死之营帐,

迎接我们所失去的他,呼吸刚刚断丧。


51


站在这儿吧:这些墓茔还很新,

那把尸骨寄予墓穴中的悲哀

还保留着它的气氛;但假如

这气氛已消失,请别在这儿打开

一颗悲哀心灵的泪泉吧!不然,

回家后,你会发见你自己的心里

也有了苦泪。请在坟墓的幽暗中,

去寻找人世冷风吹不到的荫蔽。

阿童尼已经去了,我们又何必畏惧?


52


“一”永远存在,“多”变迁而流逝,

天庭的光永明,地上的阴影无常;

象铺有彩色玻璃的屋顶,生命

以其色泽玷污了永恒底白光,

直到死亡踏碎它为止。——死吧,

要是你想和你寻求的人一起!

到一切流归的地方!罗马的蓝天,

花草,废墟,石象,音乐,文字,不足以

说明这一切所表达的荣耀底真谛。


53


我的心呵,为什么犹疑,回步,退缩?

你的希望去了;在现世的一切中

再也见不到它;你如今也该跟去!

从四季的循环,从男人和女人心中,

一种光彩已经消逝;那尚足珍视的

只诱人冲突,拒绝了又使人萎靡。

柔和的天空在微笑,轻风在喃喃:

那是阿童尼在招呼!噢,快离去,

“死”既能使人聚合,何必再让“生”给隔离!


54


那光明,它的笑正照彻全宇宙;

那优美,万物都在其中工作,运行;

那福泽,是把人玷污的生之诅咒

所消除不了的;那活命的爱情

竟被人和兽,陆地、海洋和天空,

盲目纠缠在生之网里:它燃烧得

或明或暗,全靠渴求爱之火焰的人

怎样反映了它;而今,它正照临着我,

把寒冷人性的最后阴云也给吞没。


55


我用诗歌所呼唤的宇宙之灵气?

降临到我了;我的精神之舟飘摇,

远远离开海岸,离开胆小的人群——

试问:他们的船怎敢去迎受风暴?

我看见庞大的陆地和天空分裂了!

我在暗黑中,恐惧地,远远飘流;

而这时,阿童尼的灵魂,灿烂地

穿射过天庭的内幕,明如星斗,

正从那不朽之灵的居处向我招手。


1821年 

查良铮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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