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怨历千年《不可思议的印度》

编者按：文章发表于2018年。文中观点谨供参考，不代表公众号意见。

作者：吕鹏飞

美国学者亨廷顿曾用文明的冲突描绘人类未来的冲突，有人曾以为这是无稽之谈。殊不知，自公元11世纪至今，印度国内的文明冲突已上演了一千年。这一冲突发生于印度教与伊斯兰教之间。一千年来，两者明争暗斗，血雨腥风，始终难以找到和谐相处之道，它们的矛盾今天仍是印度社会最为突出的矛盾。

印度教为何与伊斯兰教仇怨难解？印度国内有人将责任归结到穆斯林身上，认为他们主动挑起了与印度教徒的争端。就当前的情况来说，事实并非如此。穆斯林在印度社会处于弱势和守势，是印度教徒欺压的对象。两者之间的历史积怨才是双方打得难舍难分的根本原因，冤冤相报无了时。

泰米尔纳德邦的一个穆斯林小店主

对印度教徒而言，伊斯兰教不是简单的普通宗教，而是征服者的宗教。从古尔王朝的穆罕默德开始至莫 卧儿王朝垮台，印度教徒在伊斯兰统治者的阴影下生活了七百多年。当然，伊斯兰统治者并没有完全征服印度，大大小小的印度教王国仍可以在夹缝中苟延残喘，强大如马拉塔者甚至还能在莫卧儿王朝的后期攻破京城，将皇帝玩弄于股掌中。可是，总体上而言，英国征服印度前，伊斯兰势力在印度处于上风。他们从中东中亚闯入印度西北部，向南扩张到了迈索尔，向东渗透到了孟加拉平原，几乎覆盖了印度国土的全部，尽管他们时常各为其主，也打得不可开交。

伊斯兰统治者在征服的同时还常常积极传教，对非穆斯林民众实施歧视性的政策，比如强征人头税。在伊斯兰统治时期，印度教徒始终面临着保种保教的双重危机，这点如同晚清时期的中国。德里苏丹国的菲鲁兹汗公开烧毁异教徒的书、偶像和祈祷用具，虔诚的莫卧儿皇帝奥朗则布即位后不久就要求捣毁一切异教徒的寺庙和学校。伊斯兰统治的那些年，这类行为不胜枚举。阿克巴之所以受人称颂，并非完全因为他的文治武功，也因为他的宗教包容，这一优点在对比他的重孙奥朗则布时显得尤为明显。

英国人的到来终结了印度历史数千年的分裂，使得印度初步具有了国家的雏形。它既剿杀印度教的王公贵族，也打击穆斯林土邦诸侯，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可是相当实际的英国人却没有像伊斯兰征服者那样，在印度强推英国国教，它追求的是政治和经济利益，对于传教则没那么积极。英国人亲手埋葬了莫卧儿帝国，击溃了迈索尔王国，打垮了孟加拉纳瓦布，又臣服了尼扎姆王公，一个一个老的、新的穆斯林土邦在英国人的火炮中成为了历史。英国人成了印度教与穆斯林之间平衡的维护者。对印度教徒来说，英国人彻底摧毁了强加在他们身上的宗教压迫。这一压迫让他们近千年都生活在惴惴不安的恐惧和紧张状态中。印度教徒多疑的性格可能与 此有关。

克久拉霍性庙附近的一座耆那教庙宇

印度中央邦克久拉霍性庙雕塑。 克久拉霍神庙始建于公元10世纪到 11世纪，其以性为主题的浮雕闻名于 世，现为世界文化遗产。

旁遮普邦阿姆利则锡克教金庙，为锡克教的圣地。尘雪摄。

印度诞生后，原来的最后仲裁者英国人走开，印度教徒与穆斯林之间的平衡再次打破。印度教徒成为印度最庞大的一支力量，印度官方2015年公布的数据显示，全印度13亿人口中，印度教徒为 9.6亿，穆斯林为1.7亿。9.6亿的印度教徒投鞭恒河足以断其流了。人数上的优势使得不少印度教徒意识到自己终于当家做主，可以一雪千年之耻了。

印巴分治是印度教徒和穆斯林的一次公开大冲突，死伤无算。自1947 年至今，印度教徒与穆斯林间的关系持续紧张，冲突不断。印度内政部最新报告披露，自2010年至2015年10月，印度每 年的宗教冲突都在500起以上，尤以2013年为甚，当年宗教冲突达823起，共有133人死亡，2269人受伤。宗教冲突这个印度社会的伤口一直在流血，刚要愈合又有人马上补上一刀。

印度泰米尔纳德邦首府金奈圣托马斯教堂，相传耶稣十二门徒之一的圣托马斯曾在今天的喀拉拉一带传教，并死于金奈，他的遗骨即位于教堂内。现存教堂为英国人于1893年所建。

若论印度教和穆斯林的冲突，则不能不提古吉拉特邦。古吉拉特是印度的模范邦，有的印度人还将其比喻为"印度的广东”。2014年，古吉拉特邦与广东省结成了姊妹省（邦），总理莫迪的老家，也是他的发迹之地。自2002年起，他连续12年担任古吉拉特邦首席部长，一手打造了所谓的古吉拉特奇迹，自己也由普通的地方小诸侯一跃成为全印的政治明星。莫迪赢得大选后，印度国内洋溢着盲目的乐观情绪对他寄予了极高的期望。“我其实挺讨厌印度人民党的，完全是因为莫迪才去投票的”，一位印度友人如是说。“有了莫迪，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印度的经济要腾飞啦！”另一位印度友人难掩内心的兴奋。“莫”治百病成为印度社会的普遍心态。

古吉拉特邦曾发生过一场大骚乱，有人甚至称之为大屠杀，屠杀的对象便是穆斯林。

这场骚乱发生于2002年2月和3月。当年2月27日早上，一列火车自古吉拉特邦戈德拉车站驶出不久，一节车厢突然起火，58名乘客葬身火海，死者多为世界印度教大会和印度青年民兵等印度教组织的成员。列车着火前在戈德拉车站停靠时，印度教徒乘客就已经与车站的穆斯林小贩发生了争执，他们曾在车站追打穆斯林小贩。灾难发生后，印度教组织在未经调查的情况下，迅速将矛头指向了穆斯林，一场有预谋的大屠杀由此拉开帷幕。《古吉拉特：灾难的诞生》一书说，2月28日,古吉拉特邦实际上已由疯狂的世界印度教大会成员和印度青年民兵成员所控制，他们杀人、抢劫、放火，以此作为对戈德拉火车站事件的复仇，世界印度教大会的领袖宣称，这是对过去一千年里穆斯林对印度教徒所作的恶的适当反应。

恨之深切，复仇的手段也就极为残忍。在那罗达村，印度教暴徒抓住一个怀孕9个月的孕妇，打开她的肚子，取出胎儿，然后将孕妇和胎儿一起放在火里烧了。还是在那罗达村，印度教徒将一名18 岁的残疾人绑在床上，浇上汽油，活活烧死。而在巴罗达，印度教徒“恨屋及乌”,竟然将硫酸泼向穆斯林家里的羊群。这些惨烈如同日军在华屠杀的暴行居然发生在21世纪的印度，让人难以理解。

身处暴力漩涡中的古吉拉特穆斯林是无助的，连出身穆斯林的国大党前国会议员都在古吉拉特邦的这场骚乱中惨遭暴徒杀害，更不用提普通的升斗小民了。而社会秩序的重要维护者——警察，不是装聋作哑无视惨剧的发生，就是积极参与到惨剧的炮制中去，沦为暴徒的帮凶。也正是由于“神秘力量”的暗中相助，暴徒们才能拿着选举花名册，对穆斯林进行定点清除。

印度官员贾伊斯瓦尔后来向印度联邦院披露，古吉拉特骚乱造成790名穆斯林死亡，而有人估计穆斯林的实际死亡人数达2500 人。有人作恶，却没人负责，暴徒们一哄而散，法不责众，遇难者的正义永远不会到来。《古吉拉特：灾难的诞生》一针见血地指岀，不管哪个党执政，都没有认真去惩罚犯法者，对卷入冲突方的指责只是为了给政治加分，而非惩治罪犯，给受害者以正义。

1984年，印度总理英迪拉•甘地被锡克教卫兵刺杀后，印度国内立即掀起了针对锡克教徒的大屠杀，印度官方称全印有近3000名锡克教徒遭到屠杀。尽管这一事件已过去了30多年，可受害者家庭仍然没有等来他们所期盼的正义，有的加害者甚至还加官晋爵，一路高升了。

关于戈德拉那节起火车厢里罹难的乘客，后来的法医鉴定表明，车厢的火是从内部燃起的，并非像有人所宣称的那样由穆斯林从外部投火引燃。也就是说，车厢里的乘客可能惨死于自己人预先所布置好的阴谋。选举临近，有人需要通过制造事端来凝聚人气。

9个月后，古吉拉特邦立法院选举，印度教色彩浓厚的印度人民党大获全胜。仔细观察便会发现一个规律，每到全国或地方选举前夕，常会爆发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的冲突。

古吉拉特骚乱12年后，印度人民党再创奇迹，在印度人民院选举中获得过半数议席，成为印度政坛25年来唯一可以单独执政、不需要借助他党支持的政党。

印度人民党的名字其实应为婆罗多人民党，它采用了 “婆罗多”，而非我们常用的“印度”，翻译成“印度人民党”恐怕是为了照顾中国人的阅读习惯。印度教徒称印度为婆罗多，有点类似于中国人称中国为华夏。

印度人民党实为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的政治先锋，后者是一支极右翼印度教组织，创立于1925年。印度独立后奉行世俗主义，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不能参政，便先后推出了印度人民同盟和印度人民党参与印度政治。印度前总理瓦杰帕伊、现总理莫迪早年都曾加入这一组织，莫迪就是从这一组织的宣传干事做起，借助组织的力量一步步迈向权力的巅峰。所以，瓦杰帕伊时代，印度内阁官员就经常与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成员在瓦杰帕伊的官邸会晤。莫迪执政后，印度人民党又与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组织了协调委员会，成员包括了印度内政部长、外交部长和印度人民党主席，阵容极为豪华。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这一宗教组织从此可以堂而皇之地干预朝政了。

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宣称，它致力于将今天分裂的印度教社会打造成一支有组织和不可战胜的力量，最高目标是复兴印度教王国的光荣与伟大。可是，众所周知，印度的历史上并不存在一个统一的印度教王国，印度教土邦甚至还相互混战，没有谁曾统一过印度。若以复兴印度教王国为目标，则只有將这个国家推回历史的混乱状态了。

这一组织以极端排外而著称。1939年，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的精神教父戈尔瓦尔说，只有印度教徒才是印度人，穆斯林、基督徒、帕西人、犹太人都是外国人，只有接受印度教徒的条件，才有权利在印度生活。他甚至认为印度应当采取纳粹式的清洗方法。英国人殖民时，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没有力量将自己的想法付诸实践，印度诞生后，印度教徒当家做主，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也就更为活跃，尤其自20世纪80年代起，它对印度政治的渗透日强，在印度人民党上台后，终于获得了施展的机会。

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是当前印度影响最大的宗教组织，过去30年里，它主要干了一件事——撕裂印度社会——当然是以保护印度教文化的名义。1992年12月，它纠集15万人，强行捣毁了印度北方邦阿约提亚的巴布里清真寺，宣称这一建于16世纪的清真寺的所在地是印度教大神罗摩的岀生地。

罗摩是印度教三大神之一毗湿奴的化身，印度神话《罗摩衍那》即是为他而作。印度教最为重要的节日排灯节也是因他而起。据说罗摩遭到父母放逐，在山林里生活了 14年，杀妖降魔后回到故里，人们为了迎接他的回归，在家门口点起油灯，现代印度人多用装饰彩灯代替了油灯。每年的排灯节大致在公历的10月或11月，排灯节期间，印度人走亲访友，常以干果或甜品作为礼物。排灯节甚至还成了展示身份的机会，谁家的彩灯亮得早，持续的时间长，规模大，谁的家境就越好。印度教徒尊崇自己的神祇无可厚非，可将神话人物的岀生地具体到清真寺这一微小的地点，就有些荒诞了。这好比非要指认花果山的某一块石头是孙悟空的出生地。中国人或许觉得滑稽，可印度教徒却看得极为严肃认真。宗教上的严肃认真常会导致血流成河，比如历史上的宗教战争。印度教徒强拆巴布里清真寺导致了2000多人死亡，可这一事件的主角一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并没有因此而受到惩罚。连刺杀本教的大人物甘地都能最终逃脱，何况捣毁一个清真寺呢。

纵容的结果便是更加有恃无恐。印度人民党赢得2014年的大选后，自恃助选有功的印度国民志愿服务团更为活跃与张狂，护牛组织四处寻衅打人，强制他人改宗风潮此起彼伏，印度国内氛围一下子紧张起来。自2015年9月开始，多位印度著名作家陆续退还他们所获得的国家文学奖，以抗议印度国内日益滋长的不包容，截至2016年7月，已有38 作家加入这一行列，其中包括尼赫鲁的外甥女那扬塔拉-萨加尔。

虽然相对于印度教徒，穆斯林人数少，也没有往日王朝的庇佑，可他们也不会任人宰割，坐受凌辱，印度教徒强压反倒激起了更为激烈的反抗。印度国内恐怖袭击不断便是两者矛盾激化的体现。1993年3月，巴布里清真寺遭到捣毁不久，孟买发生13起连环爆炸案，导致200余人死亡，700多人受伤。15年后，孟买再次遭遇恐怖袭击，又有100多人丧生。德里也曾多次遭遇过恐怖袭击。到过印度的人可能会发现，在印度，上到五星级酒店，下到路边普通的小旅馆，都必须要安检，商场就更不能例外，德里的英迪拉•甘地国际机场送客只能送到大厅门口，不能进入其中。这些都是宗教矛盾激化的代价。

印度教徒与穆斯林相处了一千年，也斗争了一千年，只要有人还想把印度建成印度教王国，只要印度教徒还对过去一千年所受的苦念念不忘，非要“祖宗债，子孙偿”，那这个社会的文明的冲突将会一直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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