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外发行、盖影院、拥抱VR，贾樟柯的大计划一只手数不过来

采访/整理：麻赢心、何安琪（马德里）

发自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现场

西班牙有个海边小城叫圣塞巴斯蒂安（下称圣塞），1953年这里有了个电影节，因为有贝壳形状的海湾，电影节给最佳影片的奖叫金贝壳，今年负责选出金贝壳的人有七位，其中一位是贾樟柯导演。看到评委名单后，我的第一反应是问身边人圣塞哪里有面馆，在江湖传闻中，面馆是最容易偶遇贾导的地方。但得到贾导的行程表后，我又不是很着急找面馆了，因为他这次会在圣塞待上整整十日。

主竞赛单元评委“天团”

与贾导两次正式的采访分别在电影节开幕之初和闭幕当天。在那十日中，贾导和我们一样，在每天下下停停的雨中，奔走于散落在小城四处的各个影院，忙着看片，再和其他评委开会、讨论，用他自己的话说“特别像大学时候”。一次在十字路口碰见，聊天间，贾导急匆匆往前走，差点闯了红灯，被助手一把拉住，场面十分逗趣。

评委其实是个苦差事，“自己带片（参展）一般都是三五天的时间，首映后就走了，评委则是全程，我开幕前一天到，倒时差，第二天马上有竞赛片看，直到闭幕，需要一个相对好的体力才行。” 还有些评委会把自己的工作周期拉得更长，说起前几年在戛纳当评委时的同事威廉·达佛，贾导十分钦佩：“他不仅看竞赛片导演之前的作品，连我们九个评委的电影都看了，我就和他说，你准备得太好了。” 而他自己是另外一种方法：“我喜欢用新鲜的目光去看每部电影，我连场刊都不看。” 

不做任何的预设也是本次圣塞评委会的共识，“今年17部影片，风格类型很多元，有类型片，也有作者电影，大家有共识，无论商业片还是艺术片，不对任何一个类别做预设的价值取向。” 闭幕当天早上和贾导碰面时，问起是否已经有结果了？贾导笑着说：“是的。不过这能谈么？”接着，一贯知无不言、有问必答的贾导温和地说：“能谈，能谈。” 并点名赞赏了竞赛片《愿上帝宽恕我们》（后来这部拿了最佳剧本奖）：“我以前看西班牙的商业电影不多，这次发现（西班牙的）类型片很不错，和好莱坞完全不同。它很本土性，（通过影片）整个西班牙人的生活能够了解到，类型元素也很好，非常值得我们学习。” 

最佳剧本得主《愿上帝宽恕我们》电影海报

（此位西班牙年轻导演/编剧正是小编在电影学院的剧本课老师

改日咱们再来听听他对贾导大力赞扬的回复）

我问评委们对结果分歧大么？贾导说：“有争论，但是最后达成了共识。这次是我最喜欢的一种评奖方法，不赶时间，也不是简单的投票，而是每部电影都经过了充分的讨论，评委之间有很多观点影响的过程。” 贾导郑重且愉快地说：“我个人非常满意整个过程和最终的结果。”

带着对金贝壳归属的好奇结束了那天的采访，分别时，我问贾导可知道刘震云是否会按原计划出席颁奖礼，贾导没有回答，但过了一会儿忽然开起玩笑：“我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不能说。” 如果我们当时有“慧根”，应该领会到贾导的提示，然而我们没有。后来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我不是潘金莲》获得最佳影片和最佳女主角两项大奖，成为本届圣塞的最大赢家，编剧刘震云被邀请上台，十分激动地说：“今晚是中国之夜”。

当晚也可以说是亚洲之夜。在宣布“金贝壳”之前，贾导为韩国导演洪尚秀颁发了“银贝壳”（最佳导演），贾导说，洪尚秀上台时眼眶湿润，令他十分动容。洪尚秀被誉为韩国“作者电影第一人”，这次带来的是秉承他一贯风格的《你自己与你所有》。《我不是潘金莲》与洪尚秀同时获奖，可见今年的评审团确实做到了不以先入为主的目光去看待任何一部作品，视野开阔且包容。正如贾导所说：“好电影有共同性，只要是好电影，都在我们的讨论之内。” 

“全家福”

除了做评委，贾导也带了一部短片《营生》来圣塞。《营生》讲述了三个失业矿工四处找工作的荒诞过程，继《天注定》之后，贾导本人再次在剧中“特别出演”。贾导说想拍这个故事，是因为有个亲戚已近中年突然没了工作：“一个人40岁没工作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今天我们翻开所有的招聘启事，都是（写着）24岁以下，26岁以下。一个40岁的煤矿工人没工作之后，他能做什么？他和我讲了很多他找工作的故事，（加上）正好赶上香港电影节要拍短片，今年找到我，我又有时间。”

相对于以往的作品，《营生》是带着一抹亮色的，贾导在放映前说，《山河故人》拍得很伤心，他需要拍点快乐的东西。片中，“三明们”的生活境况依旧艰难，但似乎又与过去不同，苦涩中透着幽默。这抹幽默是来自编剧之一、贾导的妻子、演员赵涛。“她用微信写剧本，每天发给我。我发现她和我不一样的地方是她很幽默，这个故事我讲给她的时候是个很伤心的故事，（结果）她写的很幽默，虽然背后仍然有很沉重、很荒诞的东西，他们在那样的人造景观里（类似横店的拍摄基地），找到一份那样的工作（群演）。”

《营生》有大量的俯拍镜头，有人笑说像大疆无人机的广告，对此，导演的解释是：“运用无人机是为了视点的变化，一种抽离，因为我们沉浸在一种生活里的时候，有时无法获得新的观点。首先，她（赵涛）的剧本给了我一种新的观点，让我联想到卓别林，卓别林的喜剧其实谈的都是人类最困难的东西，背景是经济萧条，工人失业等等，其实和我想讲的背景很像。喜剧的方式不是为了搞笑，而是一种新的观点。剧本已经有了一些新的观点之后，我再用电影来强化这些观点，比如我演的那个老板，他在面试应聘者的体能（被面试的人使尽浑身解数），之后摄影机升起来，通过一个新的视点，你会看到，人在多么努力地生存，会突然产生一种新的感受。”

《营生》中无人机的使用还有在室内的部分，使拍摄的技术难度大大增加。“以前无人机很少在室内使用，也没有办法录对白，因为噪音太大，这次我们找了很好的飞手，录音的问题我们采用的是拍好一个镜头之后，演员重新演，在同一个声场里再录一遍。除了这个问题，还要解决风的问题，无人机一起来，演员的头发都会飞起来，男演员还好，女演员的头发也要做一些处理。总体来说，这次的资源和预算很少，只拍了4天。”

放《营生》的那天，由于忘了提前去组委会取票，排了半小时的队才得到最后的几张媒体票进场。贾导在欧洲有固定的观众群，很多人远道为他而来。放映后有个小小的QA，有观众问：“片中暴发户的形象是不是代表家乡汾阳人对您的看法？” 贾导大笑，说：“不不不，他们对我的看法就是个拍电影的。”

《营生》剧照

映后交流现场

汾阳人民的看法可能是片面的。与那些只专注于自身创作的电影人不同，贾樟柯导演如今的工作触及了整个行业的所有环节，他像一个宗派的掌门，关心着整个武林的未来。

第一次见面时，贾导就嘱咐我们关注一下两位入围新导演单元的中国导演，尤其是已第二次入围的刘郁，“国内一点报道也没有。” 贾导忧心地说。

年轻导演们的生存和发展一直在贾导的未来计划中，他要办电影节，在平遥，最希望实现的是给年轻导演们支持。“我们找到了很好的赞助，如果（电影节）如期举行，奖金可能是目前最高的。”贾导开心地说：“过去我在阿布扎比得过一个奖，最佳影片（奖金）是10万美金，我们现在找到的赞助比这个还要高。我的理念就是年轻导演要给实惠，就缺这个嘛。”

此外，贾樟柯导演的“暖流”电影公司最近宣布了和法国的MK2全面合作，其中一项是关于海外发行。“他们是一个比较有发行能力的公司，因为我一直在做新导演计划，过去遇到的一个瓶颈就是发行不好，因为过去几年国际市场不好，特别是年轻导演，（发行）一两个国家就结束了。我希望透过和他们的合作，让年轻导演的作品有更多国家和地区的发行，他们的网络很好，也懂得如何卖艺术电影。”

看重长片，也看重短片。对于刚刚起步的年轻导演来说，短片往往是一个起步点，通过短片进入电影节，被看见、得到投资，最终拍摄长片。但在贾樟柯导演看来，短片不仅是为长片所做的铺垫，“短片是一种独立的表达方法，并不是为了拍摄长片而做的过渡。虽然不可否认，短片有这样的作用，对导演的成长有帮助，但我更看重的是，短片是一个独立的、有趣的表达形式，像我前几天还看了伊文思的《雨》，那个电影十几分钟，它真的没有必要拍成一部长片，它在它的时长里已经非常美、非常完整，已经是一个非常无懈可击的创造性极强的作品。长片的创作频率一般很低，像我算是比较快的，也要两年一部，但在七百多天的生活里，有很多感受，其中一些很适合用短片来表达。”也因为这样的想法，贾导至今仍保有拍摄短片的习惯。

与此同时，贾导认为：“短片的确很难，因为目前为止也还没有一个相对好的盈利模式，再短的片子也有投入，如何回收一直是困扰短片创作的一个问题。欧洲相对好一点，艺术电视台有购买短片的习惯，而在中国，短片几乎没有出口，它真的只变成了一个导演为了拍摄长片去做的学习、过渡。除了无法出口，因为互联网的出现，短片的概念被改变得很厉害，现在基本上没有人说短片，都叫微电影，而一说微电影，似乎就有很高的互联网属性，对电影本身的要求就降低了。”因为这样的想法，贾导创立了“柯首映”，希望能够打破短片无法盈利的局面。柯首映正在积极购买短片，“但现在有一个瓶颈，我们有三个选片团队，最顺利是海外的，因为有质量的片子很多，而国内很难，有时看70部都选不出来1部。”

与创作息息相关的另一端是院线。在许多国家，艺术电影院线作为特殊院线，根据放映影片的质量和多样性，可以得到来自政府和方方面面的支持，艺术院线如同土壤，有了这片土壤，才能长出好的果实，所以不管阻力有多大，盖电影院的事儿一直在贾导心上，这也是“暖流”与MK2合作中的重要一项。“一起盖电影院（种子影院），目前一共四个地方，汾阳的在建，平遥和上海刚刚选好地方，还有太原。其他城市还没开始，我们追求的是单体独栋，不把影院放在shopping mall里面，而是一个小的艺术中心的形式，有论坛、三四个厅、有咖啡、有书店。MK2有一套成熟的影院管理经验，比如我很喜欢他们有一个观众的教育课程，（志在）观众的培育。首先，很多放映会有影评人、导演来到现场，和观众交流。此后，根据观影的数目，观众会累积晋级，会有更好的票价折扣。这一套运营理念兼顾教育和互动，我们要引用这个管理机制。”

鉴于现行法规下，院线无权自行购买外国影片，我问贾导日后如何解决片源问题，“现在正联合几家公司和政府谈，希望能够争取到特别的配额，但能不能成功不知道。如果不成功，只能像百老汇（电影中心）那样，辛苦地不停地做回顾展，和各个领事馆合作做小型影展。困难很大，非常繁琐的工作，这一块发展比较慢，因为影院是一个重资产，如果观众人群培育不起来，也不怎么赚钱，所以我们现在要建在人群多的地方，同时又要地价便宜。很多掣肘，就是一个一个地方磕。”贾导说到这里，有点沉重，但转而又用乐观的语气说：“但，就做呗。”

从开始电影工作至今，贾樟柯导演一直和资本走得很近，在他看来，电影是资本的产物，资本不是坏东西，而是看如何运用，并且他对于如何和资本相处、不被其改变很有自信，按他的话说就是，要改变，早就改变了。“除了影院层面的合作，和MK2的业务合作里最重要的一项是，双方开发剧本的首阅权，我们在中国开发的剧本，要找导演来拍，第一时间把剧本给他们看，他们有优先投资和发行权，（反过来）他们也有很多我喜欢的作者，比如多兰、阿萨亚斯，他们的作品，我们也有优先参与投资的权利，这是很吸引我的。”

另一个吸引他的是MK2在VR领域的经验，和李安一样，贾导正在拥抱新技术，VR是他在圣塞接受的所有采访中都会出现的词。“VR正在摸索中，技术上的挑战非常大。MK2已经在VR方面工作了四年，他们主要和加拿大、瑞士的团队合作，加拿大方面是拍摄技术开发，瑞士是实体器材、体验装置的开发，我们参与进来，主要是分享他们四年的科技成果。”贾导笑着说：“我最近对这个东西（VR）有点着迷。”

最后谈及平遥电影节，贾导的展望是不求最大，但求有重点。“我们不追求变成A类电影节。首先，选片量不会很大，希望在30部左右，因为中国已经有很大型的电影节，上海北京的选片量都在300部左右，但同时矛盾的是，（这些电影节）缺乏学术焦点和策展思路，就是说你要怎样推荐给观众，观众要怎样选片，所以我们希望做一个有策展思想的电影节，能够把年度全球最好的艺术电影带来放映，做精致的电影回顾展。我还不能讲，但我们明年做的回顾展，我非常兴奋。”

“喜欢”、“着迷”、“兴奋”，是贾樟柯导演在谈论所有与电影有关工作的高频词汇，这些词又常伴着另一些词，如挑战、瓶颈、掣肘，面对无穷尽的难关，支撑他的只能是对电影本身的热情。因为热情，才可能有如此多的精力、做如此多的事情，不问辛苦，不惧艰难。

还有真挚。和贾导聊天时，脑海中几度闪过十分突兀的想法：原来唯有如此真挚的人，才能拍出那样的作品，那样的作品我指的是《小武》、《站台》、直到《山河故人》。对于一个要走电影路的人来说，这个“新发现”有很大的现实意义，原来真挚不是一个创作者的弱点，是前提，是不能失去的东西。

在我们的采访中有许多略带伤感又富有人生意味的时刻，比如当贾导谈起他的“山河故人”。影片罕见地在四十分钟之后才出字幕，贾导说，那其实是一种告别。“剪到99年结束，（那个年代）对我来说是一个非常长的、不平衡的序，是一个前史，重要的是现在他们发生了什么、如何活着，我看见（主角）生小孩之后，感到恍如隔世。其实人的成长节点也就那么几个，结婚、生子，一个点你就进入到另一种生活里面，所以我觉得应该把开端放在这里，让它中断叙事的连续性，让人们抽身出来，和前面的故事告别。”

又比如贾导谈到进入中年依旧无着无落的“三明们”：“每个人都有困难，但总体上也不会是哭丧着脸生活，人情社会，总能活下去。” 说这些时，你会感到，他仍然和“三明们”平等地生活在一起，关切着他们庸常又鲜活的人生，就像他对待周遭的每个人。贾导说话声很轻，语气柔和，常常说着说着就笑了，电影节期间负责为他翻译的西班牙朋友私下和我说：“他总是说很慢，用比较短的句子，我觉得他是为了让我更容易翻译。”

未来一年，贾樟柯导演要筹备VR电影以及古装片《在清朝》，为了这些新尝试，他要改变以往大量现场即兴创作的工作方式；要盖电影院、要办电影节，还要继续做柯首映、发掘新导演，换言之，还要成为许多年轻电影人生命中的光。

写到这里，想象如果问导演，会不会很累呢？他八成会回答：“累是累，但，就做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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