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郁，用一千块成本作品入围世界A类电影节
采访&整理：麻赢心（马德里）
发自西班牙圣塞巴斯蒂安现场
《一百五十岁的生活》（下称《生活》）在圣塞巴斯蒂安国际电影节（下称圣塞）放映后发生了一件好玩的事儿，导演刘郁上台后，无论说什么，台下都一阵掌声，这样来回了五六次。我对刘郁说，西班牙观众真的很喜欢你的电影啊，而刘郁谨慎地说：“这里的观众很热情。”
这是刘郁第二次来圣塞，上一次是带着他的处女作《刺眼的阳光》（下称《阳光》）。“和这个地方（圣塞）挺有缘分。” 但其实今年差点就不来了。得到电影节的入围通知，刘郁的第一反应是头疼，要弄DCP，要办签证，后来组委会主动说，“我们给你做DCP吧”，这才成行。
因为已是第二次入围，刘郁在圣塞是“大明星”，做访谈时，总有人走过来，拜托我们转达对他的敬意，一位法国制片特别耿直地要我告诉他：“今年这部很好，但是我更爱《刺眼的阳光》。”而每次刘郁只能和这些“影迷”眼神交流，说声谢谢。“好像回去得学学英语了”是刘郁的新感悟。
《一百五十岁生活》首映后的交流会现场
《生活》的故事相当简单，90岁的父亲照料着60岁患有智障的儿子，父亲越来越老，不知日后儿子如何生存，而家中的女儿们此时惦记着的是如何得到房产以及甩掉包袱。看片前，我问刘郁，这故事是不是有点像《海洋天堂》？刘郁说：“不一样”。
真的不一样。《生活》表面上是父与子最后的时光，内核却是现代中国的哀伤侧面，父与子仅仅是一扇门，推开门，就看见无情又庞大的集体面孔，看到北京的盛夏、人性如何走入寒冬，影片的表达方式极其内敛又极其锐利，给出最后一击时，令人猝不及防。
《生活》全部采用非职业演员，确切地说，全都是刘郁的家人。这套班底已是第二次在大荧幕上亮相，多次在地球的另一端赢得全场起立鼓掌的赞誉，但演出者们全然不知，“我姑姑很支持我。”刘郁笑着说：“不过他们觉得我这个东西就是玩的，你不就是想拍么？那咱就拍一个。他们不觉得你会搞出什么花样。”
更支持刘郁的是他的爷爷和爸爸，即片中的父与子。“开始担心很多，我爷爷90岁了，很多长镜头，怕他身体出问题。此外，他们没有人学过表演。但当我剪出来之后，我知道成了，这个片可以出去了。”刘郁说他对爷爷以及片中最大的“反派”，即故事中的女婿/现实中的二姑夫的表演最为满意。
爷爷像个老戏骨，撑起了整部戏，他完全无视镜头存在的“表演/生活”使一切真切、可信。我说“那场跌倒的戏爷爷演得真好。”刘郁点头：“摔倒只拍了一条，（不然）就真不起来了。我爸就在旁边，他几乎要过去扶（爷爷），我和他说，你过去这条就不能用了。”
说到爸爸的角色，演出智障人士对专业演员来说都是有难度的事情，而刘郁十分巧妙地解决了这个问题。“我开始想拍之前，想到让我爸爸演智障，无从下手。智障有很多类型，有一直笑的，有一直做一个动作的，有乱扔东西的。后来我在我家附近发现一个智障，也是差不多五十多岁，一直站在那儿不动，很平静。我观察了几天后，发现原来智障也可以这样，很生活，可以自己吃饭，给他水，他也知道接过去。” 在这个基础上，刘郁确定了爸爸的形象：“我最怕的就是片子出来后，角色不令人信服，我会尽一切可能去避免这种情况的发生。不能假、不能矫情、不能刻意是我的标准。我需要角色的每个行动很真实，很有理由。”
“二姑夫”奉献了全片最为震撼的一幕。在开车送“爸爸”回家的路上，他突生歹念，将“爸爸”带到荒郊野外，弃之，开车离去。在观众感到震惊之际，车在行驶出几十米后终于停下。车停在原地，那几秒像是人性最后的挣扎。接着，车开了回来，二姑夫走下车，扒下“爸爸”身上缝有家庭住址的T恤，再次离去，观众对人性的希望最终破灭。
刘郁说：“那场戏是最早想到的，那会儿剧本还没写完，我觉得这场戏出来，这个剧本就成了。那场戏可以让人看见人性的真实。”至于拍摄过程，刘郁笑着说：“扔人的地方是现找的，在燕郊，我之前没有去过那个地方。我本想去大兴，但我姑父家住在燕郊，他开着车，我不好要去别处，我不能像命令我父亲和我爷爷那样去命令别人。”
演员是家人，拍摄地点则是自己居住的地方, “一个标准的北京南城老旧小区的房子。”
在主创只有一个人的剧组，刘郁身兼所有工种，包括做道具买盒饭。他不懂美术，但对一切也有着自己的考量：“（内景部分）我让我爸爸找了一些旧的、不要太花的被子，在门上贴了一张旧的健美明星的画儿。（女主角）身上的裙子也是我挑的，很朴素，符合人物。”
女主角第一次出场时，身上一袭碎花，背景是枯门，刘郁仅凭直觉，就在无意中营造出了一个可供解读的美学场景：一个青春、美丽的生命正在被周遭淹没，她努力显得有生气，其实已在最无望的境地。
《一百五十岁的生活》剧照，图中分别为刘郁的爷爷和父亲
《生活》的制作费只有1000块人民币，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这1000块主要用在了盒饭上，其他都是就地取材。但刘郁乐观地说：“去年八月拍摄了一个月，过程比较顺利，没有发生那种无法拍下去的状况。”
作为同行，《生活》是非常令人鼓舞的，尽管它有许多技术上的瑕疵，它在制作上非常粗糙，因为预算限制没有专业的硬件来支持声音后期制作，一些场景的声音到了刺耳的地步，然而任何看过电影的人都会看到一个振奋人心的事实：才华这事儿，再差的机器都挡不住。《生活》如此难得，不是因为它的成本只有1000块，是因为它展示了一个出色导演应有的所有素质：真挚、沉稳、才华横溢，这才华又包括了出色的审美和判断力。
刘郁说他很少去想一个情节，他需要做的只是观察 “我家楼上邻居”在发生什么：“我家楼上有个邻居，儿子是智障，本来由妈妈照料着，我七八岁时，那儿子三十多岁。到我初中时，妈妈得脑癌死了，儿子被送去了福利院，过了一年多就死了。试想，谁能够像母亲一样去照料他呢？恨不得喝口水，我得先摸摸，会不会烫。”
“（片中的）两个女儿其实很普遍。”刘郁很在乎自己创作中的现实依据，又搬出”我家楼上邻居”：“三个女儿分家产，90岁的母亲在医院昏迷，小女儿把她的手拉过来按手印。不在这个生活层面的人会觉得这些事情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呢？但现实远比电影惊骇。”
当新一代的导演们集体陷入怀旧的情绪时，刘郁似乎选了一条更难走的路。刘郁坦诚地说，他很关心社会的状况，因为社会的状况关系到个人的状况：“你身在其中，它的制度和政策会深深地影响每个人，这涉及方方面面，医疗教育、资源的公平分配等等。也因为我热爱这个国家，所以我会有很多话想说，有话想说是因为对一切保有希望。”然而直视当下的难度在于你离它太近了，因为太近，就难以看清，因为太近，就难以保持冷静。“我尽量保持自己创作中的理性，不放入太多主观情绪，（主观）会使片子变味道。我很喜欢阿基·考里斯马基的电影，他的片子我看后为之一振，可能在全世界范围那都是很小众的电影，但看后让人振奋。”
刘郁追随的人还有李安、达内、侯孝贤、贾樟柯。“我很喜欢李安早期的家庭三部曲。他是一个很会讲故事的人，把很艺术的故事讲得很好看，这个别人模仿不来，我喜欢他的叙事方式。此外，我特别喜欢达内、侯孝贤，贾樟柯的《小武》，安哲。”
对于如何成为一个好导演这个问题，刘郁的答案十分简单：看片。不断地看，反复地看。
毕业于中戏的刘郁没有做过任何朝九晚五的工作，他也不爱接各种行活儿，他诚实地说：“创作的成就感太大了，干了这一行，很难再做别的。”他没有拍摄过短片，2012年用自己的积蓄（大约十几万人民币）拍摄了处女作《刺眼的阳光》，入围了圣塞的新导演单元，在开罗电影节还拿了个“评委团特别推荐奖”，然而这些肯定并没有为他的职业生涯打开局面。
没有钱了，还是想拍，于是就有了这部成本1000块的《生活》。“青年导演想做自己的片子，也没有别的途径。”
谈及未来，刘郁时而很乐观，笑着说：“我不愁故事”，下个剧本是我最满意的，一旦找到钱，就干一票像样的；时而又会很伤感，不知下一部的投资在哪里，所以他会用自己蹩脚的英文感谢圣塞组委会的邀请，说“无论未来怎样，我都会记住这一段时光。” 这一段时光里，很多人为他的电影鼓掌，很多人走过来和他说，你是个才华不可估量的导演，刘郁自己也会自我肯定地说：“我很享受在这儿的每一天，我单打独斗，能到这里很好了。”然而我们都知道，对于一个好导演来说，这还远远不够。刘郁很少说出口，但事实上一直希望着自己的作品被更多人看见，“希望写好的剧本一个个变成影像，不仅仅是一个个文档。”
《生活》今年再次入围了开罗电影节的主竞赛单元，对于新导演来说，每次入围都像是一个新希望。电影节是个有趣的地方，刘郁的女朋友、也是《生活》中的演员蒲莺飞说：“对于有些人来说，得奖是锦上添花，对于有些人则可能是雪中送炭。” 刘郁说当他在创作的时候，他从不考虑任何电影以外的事情，但离开一部电影之后，他就不得不考虑所有与电影无关的事情：“名利这个东西是附属品，我的目的是拍电影，但（为了拍电影）需要钱。我希望能够良性循环，拍出一部片子，卖掉，再继续拍片。”
在圣塞分别时，我没有对刘郁说太多祝福的话，他的确需要一点点运气，但是我更信任他的才华，因为才华，运气早晚会光临。刘郁说他的下一部作品还是会以父子为主线，但更有故事性，更有欣赏性：“我也要进步啊。”刘郁终于在采访的最后彻底敞开了心扉：“我觉得我得要拍到第六部电影的时候，能够稍稍有点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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