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八月,都将只是过去了,过去了……
采访、撰文 | 车小爷(长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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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届台湾金马奖颁奖典礼,所有人等待着最佳剧情片的揭晓,坐在后排的张大磊和身边的《八月》剧组成员们面带轻松,齐齐嚼起了口香糖。
颁奖进行的几个小时里,张大磊在朋友圈刷屏,兴奋地祝贺他的男主角,11岁的孔维一得到金马最佳新演员奖,也不吝诚挚地祝贺不论是否得奖的朋友和前辈们。
《八月》是他的第一部电影作品,听说得到六项金马提名的时候,向来不容易激动的他兴奋得从椅子上跳了下来。对他来说,提名本身已经是惶恐的荣耀,何况还拿到了一个奖,虽然之前众人预测得奖希望最大的最佳新导演没有拿到,但他已觉得不虚此行。
发完另一条朋友圈,内容是邀请朋友们颁奖结束后去《八月》的一个小型afterparty,从半年前的西宁FIRST青年影展走到金马颁奖典礼,他觉得有很多人要感谢。台上正在颁出最后的大奖,他听到张艾嘉说:“《八月》。”他反应不过来,所有人都反应不过来,上台的时候才想起来嘴里还有口香糖,张艾嘉递过来一个盘子示意他,他慌张地摆摆手,然后把口香糖揣进了口袋里。
“白日梦爱做梦,恬静影像扩散出一股糜味,氛围掌握妙至颠毫,拍无事之事,举重若轻,若有似无,悠然如小津安二郎,时现侯孝贤《童年往事》神采。所有的八月,都将只是过去了,过去了。”
这是金马评审会给《八月》的评语。这一年的金马主海报上,是25年前的张震在暗处拿着手电筒照出一束亮光,四小时的数位修复版《牯岭街少年杀人事件》也在金马影展上展映。金马之后的媒体通稿不约而同地统一了口径,说人们在《八月》里看到了小津,看到了侯孝贤,看到了杨德昌,恍惚间,小雷和简洋洋的模样重叠在一起。半个月后,我问张大磊,这么多人在他身上看到大师的残影,说他是台湾新浪潮的复兴者,质疑的声音也层出不穷,他怕不怕被捧杀?他说:
“不管了。”
35岁的张大磊是准爸爸了,留不长不短的头发,偶尔戴一顶深色爵士帽,总是背着双肩包。听到别人称赞他,他有点慌张,微微弓着背。局促的同时又怕感谢得不够,显得有些手忙脚乱,甚至有点委屈。他语速不快,各种映后活动,即使说到兴头上,神情也不会明显地扬起来。
得奖前后,他没有什么变化,还是那个“如果要给自己倒水喝,一定会先给全桌人倒上水”的张大磊。相由心生,他面容温和,透着对世界的谦卑,看着有一点钝,还有一股与年龄不符的少年气,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这样的一个人,似乎不会出现在一个主人公任性地丢下一句“不管了”,然后绝尘而去的场景里。
“电影,是我一生要做的事业。音乐,如果你跟我说不允许我听音乐了,和音乐断绝关系,这个我做不到。”3月22号北京M剧场的《八月》首映发布会上,张大磊在影影绰绰的舞台上拿起吉他,唱着“时间变得好大”,面目模糊又清晰,你不知道他到底是谁,知道他是新晋金马奖最佳剧情片导演,又像是梁博口中唱的那个“灵魂歌手”。朋克(punk),垃圾摇滚(grunge),前卫摇滚(progressiverock),酷派爵士(cooljazz),拉威尔,德彪西,维瓦尔第,崔健,唐朝,KurtCobain,IggyPop,PinkFloyd,SexPistols,BillieHoliday,ChickCorea......他说起音乐时有不逊于提及电影时的热情,但这些标签和眼前的张大磊也似乎对不上号。
他不是人们惯常印象里愤怒青年应当有的样子。即使翻出年轻时留着长发的照片,他看起来更像他爱的《苏州河》里的贾宏声,不过要去掉一点尖锐,一点疯狂。小时候他喜欢黄飞鸿,想当武打明星。听父亲带回来的磁带,在屋子里大声地唱歌,和对面楼里的小伙伴一起。
老师说他不适合上学,上课的时候如果觉得无趣了,便毫无征兆地在全班同学和老师的惊讶注视下背上书包走人。是足球队的主力,是摇滚乐队的主唱和吉他手,大人们找不到他的时候,他多半在某个破旧的屋子里和乐队排练。为了他觉得是“再正当不过的事”,和母亲在夜里大声地吵架。觉得浪费时间,就高中退学。和生活无法和解,就逃去俄罗斯。觉得和音乐距离太近,就转去学了电影。没有资金,连做剪辑师的父亲都不持乐观态度,他简单地觉得这是正确的事,《八月》才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他的人生有很多个表情轻松又坚定地说出“不管了”的时刻,表面上波澜不惊,冰山下暗流涌动。他真切经历过的人生和人们所看到的他跌跌撞撞地无法相照,让人迷惑。就连年少时的叛逆都与常人不同,从不曾有过戾气和狂怒,只是安静。但这又是再简单不过的题目,答案的名字是《八月》。《八月》不是单纯的半自传作品,小雷的视角是作者和观者的入口,父亲才是张大磊投射自己的对象。
梁爽供图
“我不愤怒。我觉得愤怒没什么意思,没什么可愤怒的,表达自己就可以。表达的东西里也许会有愤怒,但绝对不是全部。而且我觉得摇滚乐本来就是不是愤怒的,那种理解对摇滚乐有偏差。”
“绝对不是挣脱什么束缚。绝对不是。我理解Kurt Cobain的心态,他为什么痛苦,他的矛盾,欣赏自己又恶心自己,不停地推翻,相悖的两种感觉是并存的。他追求自由又害怕自由,害怕自由的无限,而约束他的东西如果不恰如其分,又会感到被捆绑。拉扯之间和自己妥协和解,也许帮助了自己,也许毁灭了自己。”
“高中的时候我觉得简单的(东西)特别浪漫。情感没必要大肆渲染,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没有什么可疑惑的了,这个人柔软又执拗,浪漫又务实,他说他眼里的音乐,电影,文学,一切的一切,都没有固定的样子。真正的是非和人情是流动的,真正的他是摇晃的,而坚定的部分一直都在那儿,看似相悖的特质在他身上共存,恰好是真相最好的证明。
16年7月的西宁FIRST青年影展上,《八月》没有收获任何奖项,比起同单元的几部影片,也没有收获太高的评价。颁奖典礼结束之后,剧组成员都不免有些失望,喜爱《八月》的年轻记者们也在媒体中心里掉了眼泪。
最平静的人是张大磊。《八月》源于他对童年记忆的回望,他的初衷不是得到什么,也不是成为什么,河流上游是他或许显得有些狭隘的愿望:用让自己最舒适的语言承担起对记忆的责任。从这点上来看,他未免太没有野心,也显得有些自私。没有激烈的热爱,也没有洞察社会的决心,也许他注定不会是持久的热点人物,不会是时代的里程碑,说他会带领新浪潮复兴,也只不过是说者迷惑耳目的噱头,当玩笑听听就罢了。
但就是这个人,带着90年代北方小城一袭黑白的“无事之事”,用无奇的率真和赤诚,复刻了旁人触不可及的、曾经在电影漫长的历史上打动过无数人的,生活的梦幻和真实。
“距离”“自由”“孤独感”是张大磊经常提到的字眼。小雷,这个眼里带着狡黠和困惑的孩子,仿佛张大磊童年的还魂。“那时候会像小雷一样,但不一定思考什么,只是突然感觉到生活变得特别空。尤其是夏天的时候,这种感觉会特别强烈。我妈是老师,有的时候晚上,她在备课,所以屋子里一下子变得特别安静,挂表声,邻居家传来的声音听得很清楚。那个时候突然就觉得空间变得很大,时间也变得很大,大得怎么都填不满。我们家是顶楼。我妈出门了我待在家里,站在窗子边上往下开,觉得空间一下子被隔离了”,他在描述孤独感时这么说。
这种孤独感在《八月》里神出鬼没,每当小雷远离人群,在时空的罅隙里建构起叙述者视角的场,作者所倾放的孤独恰如其分地溢出,和夏天的蝉鸣,冬日的冷空气一起融为动人的力量。“我说不清,但是我可以用一些东西来形容它(孤独感)。人需要孤独感,终归我是挺享受它的。”
张大磊说自己喜欢王朔,但和许多王朔爱好者不同的是,他偏爱的是王朔对日常生活敏锐的观察,不过分声张渲染,对情绪举重若轻的淡写轻描。对他来说尤为重要的距离感也在这里体现,《八月》里处处可感,对故事的前因后果,对人物情绪,对作者意图无时无刻的若即若离;《八月》的另一个名字叫《昙花》,现在看来,用时空的无限循环和故事模糊的边界替换小学生作文式的笨拙点题,是再合适不过。从弊端上看,是削弱了观者的直接观感,也是不少人觉得它“平淡”“闷”的一大原因。
“很真实,很深,但是有距离”,这样危险的叙事最终带来的是致密的审美体验,像温水煮青蛙,气氛从作品的肌理里无声无息地蔓延出来,不是令人窒息的近,也不是缥缈无音的远,最终完成一场沉浸。
陈炜智写《八月》,“它更接近源自于《从文自传》《湘西散记的》的白描叙语,更接近《城南旧事》那般清澈、干净的满足。在淡而醇之余,整部作品散发出的文人气质与人文精神,破空而来的印象,竟然遥遥呼应来自李翰祥导演的《后门》……”喜欢沈从文的张大磊如果看到,大概如见高山流水。
两个看完《八月》的南方女生从影院里出来,她们有说有笑地走了一路,在一个红绿灯停下来,沉默的间隙里,她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流了眼泪。心绪未平的老太太表达完自己对《八月》的喜爱,塞给导演一张纸巾,上面写着镰仓一家餐厅的地址,她说那是她的叔叔小津安二郎最喜欢的餐厅。
这是世界给他的回答,而他一开始只是想做自己觉得正确的事。简单得像他的歌,“多想抬起头,有云在飘过”。
“高贵的头颅”和少年意气,生活磨折,牺牲和隐忍,枯燥和戏谑,白日和梦,没有谁抢了谁的风头,一切都被节制的美感定义。张大磊其人,和《八月》一起,站在那里,为了表示礼节,他们身体微微前倾,眼里有少年一望无际的澄澈和世界无律可循的变幻。
- FIN -
融会贯通电影、文学、音乐、哲学、绘画、历史……
一部无法明确定义的作品
一次色彩斑斓的人文艺术之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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